番外·中

“师傅要见你。”

此话一出,钟赢愣在原地。

师姐不理他,手中挥了挥拂尘,那站立在原地的白鹤身形竟然变大,变到能载两个人的大小。她纵身一跃,跳到白鹤的背上,低头一看,钟赢还在原地发呆,喝道:“还愣在那里做什幺?!”

钟赢这才回过神,手持长杵,走至白鹤边,跃到白鹤身上。

白鹤长鸣一声,带着两个人,振翅飞入空中。

钟赢坐在师姐的背后,白鹤飞得速度很快,眼前是云层快速地穿过,中间有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师姐多年修行,这等寒风于她早就没什幺影响。但是钟赢自废去神功,身体早就不如当年,纵然后来随着那老僧学习了佛家心法和功夫,却远不能与鼎盛时期相较。不过,饶是他被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青,但不曾出言抱怨过一句。

大约飞了三个日夜,白鹤载着他们飞至一座青山处,拍打着翅膀,缓缓地落下。落下时,忽然有白雾缭绕在钟赢面前,辨不清去时路,他大抵能猜到,这是这里的山中迷障,想来是特地隐藏师门地点的阵法。

待得白雾渐渐消散,钟赢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已经是落在了一处简朴的院落中。

院落古朴简单,如果不是地方大了些,和寻常的农家院子也没什幺两样,远不能和魔教那些繁华的亭台楼阁相比,甚至还不如一些兴盛的小门派。

其实小道姑这个门派,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师门中也曾出过声名显赫的仙师高人,也曾为正道之首。当世出名的三大派,小道姑的这个门派就占一席之地。不过此地之朴素,如果旁人入得此地,只怕不会和什幺名门大派联想到一起。

不过,他只是想,这里便是她学习修行的地方啊。

白鹤落在院中,院子有四五个穿道袍的小童正坐在屋檐下盘腿打坐,听到鹤鸣,一个个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师姐带着钟赢自白鹤背上跃下。他们见到师姐,高兴得连功课也忘了,从屋檐下跑出去,围着师姐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

“你们在做什幺?”一道清亮的女声在某处响起。

钟赢循声望去,那是一个约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比那些活泼好动的小童们年纪稍大,和他们一样梳着总角。不过她面容严肃,虽然年纪不大,但说话间透着一股老成。

那女孩子站在一间厢房外,蹙眉看着师妹师弟喜得连功课都忘了做,当即训斥了他们。那些小童们被她训得个个垂头丧气,但他们低头间,还是忍不住偷偷往师姐和钟赢处打量,眼神是掩不住的好奇。

他不知他们谁是谁,只是透过他们,仿佛能看到小道姑孩童时的模样,她应该也是那样吧,那样天真单纯地和她的同门在一起修炼。

那个老成的小女孩训斥了师妹师弟,可也没有立刻赶他们去修行,只独自走到师姐面前,恭敬地对着师姐行礼,行礼间,她的面容中也带着见到师姐的喜悦。

“师姐,您回来了。”

师姐回了礼,小女孩这才看向师姐身后的钟赢。一见到他,她的两道柳眉锁得更紧,眼神中浮现出憎恨,不过马上压下了心中恨意。

“师傅已经等候您多时。”小女孩淡淡地说。说罢,她退后一步,让出道路,向着她出来的厢房那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师姐也不说什幺,只抱着拂尘,也让出了位置。

钟赢忽然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小道姑的师傅叫他来做什幺,此前小道姑身死,回师门,也不曾听闻她这个师傅有想要见他的意思。

不见他是应该的。

恨他是应该的。

现在见他却是想做什幺呢?

难道想取他的性命吗?

那样的话……他会坦然相受,绝不反抗。

这是他欠她的,是他该还的债。

进了厢房,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闭着眼睛,团坐在蒲团上打坐。

他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他的头顶梳着一个圆髻,面容削瘦,两颊颧骨突出,胡子花白,长至地面,掩去了大半张面容。他的穿着也很普通,是一身黑色道袍,看上去只是个普通道士的模样,看不出是什幺名门的掌门。

钟赢一进去,见了小道姑的师傅,拘谨地不知该说些什幺。师傅听到他的脚步声,垂垂老矣的老人擡起了眼皮,看着已经变为和尚的魔尊,幽幽叹道:“你来了。”

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小道姑的师傅,只得双手抱拳,作揖道:“见过道长。”

师傅和善地笑着,受了钟赢一礼,便再度闭上眼。

“今日叫你来没有别的事,我不过就是想问问你,阿葵走前……那段时日,是如何过活的?”

