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夜里下了一场雨,蒙蒙细雨过后,地上的积雪被冲刷掉不少,虽然还不明显,但漫长的冬日就快要结束。

寒意消去,出门的欲望随之增添不少,周画屏从公主府出来往皇宫去探望怡妃。

与前几次不同,周画屏一踏进怡妃宫殿,就感受到殿内洋溢着欢喜的氛围——怡妃斜椅在榻上,低头轻抚孕肚,恬静的脸庞上晕开笑意,除去日常侍候的宫女,榻前还立着一位老太医和将他领过来的守忠,两人正在笑着说话。

周画屏径直朝人群走去:“什幺事让你们都这幺高兴?”

见周画屏进殿,众人纷纷行礼问安,起身后守忠第一个站出来回答,他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意:“回殿下的话,方才太医请脉,说怡妃娘娘肚子里怀的是个小皇子。”

“当真?”周画屏视线掠向太医。

太医回道:“千真万确。之前臣就察觉到娘娘的脉搏洪大而有力,只是当时月份尚浅不敢确定,现在娘娘身孕已四月有余,脉象只强不弱,故而臣可以肯定娘娘怀的是男胎。”

照顾怡妃龙胎的是太医院有资历的老太医,医术精湛、经验丰富,他能亲口下断言,说明对于此事他有着十成十的把握。

虽迟一步得知消息,但周画屏脸上的笑容不比其他人少,她在榻边坐下,笑看着怡妃隆起的腹部,落在上面的目光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放松。

没能将周允恪逐出京城赶往藩地,像一块沉沉的秤砣压在周画屏心上,她清楚如果没有彻底扳倒周允恪,凭他是周子润膝下仅有的皇子、唯一正统的继承人,他随时都有可能东山再起。

这绝不是她乐意看到的。

而现在怡妃肚子里的孩子改变了这一形势,新皇子的存在,能使周允恪的地位不似从前稳固,也会成为她最好的依仗和武器。

或者不止她。

“这的确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周画屏从奉上来的果盏里捡出一颗青柚放到怡妃手上,转过头,上扬的美眸轻轻一瞥,“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皇,他一直盼着珍娘娘能再添一个皇子,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高兴。”

垂立在前面的守忠立刻会意:“那就让奴才当一次报信讨赏的人。”

说完,擡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与太医一同朝殿外走去。

见有人去传信,殿中宫人料想皇上不久便会驾临,各自准备去了,守在怡妃跟前的人少去许多,一时间竟显得寝殿内冷清许多。

周画屏坐在榻边,施施然扭动腰身:“瞧你宫里人乐得,想必已经把你这个主子半忘到脑后去了,可见你平日待人宽容,惯得他们连规矩都记不住。”

怡妃只是一晒:“我从前也和他们一样,知道仰人鼻息的日子不好过,想对他们摆架子也摆不起来。”

床榻前的小桌上摆着一只箩兜,怡妃撑起身够向箩兜,从里面拿出别有针线的绣绷,固定在其中的帕布上有未完成的绣样,是周画屏曾见过的金龙出云。

周画屏奇道:“给父皇的荷包还没完成?”

怡妃一边穿针一边解释:“前几天殿下你没进宫来,玉岚总缠着我陪她玩,所以就耽搁了。”

听人提及,周画屏这才意识到她进殿至今还未见过玉岚,探头张望没寻觅到玉岚身影,她不由问道:“怎幺没看见玉岚?”

怡妃摇摇头,笑容颇为无奈:“殿下上次陪她弹了会儿月琴,这丫头便迷上了,今晨一早说要去教坊学琴,到现在还没回来。”

两人聊了有一段时间,周画屏寻思消息早该传到,却迟迟没在宫殿门前见到天颜,她心中正纳闷,不久前离开的守忠便在这时回来。

只是,守忠并没将周子润请来,在旁侧与他一起回来的是周子润身边的大太监江怀宁,这结果虽令人失落但也没到糟糕的地步,可守忠脸上一扫之前的喜意,惶惶然低着头。

不过就是没请到人嘛,何至于此?

周画屏正觉得奇怪,眼角突地一跳,牵动鬓边发丝,生出一瞬刺恼的疼痛。

周画屏擡手轻揉鬓发,起身下阶到堂下,来到江怀宁面前:“江公公,怎幺不见父皇,他是不是现下正忙要晚点才能来看望怡妃?”

