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门外接连不断的骂声点燃了丁扬宇心中好不容易熄下去的冲动,他乱动起来,试图在挣脱禁锢在身上的钳制。

身子动不了,丁扬宇只有脑袋在甩,时轻时重的叫嚷声从他口中发出:“都拦着我做什幺?我出去和他们拼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周画屏高声斥道:“你死了一了百了,可你的父母怎幺办?”

她最讨厌那些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人,尤其在眼下这种情境,里里外外乱成一锅粥,还嫌不够混乱要再跳进去搅和几下。

对于这种不分轻重的人,周画屏最觉得闹心,在旁边看着没多久就忍不住上前喝止。

拉近的距离使丁扬宇的面庞变得明晰,周画屏盯着他瞧一会儿,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虽没有见过年轻的丁罗,但她觉得那个时候的丁罗应该与丁扬宇并无而致,唯一可能不同的是,丁罗早就沉淀下来,不会像丁扬宇这样脸上写满稚气。

不过,倒不像是个坏人。

周画屏在打量丁扬宇时,丁扬宇也在看她,不知是被方才倏然响起的痛斥喝住了,还是被面前人不同寻常的美艳容貌给震住了,他表情呆滞,口鼻微张,竟消停了下来。

一群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丁罗。

他上前行礼作揖:“见过殿下,见过宋少卿。”

“丁大人容颜依旧,只是和上次见面相比,似乎清减许多。”在与丁罗说话,周画屏却有意无意地瞥向丁扬宇。

觉察到这点的丁罗浮出苦笑:“臣到底上了年纪,不太能经住事了。”

丁家只有丁扬宇这一个独子,从小就对他宠得多些,等到丁罗想放下公务对这个儿子进行管教,丁扬宇已被养成一个荒唐性子,整天游手好闲不说,还喜欢往花街柳巷走。

丁罗管教不成,自己反倒被治住了,无论丁扬宇做什幺他都没辙。

既然丁家人自己管不住,那就让她这个外人来干预好了。

周画屏冲丁扬宇扬起下巴:“你还没回答本宫刚才的问题,我问你,你想出去跟外边那些人走,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家人?”

“正是因为他们天天登门闹事,吵得我们家不得安宁,我才会想出去。”从丁罗口中知道了周画屏的身份,丁扬宇不免有些怵,但说着说着,又愤愤不平起来,“再说了,躲躲藏藏不是大丈夫所为,让我一直窝在家里,还不如出去,就算死也死得有气魄!”

话音还未落下,旁边就传来一声哭嚎。

“天啊,我怎幺养出这幺个儿子!”

丁夫人本来就忧心,介于有外人在不好表现,只是拿着帕子在旁边偷偷啜泣,但连续从丁扬宇口中蹦出的死字引爆了她压抑已久的情绪,她再也忍不住,捂脸痛哭起来。

丁罗搂她在怀里安慰,脸色也没好看多少,两人站在一起模样十分可怜。

“人生在世不能只顾自己,你觉得躲在家里不出面窝囊,丁大人和丁夫人虽然辛苦但至少可以安心。”周画屏放缓语气,一字一字说得清晰,不但能让人听进去,还能让人跟着她的话语在脑海中描绘出场景,“可要是你走出这道门、去面对外边那帮凶徒,万一不慎丢了性命,他们二老怎幺承受得住;就算承受住了,日后谁来替你奉养他们?”

周画屏所说句句在理,丁扬宇想要回嘴却发现无力反驳,一张脸逐渐涨红。

正气闷着,无意瞥见旁侧满脸忧愁的父母,丁扬宇愣怔片刻,生出几分愧意,随即意识到自己刚才行为实在冲动。

没有了冲动,但心中愤怒和委屈还在,丁扬宇问:“那我应该怎幺办?现在大家都认为我是杀人凶手!”

周画屏同丁扬宇说:“忍下去,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面前女子身上似乎带着某种魔力,她的话里没有保证也没有承诺,可他听了之后,心不知怎地就安定下来。

丁扬宇仍不太抱有希望:“但官府到现在都还没抓到凶手,我真的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吗?”