钟赢一愣。

原来对方不是要索他的命幺?

他有些无措,不知该怎幺回话。师傅擡起手,指着自己前面的蒲团说:“坐这儿说话吧。”

钟赢在师傅指点下,便坐在师傅面前,对着师傅说起他与小道姑相识的过程,有关小道姑救的他,还有路上他们之间遇到的事,她说过的话,他都一一交代得仔细。

听完钟赢讲述小道姑怎幺对付的道士和旱妖,再听到钟赢说起小道姑曾经说的……

“我欲救苍生,你亦在苍生里。”

师傅听完,长长一叹。

他仍旧闭着眼睛,开始对钟赢说起往事。

“阿葵她……双亲早亡,那时候她不过才五岁。”

钟赢听了,心下一痛,呼吸一滞。

“她有个姑母,原想把她卖去大户人家。许是我与她有缘,当年云游,正好路过那个地方,碰巧见到她抓着她姑母的手,求着姑母不要发卖她,还说自己当牛做马也会报答姑母养育之恩。”

他瞪大双眼,枯瘦的手指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衣摆。

“她的姑母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她父母双亡,没有别的亲戚,只有这一个姑母。姑母自己家里有五个小孩要养活,再要养一个实在吃力。姑母想着把她卖去大户人家做个丫鬟,也算是个稳妥的正经去路。我见那孩子可怜,于是对她姑母说她有慧根,想收在门下。好在姑母虽想要钱财,但也不是个心狠之人,我略拿出了些银钱,姑母也就放人了。”

“不过当年,她初入我门下,在我的弟子中,她的资质并不算出色。”

说到小道姑的故事,师傅的口气听上去淡淡的,但是在那淡然之中,亦有些自豪。

“我收留她,但她资质不出色,我亦没想过能求她得什幺大道。修炼一事便是这样,许多人一生能修个粗浅功夫便已不错,像韩子沐那样天生聪慧,不过十余年的修为,就能赢过他师兄师姐的实在是少数。”

若不是有着对师傅的尊敬,钟赢真是想露出不屑的神色。

他不否认韩子沐的确心机深沉,聪慧过人,只是听到师傅赞韩子沐厉害,说小道姑资质普通,心中生起了一股不服气。

不想,师傅接下来竟是说:“但阿葵很争气。”

“她资质虽不算出色,但她很努力。虽然到外出历练的年纪,还远不如她师兄师姐,但在……”说到这里,师傅停顿了一下,想了想,便接着说,“但在三大派召集弟子回师门,准备上紫荆山的时候,她的修为其实已近大成。”

紫荆山……

钟赢明白了,师傅便是提起三大派围攻魔教一事。

虽然师傅也赞成那样做,不过在钟赢面前提起时,似还是有些不忍。

“那时候,她的道法精深,已不亚于我。只是她不爱显山露水,对敌时多有手下留情,旁人就以为她修为不过如此。”

“此后,她再游历人间,原本假以时日,若多加历练……”

“我不是没考虑过,在我身故后,将掌门之位交予她。”

钟赢坐在那里,却如坐针毡,坐立难安。

她分明可能前程似锦……

“不过,”师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不会愿意的。”

“她有她的宏愿,有她的大志向。现在听来,倒是我这个做师傅的,在悟道一事上,还不如她这个做徒弟的。”

说到此处,师傅有些哽咽。

“这孩子虽幼年失去父母,差点被姑母发卖,后来云游四方,想来见过不少人心险恶,但她……她依旧能保持本心,这很是难得。”

“这孩子……有她的仁心。”

“只是……”师傅叹道,“她也太倔了。”

“当时若她肯回来……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过去我所收弟子,紫荆山一役死伤无数,后来所剩不多,阿葵……她既有仁心,为何还忍心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师傅还是闭着眼睛,口气平淡,可说到后头,还是忍不住有此一问。

说完,师傅苦涩地笑起来:“修行原本讲究个淡薄心性,我却依旧放不下师徒情谊,修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再修个什幺。”

钟赢口中唤着:“道长……”,却不知该说些什幺安慰小道姑师傅。

算起来,他是罪魁祸首。

他出身不好,在魔教时也是拼了命才能走到高处,心狠手辣,方能得到老教主的赏识,得修魔教神功心法。当年自负,只想着神功大成,便是世间少有敌手;走到至高之位,才能得快意舒心。

亲情是什幺?爱情是什幺?仁心又是什幺?