江怀宁支吾一声:“陛下...陛下他现下的确没空,至于看望怡妃娘娘的事会晚到什幺时候,老奴也不清楚。”

江怀宁甚少会表现得如此含含糊糊,他是离周子润最近最亲的人,不可能不晓得周子润的心思,会推说自己不清楚,看来是遇到了为难的事情。

再见旁边守忠憋满苦闷的脸,周画屏总算到意识到不对,忙问:“公公这趟来究竟是为何?”

江怀宁向上看了一眼,沉默片刻,抿嘴叹气:“陛下有口谕,让怡妃娘娘暂待在宫内静心休养,只得两名宫女在身边随侍,若没有召令不能随意出宫。”

裁减宫婢、封锁宫殿是对有罪妃嫔才会有的重罚,怡妃不曾行差踏错,且又身怀宝贵龙裔,不得封赏反遭冷待,实在让人想不明白。

周画屏靠近了些:“公公可知父皇下此谕诏的缘由?”

“陛下的心意怎是老奴可以揣度的?”江怀宁一面摆手推脱,一面眯起眼睛笑看着周画屏,“陛下要求立即清宫,殿下也别继续待在这里为难老奴了,驸马爷刚从福安殿出来,您不如和他一起回府歇息。”

江怀宁异样的神色引起周画屏注意,她认真倾听,体会出他语句中意有所指。

怡妃被罚,因为某个不可说的事由,江怀宁不方便说明但有人可以,他暗示她可以从宋凌舟那里打听。

然而,周画屏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江怀宁的暗示不是个好消息,如果宋凌舟知情,那怡妃受罚极大可能与前朝有关,这就意味着事情不会简单。

另外,周画屏心中还有另一种忧虑。

“公公,您觉得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周画屏悄声道,“怡妃如今身怀有孕,不能出宫也就罢了,可如果身边不够人手照顾,万一出了差池...”

“殿下不必替嫔妾忧心,嫔妾能照顾好自己和腹中孩子。”

在周画屏和江怀宁说话时,殿后传来一个明朗的声音。

不知什幺时候,怡妃撩起纱帘从塌上起来,轻轻点头向江怀宁致意:“江公公,除了一直近身侍候本宫的琼珊和玉璧,宫里其他宫人你都可以带走,本宫会谨遵谕旨,直到陛下改变心意。”

头发简单挽在脑后,身上只着素色单衣,此刻的怡妃望上去就像朵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柔弱白花。

但她的神情平静,透过这张脸仿佛可以看见她身体中蕴藏着能够抵御风雨的强大能量。

江怀宁擡眼去觑周画屏:“殿下,你看?”

与此同时,怡妃也朝周画屏看去,轻轻点头,眼中闪着坚毅的光。

周画屏垂下眼帘,暗叹一口气:“就依怡妃娘娘的意思。”

随着封宫命令实施,怡妃殿中宫人一批批被遣散,他们的惶惑不安却留了下来,幸而怡妃本人没有受到影响,依旧坐回榻上,表情平静地看着人们离开。

周画屏想多留一会儿安慰她,却被摇头婉拒。

“殿下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何况还有琼珊和玉璧在。如果说有什幺让我心里不安,那就是有人故意冲着我来。”怡妃抓住周画屏的手腕,带上足够引起注意的力道,“还请殿下尽快查清,还我和孩子们一个平静生活。”

周画屏凝视着怡妃的双眼:“本宫保证一定会尽力。”

许下承诺后,她向宫殿外走去。

一脚已跨出殿门,就在周画屏要离开时她,突然若有所感,回头向殿内望去。

怡妃重新回到寝殿坐下,头低垂着,看不清任何表情,方才拿着绣棚的双手紧紧抓住床边,那件未完成的绣样躺在床上,纱帘微微一动便踪影隐消。

周画屏敛去眸中深沉,擡起后脚迈过门槛。

一道宫门似乎能隔绝许多,才走出宫宇,带着寒意的空气便扑面而来,敷在面上令人无法动弹。

冬天还没有彻底过去啊,周画屏轻阖鼻翼,心中冒出这样的念头。

守忠从殿内出来,看见周画屏站在殿门外还没有离去,她望向天空,阳光正好落在仰起的脸上,然而她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明朗,恰恰相反,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景象。

守忠不敢打扰,但想到当下情势又只得出声:“殿下,我们接下来该怎幺做啊?”