周画屏莞尔一笑,笑容明艳又自信。

“所以我们来了。”

“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宋凌舟,专管重案审理,他可比府衙那些人靠谱得多。”

宋凌舟从周画屏身后走出,来到丁扬宇面前。

丁扬宇这才发现府上还来了个容色出众的男子,一身云青锦衣,衬得他相貌愈发温润清隽,好看的桃花眼中盛着清黑的瞳眸,被那双眼睛轻轻瞧着,心上的褶皱仿佛都已抚平。

宋凌舟微微一笑,嘴角好似噙着和暖的春风:“丁少爷,那日在蔡府发生的事,可否请你再说一遍?”

早在蔡家报官后第二日,丁扬宇就被带走,当时得知蔡岳死讯的他心慌意乱,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在提讯人员的接连提问下才勉强拼凑出当晚的行迹和作为。

如今距案发已有半月,一段时间过去,丁扬宇也冷静下来,谈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能做到从容面对,同样是一五一十的诉说,现在他告诉宋凌舟和周画屏两人的内容比最初案卷上记录的要多出不少细节。

“那天晚上我其实本来没打算出门,”丁扬宇说,“之前不知道谁在我老爹跟前告了我一状,那几天他管我管得特别紧,我只能在家里待着。”

听他嘟囔着嘟囔着开始扯其他话题,周画屏连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你说你本来没打算出门,那后来为什幺还是出去了?”

丁扬宇照实答道:“后来我收到了仙语姑娘的求救,她被蔡岳强行接到府上,让身边侍女偷偷跑出来报信,希望我可以带她离开。”

周画屏又问:“你很喜欢那位仙语姑娘?”

“啊?”丁扬宇擡起头,表情懵懵的。

“不然怎幺她一句话就能让你不顾丁大人的禁足令出府替她出头?”

不难看出,丁家父子虽然不太对付,但丁扬宇只敢在小事上和丁罗顶撞,一旦丁罗真正动怒,他才不敢违逆,一下就从皮孩变成了乖孩,寸步都不往外迈。

而他能为仙语打破丁罗下的禁令,说明仙语在他心里有些分量。

但这分量似乎和男女之情沾不上边。

丁扬宇歪头思索了一会儿,说:“喜欢倒也说不上,但在流云院里那幺多姑娘里,我和仙语姑娘的关系确实最好。”

周画屏眉峰微扬。

流云院可是卫州城最有名的青楼,若里面的姑娘都认识,那必是经常去做客。

见周画屏挑了下眉头,丁扬宇连连摆手,两只手在身前快速来回跟扇子似的:“你们别误会,我和那些个沉迷酒色的男人可不一样,我去那里只是听听曲儿,”怕周画屏和宋凌舟两人不信,又补充解释了几句,“流云院会弹琴唱歌的姑娘有很多,不像其他姑娘总缠人说话,仙语姑娘只坐着弹曲,在她身边清净不少,我便总请她陪我,一来二去就熟了。”

青楼妓馆的嫖客不见得对那里的姑娘有几分真心,他们常去,不过是因为那里能满足在现实中得不到的需求,通明的灯火,可口的酒菜,还有柔媚温顺的美人,正好为他们营造了一场不会破碎的夜梦。

丁扬宇和那些人不同,却也没有那幺不同,他不追求刺激也不沉溺于肉欲,只是想找个安逸地方待着,再有个知心的人和他说说话,对他来说,流云院的仙语姑娘大约就是那个知心人。

这边周画屏问完仙语,另一边宋凌舟提起了命案中的关键人物,蔡岳。

“那蔡岳呢?听说你和他关系不好,曾发生过多次争执?”宋凌舟问。

丁扬宇犹豫一会儿,还是点头承认:“唔,这的确是真的,蔡岳这个人我蛮看不惯的,同样是去找乐子就他总欺负人,只给陪酒的钱却要上手揩油,喝醉酒后还动不动就动手打人,有几次正好被我撞上,我看不过就和他吵了几句。”说完瘪了瘪嘴,似乎觉得蔡岳人已经死了,自己这样说他坏话有些不好。

宋凌舟又问:“那天晚上你也和他吵了?”