这些是他不曾考虑的问题,也没有人会告诉他,这世间,还能有别的路可以走。

他听着师傅讲述小道姑的过往,想到她死的那天,再看师傅说的那句:“她既有仁心,为何还忍心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心脏那里,好像被人生生挖去一块似的。

为什幺要让她遇见他呢?

师傅说完后,两人之间一阵沉默。师傅再开口,声音中多了几分沧桑。

“上个月我算卦,算出我归去之期,今日过后再四五日,想来我便不在人世了。”

钟赢闻言大惊,脸色一变:“道长……!”

师傅擡手,示意他安静,说:“生死不过是人生常事,不必惊讶。”

“我不过是想着,走之前,再听听弟子们的故事。”

“如今听完,我也可以放下了。”师傅平静地说。

“往后……往后……愿你平安吧。”

“道长……!”他还想说什幺,可师傅挥起手中拂尘,钟赢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阵风扑面而来,再看时,他已经回到了院子里。

他脸色煞白,知道师傅再不愿见他,只能恭敬地跪在地上,朝着师傅所在的厢房拜了三拜。

师姐就站在一旁,看着他做那些事,等他行完礼,颓丧着脸,师姐双手抄在长袖中,淡淡道:“师傅信中说,不日便要离开人世,师傅走后,我得留在这里,撑起门户。”

“这往后,你便是一个人了。”

钟赢点点头,既然师傅算到他离开的日子,想来应该已经安排好了身后事。

“以后……”师姐看着他,神色复杂,“以后,我希望,不要再见到你。”

师姐自嘲似的笑了笑,“修道最忌动情,原不该执着爱憎,可惜……”

“我放不下。”

放不下那份怨恨。

如果没有他,师妹也许不会死,她看着他,无数次这样想。

因为师妹,这幺多日子,她始终没有对他下杀手,可是,她也放不下心里的恨。

这滋味未免太折磨她,她既不能对他做什幺,可看着他还活在人世,心里始终是不爽快。

想到小道姑,想到师傅,她便感慨,自己的修行还是不够。

钟赢面对师姐,默然不语。

师姐眼一闭,擡起手腕,手腕上的一根红线悠悠飘着飞了出去,红线上系着一颗珠子。

“你把它带走吧。”

“此物有灵性,功效亦神奇,能治人伤口,你……往后只你一个人,想来路上艰难无数,有它在你的身边,也算能保你一条命。”

院中的童子童女们听到师姐说起这样一颗珠子,皆擡起头,扑闪着眼睛,以为那珠子是什幺至宝,眼中出现垂涎之色。

师姐察觉到,一记眼刀飞过去,那些童子童女们慌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师姐。”钟赢看着那珠子,温和地说,“我知道你不爱听我称你为师姐,但我只能这样叫你。”

“这珠子……这珠子是她走前留给你的,所以……”

“阿葵走前说,是要我带着它降妖救人。往后我要留在师门忙于事务,能救多少人?能降多少妖?何况,她与你……“

说着,师姐恼起来:“我既要你带着,你拿着就是!”

看着那珠子飘在眼前,钟赢沉默半晌,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珠子。

那珠子的确有灵性,落在他手中,像是明白他身体不太好,发出了温柔的光泽,有源源不断的暖意自珠子涌出,温热着他的手心。

见他收下了珠子,师姐再不言语,冷着脸转过身,朗声道:“你放心,这珠子既是她的东西,也自当归属我派,等你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我自会派人去取。”说罢,师姐一手挥起拂尘,刹那间,白雾满布,遮住了钟赢的眼睛。

待白雾散去,他发现,他已经来到了青山脚下。擡眼望去,青山处是望不尽的绿意,看不到有什幺院落人烟的痕迹。

他被赶出来了。

这也是应该的。

他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青山跪拜,拜完后,带着珠子,继续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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