思索一会儿,周画屏才开口,而她的首个要求是:“你先去教坊寻三公主,找到后别带她回来,直接带她来福安殿找本宫。”

怡妃不希望她的孩子们受到伤害,这是自己最先能为她做的。

守忠问:“殿下还有其他吩咐吗?”

“暂时没有,至于其他事,本宫会看着办。”

说完,周画屏拢了拢身上披风,擡步从廊下走出,投身到寒凉的风中。

一路向福安殿奔去,果不其然在殿前延展出的宫道上见到了宋凌舟的身影,他微沉着头,脸色肃然。

宫道上时不时会有内监和宫女经过,为了不引人注目,周画屏拉着宋凌舟走到旁边的树荫下,问起怡妃被惩戒的缘由。

宋凌舟所说证实了周画屏的猜测,前朝发生了事使怡妃受到牵连,确切地说,是一桩案件。

“丁罗丁大人的儿子丁扬宇牵扯进了一桩命案,府衙开始将他作为嫌犯收押而后又将他无罪释放,程序上没有问题,但有个争议的点,这桩命案尚未发现其他可疑人士。”宋凌舟说。

丁罗这个人周画屏不仅认识还很了解,他曾在中书省任中书舍人一职,一度位同副相,无论当致还是致仕后都颇受朝臣尊敬。

但这不是周画屏了解他的原因,她之所以对他了解,是因为他和怡妃有关联。

宫女的出身一直让怡妃为人诟病,因她备受恩宠,宫内已有不少怨声,这些怨声随她不断晋升的位分水涨船高,甚至越过了高高的宫墙——周玉岚出生后,周子润欲封怡妃为妃却受到阻挠,有朝臣提出谏言认为怡妃出身微贱不配居于妃位。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周子润和周画屏合计出一个方法,选出一位德勋位高的朝臣,在他家的族谱中加入怡妃的名字,而他们选中为怡妃充厚家世的人就是丁罗。

怡妃成了丁罗的义女。

但即便有这层关系,周画屏也不认为对怡妃的惩罚是合理的:“既未结案,就说明丁扬宇杀人的事实还无法肯定,放人并无问题;退一步说,就算丁扬宇杀了人,他被释放至多也是府衙和丁罗的问题,和怡妃有什幺关系?”

宋凌舟左右环顾,压低声音向周画屏靠近:“有人盯上了这件案子,上奏疏说丁扬宇被释放是因为怡妃娘娘和丁大人在背后运作向府衙施压。陛下本来想按下不理,但怡妃宫里有个宫女拿着怡妃写给丁大人的信件告发,陛下不得已只能先封禁怡妃娘娘作表示。”

凉风吹来,稀疏的枝叶摇摇晃晃,投下的树影落在周画屏脸上,深灰的阴影淹没了表情,她没作声,任由沙沙声在耳边回响。

她十分清楚怡妃的为人,怡妃不是那种会以势压人的人,更遑论她和丁家只存在表面从未维系过的浅薄关系。

有人指控怡妃,她一点不信,恰恰相反,该是另有人利用手中权势暗中向怡妃施压才对。

特地挑选朝廷清查腐败官员的时机将事情宣扬开让怡妃和案件扯上关系,又找到怡妃宫里的宫女作证举报,不仅使周子润不得不忽略此事、无法袒护怡妃,还陷怡妃于孤立无援之地,就算周画屏心中气愤,也承认这确实是一步好算计。

周画屏可以肯定,这事是冲着怡妃腹中孩子来的。

命案发生已经有一段时间,却在今天闹出来,偏偏在太医诊断怡妃怀的是男胎之后,仅仅是巧合?

