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渊只听见耳畔呼呼的风雪声,隔着獠牙展开的结界依然模糊地响彻在她耳畔,而后越靠近神坛就越难听见,她知道自己已然如鳖入瓮,只是如果她不前来,很多事情已经注定要发生,但她在这里,至少可以见证、去改变,而不是束手无策地在军营里苦等。
“王后,我听到了古魔族语。”獠牙报回简短一句,却令她心头的忧思更是加深一分,“再快些!”她敦促道。
难道是沈初茶沈灼槐已经开始祭神了?她咬紧下唇,拼命忍住麻药和疼痛在体内交织对抗的感觉,低声道:“把你听到的都告诉我…”
獠牙点点头。
“……我便与你相识,并非贪图你的美貌又或觊觎黑蛇之鳞,苦苦保护着黑鸦的你弱小又无助,如果我当时剑刃出鞘,恐怕早已不会有如今事端。可我知道就算此事再历千次万次,我也难下死手…伏姬,虽然我向来不以己揣度他人,可你是否曾想过,我比你想的更加爱你?那时在红灯馆看到你狼狈的你,很可爱,可那时的我并不懂何为情爱,只是无端地,心在跳动、速度很快,我想要触碰你,可担心那样弱小的你如琉璃般易碎,所以你能和我说话,我很高兴,宗门里的师兄师姐都很少与我说上两句,多为修炼交流,我也无心其中,可见到你之后,我明白如果想要保护你以免被宗门除去,只能变得更强的同时去让你也一同变强。”
“……你确实变得很强,强得超出了我的预料,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伏姬,在银牙手下的那些日子被仇恨所裹挟的感觉很难受吧?我不能体会,但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脸上的笑容,在一点点消退。我想能够为你做点什幺,但并不是所有的爱都要沉寂无声,我找到你,你说要我发动对魔族的战争来分散青鳞的兵力,制造宗门背盟弃约与他决裂的假象,我…我答应了你。一直以来我就对宗门做的那些为人不齿的事情有所耳闻,可是师父临死前都叮咛我不得干涉,这是个机会,我想要让你开心起来,也不想看到师姐师妹一个个从我的身边消失……谁都没有想到,两位在人族和魔族分别都有一席之地的上位者居然串通一气,策划了那场历史上伤亡最少的人魔战争,你和我拔出了青鳞的老巢,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后来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你还记得吗,伏姬?”
“很多、数不清楚的新生儿,他们都是人与魔的混血,是原本为世间所不容的存在,而那些精气被双修榨干的女人,则被惨无人道地杀死丢在木桶中,任那些稍有意识的混血啃食,甚至有年长者,对着尸块欲行苟且之事……你应该记得的,至少那样残忍的场面,我此生难忘。而后便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你阅读了他们留下的古籍和撰写的笔录,然后将它们一把火焚尽,我没有阻止你,看着你就这样一步步走火入魔……其实我们可以很幸福的,对吗?在我们并肩作战击退浑沌的时候,在你我一同编纂古魔族语的时候,在伏湛刚出生的时候,明明那时候的你,眼中依然有着一线属于伏姬的火光,可后来它也湮灭了。从漠北到西京,你每一个棋子落下,我都看在眼里、我都没有阻止,这是我此生最大的过错,是我、怀月尊上最应该为世人不齿的地方,恍然时我总在想,是否修道之人当真要断情绝爱才能走到终点,因为这无法割舍的情啊爱啊,我不得不退让再三,等我打算驻足时,已经毫无退路了。”
“伏姬,成神真的有那幺重要吗?我的师父、师父的师父…他们前仆后继地想要往神的身边靠,可我们终究是人,再努力爬上神殿的台阶,也不过是真神身边的衬布和棋子,用之则拿,不用则弃,你一生恣意骄傲,却宁愿成神不愿快活度过这一生,而我在你死后依然爱着你,哪怕明知道你是故意死在那个时候,因为知道自己寿命已绝、知道我要这样愧疚度过一生……”
“所以我做出了这个决定,只是希望能够纠正你留下的错误,我私自篡改了你在大纲上编纂的祭神语,将其变成了这封信,想必你听到它的时候,我已经献身其中,而不是所谓成神之道。在你死后那段时间里,我带着伏湛游览整片大地,并未专注修行,才猛然发觉这人间也多美好啊,何必向往那神仙手中的玉琼呢?伏姬、伏姬,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该多好啊……”
獠牙落地无声,顾临渊依然卧在他的怀中,她看着沈灼槐的背影,很沉重,他佝偻着腰、身后的长发尽数干枯如草,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这点动静是瞒不住他的,她知道,可是他没有转过头,而是死死盯着神坛上方的那团光,它逐渐幻化成一个女人的模样,莲灰色的双眼、精致艳丽的容貌,他们都知道她是谁。
“蛇母……”沈灼槐的气音很轻,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憋出这两个字,他往前走了两步,擡头望向泪流满面的女人,冷笑一声,“很可惜,你的儿子已经死了,你的计划算是破灭了,而就算他还活着,你也没办法成功。”
蛇母这才缓缓转过头,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脸,“青鳞之子,白翦,是你杀死的?”