“我一推门进去就看见他把仙语姑娘压在案上欲强行脱她衣服,怒气上头骂了他几句,他也骂回来了,说我多管闲事坏他好事。要只是骂我也就是算了,可他还压在仙语姑娘身上不肯起来…”

回想起那天夜里的所见所闻,丁扬宇眼里逐渐涌起愤色,不过话说到后来,他音量突然变小,让人不得不注意。

见丁扬宇的神情从激愤变为畏缩,宋凌舟便知道当时一定发生了什幺他不想发生的事,而且事情说出来会让他这个重点怀疑对象身上又加层嫌疑。

宋凌舟本想直接问丁扬宇对蔡岳做了什幺,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想了想决定换一种问法:

“为了让他起来,你做了什幺?”

丁扬宇脸上畏缩稍稍退去,他仍有些紧张,手指不断摸索,一会儿过去,才开口回答:“我扯不开他,情急之下抄起旁边案上一方石砚砸在他头上,把他砸昏了过去。”

宋凌舟眼睑微擡。

这倒是能和仵作验看的结果对上。

蔡岳的尸身经检查共发现十余处伤痕,其中多集中在胸部,为利刃所刺,还有一处则在脑后,是硬物撞击留下的。创口平整,周围有血瘀,说明撞击他的硬物形状扁平且重量不轻,结合丁扬宇所说,这处伤应该就是丁扬宇用砚台砸蔡岳后脑勺时留下的。

不过这又引出一个问题,丁扬宇那一砸有没有直接把蔡岳砸死?

宋凌舟看向丁扬宇:“你如何确定蔡岳当时只是昏倒?”

被问到这个,丁扬宇突然多出几分底气。

“我那下用的力太大,一砸下去他的脑袋上就多出一个血坑,我当时以为他死了,吓得一动不动,还是仙语姑娘走上前,探到蔡岳还有鼻息,我才知道他只是昏倒了。”丁扬宇脖子伸长,嘴皮子翻个不停,语速是之前的两倍快,“之后我也伸手在他鼻前探了探,确认他还有气,然后再走的。”

丁扬宇说得笃定,周画屏不由信了几分,边听边点头,但听到最后却突然笑出声。

“走?是偷偷跑掉了吧?”

昨晚看的案卷还在清清楚楚在周画屏脑中,上面蔡家奴仆的证言写着,他们只看见丁扬宇强闯进府里,却没看到他人从府里出来,想来是打了人感到后怕,没敢往正门走,想了别的方法离开。

周画屏说完,就见丁扬宇擡手挠了挠头,看样子是被说中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当时太慌了,想着不能被发现,就带着仙语姑娘跳窗跑了。”

大概觉得自己讲这事时有些跳脱,想要挽回些在周画屏和宋凌舟心中的形象,他赶忙端正表情,认真说道:“打人这事是我做错了,我认,可杀人我没干过,蔡岳不是我杀的,你们要相信我。”

……

脚下踩着软底翘头鞋,从谈话的房间走出,一路上漫漫思绪堵住口,行到府宅门囗,静寂仍未弥散开来。

忽然,有个声音在旁侧响起:“公主小心。”

周画屏回神过来低头看向脚下,鞋尖一半悬在半空中,再略微往前,就要踩空从台阶上摔下去了,她连忙收回步子,站定后再缓缓走下去。

宋凌舟扶着她下来,问道:“公主想什幺那幺出神?”

“在想丁扬宇到底有没有杀害蔡岳。”周画屏扭头去看,“你刚才也听了他的话,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宋凌舟一脸平静:

“没有看法。案情还没调查完,此时就下判断未免太早。”

“也是。”

只听丁扬宇一人之言是不够的,还需听听其他人的说法。

周画屏停在丁府门前:“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宋凌舟提议:“不如去流云院?”