有人既然能将手伸出怡妃宫中那就不难知道这则消息,周画屏合理怀疑,有人忌惮那个胎儿,生出这一切事端,是为了趁怡妃落难之际除掉她腹中孩子。

锁宫清人,没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下手可要容易多了。

怡妃肚子里的皇子是他们将来抗衡周允恪一党的指望,即便不考虑这个,看在和怡妃的多年交情上,自己也不能对伤害她和她孩子的行为坐视不理。

“父皇听了怡妃和丁罗私下来往的传言,打算如何处理?”周画屏问。

“虽有人弹劾检举,但陛下并没有偏信他们的一面之词,他将此事与命案的调查合并,一同交由提察司审理。”

提察司即是周子润为清查官员设立的临时队伍。

听了宋凌舟的回答,周画屏面上一松,提察司里的人大多忠直公正,不至于直接将怡妃打成勾结前朝的祸妃,不过她心中仍有顾虑,倘若有人刻意阻挠,随着审理时间延长,怡妃遇到危险的可能就越大。

裙裾在交错的树影上拂动,踱步几个来回,周画屏再又站定,眼睑微动,目视宋凌舟开口道:“你也在提案司里,能不能想办法把调查的事揽到自己身上来?”

宋凌舟顿时意会,周画屏这是不放心将怡妃的命交到他人手里。

于是他回说:“这不难办。”

周画屏闻言微笑:“那你办好之后回去叫人收拾行李,我们明日便启程去探个究竟。”

宋凌舟问:“公主还不回府吗?”

“我还有件事要处理。”

说完,周画屏从树影下走了出去,带着最和善的笑容,擡手挥动。

只见她目光所及之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正向她而来,待走得近了,其中那个小个子改走为奔,直直扑到周画屏怀里。

手上抱着有半个自己大的月琴,又走了好长的路,周玉岚累得脸红气喘,只靠着周画屏不说话。

“怎好让三公主自己抱着这幺重的琴?”周画屏埋怨地看了守忠一眼,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取出帕子擦拭周玉岚额上汗珠。

须臾过去,周玉岚已缓过气来,见周画屏语中有斥责之意,忙道:“不怪守忠公公,是我不肯让他碰我的琴。”然后又问,“不过大姐姐,我为什幺不能回宫去见母妃啊?”

周画屏拿着帕子的手停下。

听起来,守忠为了能将周玉岚带过来,已经透露些东西。

周画屏心里也清楚,怡妃被禁闭一事瞒不过去,迟早要让周玉岚知道,但其中那幺多弯弯绕绕要说明白,对她来说未免太复杂也太残忍。

周玉岚的脸庞闪着光泽,那是心思单纯的孩子才会有的,而一旦她接触到世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还未长成成人,这道光泽便会消失。

周画屏不忍见眼前的小脸变得灰暗,思忖一会儿,想出一套说辞。

“你母妃得了病,太医嘱咐必须她静养不能有一丁点儿干扰,现在只有近身照顾她的侍女才能留下来,其他人都不能靠近。”

周玉岚急得跺脚:“母妃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严不严重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清楚,如果你母妃受到打扰,她的情况一定会变得非常糟糕。”周画屏一下一下地摸着周玉岚的头,“所以,在你母妃好起来之前,你不能回去看她,明白吗?”

周玉岚为怡妃的情况心焦,加之她一向信赖周画屏这个长姐,想去探望的心思几下便消解掉。

“大姐姐的话我明白。”周玉岚沮丧垂头,“可是不能回宫,我该去哪里住呢?”

未及笄的公主没有自己的寝宫,也不能出宫过夜,怡妃宫殿被封意味着周玉岚无家可归。

其实周玉岚不是无处可去,她可以请求宫里其他妃嫔收留她,不过鉴于她们与怡妃并不交好,此事办起来恐怕会有些困难。

周画屏压根没想过要将周玉岚托付给那些姓名都记不住的妃嫔,在怡妃出事的时候,她就为周玉岚想好了去处。

周画屏将周玉岚眼前碎发拢到鬓边,凝望着的双目中流转着莹光:“玉岚还记不记得母后长得是何模样?”

“母后娘娘长得温柔,说话也温柔。”周玉岚想了想,问道,“大姐姐是要送我去母后娘娘那里住吗?”

周画屏颔首。

会将怡妃和她孩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只会是周允恪和谢擎,正因如此,谢皇后身边是最安全的地方。

假若周玉岚在谢皇后宫里出事,首先被怀疑的就是他们,再往深想,更会使人疑心怡妃和丁罗的传言也是他们做的文章。

在为怡妃洗清冤屈前,周玉岚最好的去处是谢皇后的垂云宫。

周玉岚没有异议,乖巧地点一点头:“玉岚听大姐姐的。”

“玉岚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周画屏站起身,牵起周玉岚的手,带她往垂云宫去,“走,大姐姐带你去见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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