沈灼槐先是一愣,随后发出了时断时续的笑声:“算是吧,他太弱了……”下一秒,蛇母的五指已并在一起、死死紧贴他的脖颈,“我的儿子也是你杀的?”她瞪圆了眼睛,苍白的脸蛋和漫天飞舞的长发如同女鬼般可怕,“你杀了他们…好啊,你杀了他们!”
话音刚落,她已擡起手,似乎瞬间便要将他脖颈径直斩断,可沈灼槐比她更快地握住了她的手,他对上那双充斥着血丝的眼睛,丝毫不乱地用法术传声道:“要是杀了我,你可就真的没有任何宿体了。”
他的话被獠牙所捕捉到,悄声传达给了怀里的顾临渊,后者恶心地拧起眉头,手却揪紧了獠牙的衣襟。
“王不会死。”獠牙答道。
只言片语间,蛇母的身体晃了晃,很快,她消失在原地,出现在神坛的上方。
沈灼槐勾了勾唇角,像是拿捏住她的七寸般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甚至回过头,看向侧后方迟迟没有前行的沈初茶和秦夜来,展露出往日那般胜券在握的笑容。
“怎幺不跟上?”他用法术说道。
沈初茶压了压眉头,“你当真不会害我?”
沈灼槐微擡一侧眉梢,“如果兄长到现在还怀疑我,不妨现在就离开,让我独享这成果也不错。”
“濮瑾……”“走!”沈初茶挽起妻子的手臂,又冲她挤出一个笑容,“不会有事的,为夫保护你。”他很少用这样的自称,而每一次用都能让秦夜来放心不少。
“先别跟上。”顾临渊低声道,“就几步路,我们在旁边苟着静观其变。”
虽然不能理解苟是什幺,但獠牙清楚她的本意,他冲她点头示意,随后两人隐去身形,退至一侧。
三人聚集到神坛边缘,沈灼槐大胆地踩上了砖石砌筑的边缘,朝蛇母微微一笑。
“我的母亲。”他呼唤道。
蛇母冷笑一声,“你不要想给我耍花样,这世间虽然目前只有你一人暂且能作为容器使用,可只要我想,也可以取你性命如探囊取物。”
“那是自然,”沈灼槐乖巧地答道,“您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不过看不惯伏湛那般猖獗要夺我所爱,便动动手指杀了他,自始至终,我都是为了您而存活下来的。”
“那你的爱人呢?”蛇母轻哼一声,似乎意有所指,“你们为了那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争来斗去,我不信你会抛下她成为容器。”
“凡人能伴我几年?”沈灼槐不屑地摇了摇头,“母亲,所谓情爱不过我等长命之人在世间的消遣罢了,难不成还要求几生几世,岂不乏味?”
“你倒是通透。”蛇母摆了摆身后的尾巴,目光投向另一侧畏畏缩缩的秦夜来,“祭品呢?”
沈灼槐没有动。
沈初茶察觉到了蛇母的视线,他眼疾手快挡在了秦夜来的身前,挣扎着,又对上沈灼槐的绿眼睛,他的胞弟此刻很平静,可越是平静越证明他早已成竹在胸,为了成神…为了成神……沈初茶闭上眼,可就算什幺都看不到,脑海中依旧会浮现出妻子的身影,她在阳光下、在庭院里、在楼阁前,曼妙的身姿、温柔的语调,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关怀,当微笑面具带得太久,只有她能够让他在夜晚安睡时卸下心防,毫无负担地抱紧她。
他的眼前忽地闪过师父的模样。
——中年男人如同一条狗般对着黑鸦摇尾乞食,渴望她零星的注目,而哪怕做到最好,做到要伤及自己,女人还是不会对他有所动容,她依旧我行我素,任仲灏如何深情。
他不要这样。
女人怎幺可能坏了他的大业?
他这等长命之人,她能伴他几年?
对,秦夜来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他在人世间的消遣。
他要成神。
“夫人,”他转过身,温柔地牵起她的手,“我们,去神坛边上,好不好?”
“为…”“不为什幺,夜来,我希望你能见证我的成神时刻。”他的语气极尽温柔,可脸上的笑容却崩塌得越来越快,每一步、他牵着她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不敢想,不敢去思考仪式该如何取出她腹中的孩子献祭,也不敢想仪式过后他要如何面对她……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步伐却越来越快。
他们走到了神坛边。
秦夜来知道自己在被那个女人所注视,她实在太过可怕,以至于她下意识想要躲避她的视线,而就在她忙不迭地扭开头时,沈灼槐已接过了她的手。
她惊慌失措地想要抽开,却听到他冷冷的声音:“这个杂种和孕育杂种的你,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下一秒,手臂上的力道一沉,她只感觉身体一时失重,便被沈灼槐拽进了神坛里。
“夜来——!!”“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