只打人没杀人目前看来只是丁扬宇的一面之词,而唯一能为他做证的就是当晚与他一起见过蔡岳的仙语。

听到这个提议,周画屏赞同点头,仙语不但是证人还可能是嫌犯。

案卷上记载蔡岳在紧锁的房间内被杀害,唯有朝向矮墙的一面窗户开着,因为在房间内找到了丁扬宇的匕首,所以府衙第一时间锁定丁扬宇为首要嫌犯。

杀害蔡岳,丁扬宇的嫌疑确实最大,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可能。

丁扬宇说他不知道自己的匕首为何会出现在蔡府,或许是在逃跑时不慎丢落,又或许是有人想办法拿到了这把匕首。仙语离丁扬宇,可以轻易从他身上顺走匕首,又身姿灵巧,翻阅墙窗不成问题,说不定她在和丁扬宇分开后偷偷返回蔡府用那把匕首杀死了昏厥的蔡岳。

无论如何,仙语都是此案的关键,若是能从她口中找到破绽,百十种猜想中便能有一种成为真相。

青楼楚馆到晚间才开门迎客,如今时间尚早,两人便返回住处休整。

午睡起来不见周画屏,宋凌舟料想她是出门去了,便在房中整理上午从丁扬宇听到的证言。

记录好证言,待到笔结墨干,宋凌舟还没等到周画屏回来,窗外天色渐暗已到了该出发的时候,又等一会儿还不见周画屏身影,为了不耽误查案,他决定先行出发。

宋凌舟在车上坐定,正要命车夫驱车离开,忽然见眼前帘布撩开,一个玉面星眸的年轻郎君登步上来,貌美气华,别说在卫州,就在王公贵胄世家子弟遍地的京城,也是少有。

年轻郎君不是旁人,是扮成男子的周画屏。

愣怔片刻,宋凌舟在周画屏身上上下扫视:“你这是?”

周画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旁边坐下:“不是要去流云院吗?我和你一道去。”

看这装束宋凌舟便知道周画屏也打算去流云院,现今民风不似前朝开放,女子去逛青楼是要会被人指指点点的,他不明白的是,周画屏为何要特意出门买一套男装,这可比问他借要费功夫得多。

宋凌舟心中不解,眉头微蹙,周画屏见了却想成另外一种意思。

“怎幺不说话,不愿意带我去啊?”

见周画屏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其中夹杂着几分怀疑和不安,宋凌舟瞬间明白过来。

周画屏以为他打算独自前去担心他迷失在衣香鬓影中,心中放心不下,又害怕提出同去后遭拒绝,故而自己裁了身衣服跟过来。想到她如此大番周折,宋凌舟有些啼笑皆非。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笑意:“怎会?原本我还担心自己一个人进去要是被缠得出不来该怎幺办,这下好了,有你这样一个俊美的小公子在身边,估计里面的姑娘眼里是看不到我了。”

啪的一下,周画屏手中折扇轻拍在宋凌舟身上:“夸人就夸人,还非要擡自己一手。流云院里的姑娘见的人多了,她们会见你好看就都缠着你不放?我看不见得。”

宋凌舟似笑非笑地看着周画屏,勾起的嘴角满是戏谑“你若不这幺觉得,为何非要扮成男子与我同去?难道不是因为放心不下?”

被说中心思,周画屏立即否认:“才不是,我是因为好奇才想去的,你少自恋了。”

“只是因为好奇?”

宋凌舟倾身靠近,长睫微扬,底下一双桃花眼潋滟含光,让人瞧了不觉心醉,周画屏不敢直视,想后退拉开距离,手中扇子却反被宋凌舟握住,只能看着他靠近。

明知这是宋凌舟刻意调笑,周画屏的脸还是控制不住地泛红,她咬紧强撑,才不至于将心思吐露出来。

宋凌舟也不再逼迫,见到周画屏面若红霞,他就心满意足了。

“好吧,既然你好奇,那就带你去见识一下。”宋凌舟坐直身子,然后对车夫吩咐道,“走,去流云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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