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深夜，女公爵的卧室中，窗帘的一角为夜风拂起。这里的女主人早已离开，但本该空旷静默的房间中此刻却响起了属于另一人的粗重呼吸。
在主人离开的时间里，女公爵的贴身侍从僭越地攀上了主人的床榻。他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在洁白的床单上蜷成紧缩的一团。平素穿戴得一丝不苟的西服外套和白手套都被急切地剥下，凌乱地甩落在深红色的地毯上，衬衫领口的扣子也蹭开两颗，袒露出饱满胸肌间深深的沟壑和大片可口的蜜色胸膛。
伊恩将柔软的鹅绒枕头靠紧裸露的胸膛，他放肆地把脸埋进充满发香味的枕巾里，贪婪摄取着辛西娅残留在此的痕迹。此时的伊恩正因被单独抛下而深感不安，像一条真正的小狗那样急于嗅闻主人的气息。
他原本是来征询辛西娅今夜是否需要他的“服务”的，但空旷的房间和整洁的床榻代替辛西娅对他回以了否定的答案。他的主人显然是已经找到了新的去处，这令已经习惯于向主人奉献身体的伊恩本能地感到不悦，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辛西娅的新目标很可能就是地牢中的那一位时。
在思及地牢中的所在时，那双温驯的铅色眼睛里忽然露出了辛西娅未曾见过的乖戾眼神。
对于两位与他有一半血缘相连而并无丝毫手足之情的温格纳的兄长，伊恩一直是敌视且厌恶至极的。
而这份敌视的根源或许要追溯到多年以前，他与温格纳三兄妹初见的那一面。
那是十余年前的某个夏日，年幼的伊恩因犯错被宅邸中的仆从责罚，左肩被马鞭抽出了皮开肉绽的伤痕。受伤的小身体显然难以承担沉重的活计，但刻薄的仆人依然分配了同往日一样的重活给他，为了逃避干活，他只有偷溜到了宅邸的园林中躲藏起来。
那时的伊恩才刚在灌木丛后找到一个可供自己藏身的角落，却忽然听得箭矢破空的声音。一支流矢刚好擦着他的耳畔呼啸着落下，他当即被吓得瘫坐在了地上，肩上的伤口也再次开裂了。
他哪里知道，那两日间温格纳公爵夫妇都去往城郊参加狩猎活动，因此公爵家的三兄妹在繁重的课业之间迎来了难得的假期，正在府邸的园林里用弓箭射猎飞鸟。为避免伤人，所有仆从都已被禁止出入园林中，只是没有人记得通知他而已。
那只箭上穿刺着一只灰扑扑的斑尾林鸽，最终插入了距他仅有几尺远的草地上。这一箭精准地刺入了它的胸部中央，可怜鸽子的鲜血染红了箭矢白色的尾羽，肉粉色的钩爪最后朝伊恩扑棱了一下，即刻就毙命了。
伊恩知道箭矢的主人一定很快就会来寻找猎物，理智告诉他应当尽快离开，但那时的他实在太害怕了，战栗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立起。灰鸽子的死状刺激着左肩上鲜血淋漓的伤处，令他几乎从中预见到自己的命运。
不出两分钟，一个女孩提着红裙的裙摆，如同一阵红色的风扑进了树丛中。她灵活地从小灌木间穿过，像一只矫健的野兔，不消片刻就找到了猎物的所在。
看着眼前的猎物，女孩瓷白的脸颊上浮起快活的红晕，一双红眼睛就像这世上最昂贵的红宝石那样熠熠闪光。
接着她毫不畏惧地拔起了那支穿着斑尾林鸽尸体的箭矢，也不在意自己的掌心会被污血染脏。或许是一门心思扑在了猎物上，她一时间竟然没有注意到伊恩的存在。
伊恩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应该是公爵的第三个孩子、府上唯一的小姐辛西娅。他并不觉得这个看起来还要年幼于他的孩子会刁难他，但在常年虐待中养成的懦弱习性还是使得他将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向灌木丛后蜷缩。但他的动作太过于笨拙了，女孩很快就从声音中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辛西娅发现了他。她提着那只斑尾林鸽径直向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蜷缩在灌木丛下的男孩，就这样用那双熠熠闪光的红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这令伊恩的脸颊都要烫灼起来。
“你在做什幺？”辛西娅颇有兴趣地提问。
当他们面对面了，伊恩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孩原来同他一样消瘦。缺乏血色而发白的脸颊，紧抿的倔强嘴唇，在华丽的衣裙下隐没着的是如植物茎部一般纤细的脚踝和手腕，看起来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但即便如此，她看起来依旧高傲。美丽的红眼睛里噙着似乎敌视一切的尖锐态度，像遍布棘刺的野玫瑰，只在最荒凉的大漠和悬崖绝壁之上生长。同她的两位哥哥一样，这份高傲就好似是在名为温格纳的血液中流淌的。
年幼的伊恩不曾读书识字，连掌握的口语词汇都少得可怜。但即便此时的他尚不知晓“美丽”为何意，也仍然为这样的辛西娅感到目眩神迷。他看得太出神了，甚至因此忘记了回答她的问题。
但辛西娅也并不介意，她已经发现了更令她在意的事情。这个深色皮肤的男孩衣物肩部有鲜血的痕迹在不断渗出，像包扎过后再度崩裂的伤口。
“你受伤了吗？”辛西娅弯下腰问，表情亦开始变得柔软。
这是一个如同野草和荆棘一般叛逆强硬的女孩，却在看到他伤口的那一刹卸下防备，露出了柔软的神情。彼时的伊恩尚区分不了那究竟是同理心还是怜悯之情，又或许仅仅是女孩在这偌大宅邸之中第一次遇见同类的苦涩的欢欣。
原来如此啊，这座宅邸里竟然还藏着一个比她更可怜的孩子。
她提着裙摆在他面前蹲下，伊恩却因为她前倾靠近的动作而再度受到了惊吓，惯于承受虐打的身体瑟缩着向后退去。但是辛西娅就像兔子一样敏捷地向前扑，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腕上传递来另一具身体温热的温度，握住他手腕的力道克制又温和，女孩的掌心则是意料之外的细腻柔软的触感。这些都是伊恩从未体会过的，或许可称之为“甘美”的感受，他为此忘记了挣扎。
辛西娅抓住他愣神的这一瞬，一下子倾身跨坐上了他的腰部。如此一来，即使是女孩纤细的身体也有着相当的重量，让伊恩彻底失去了逃跑的余地。
“不要动。”辛西娅一手按着他的胸膛，同时把她乱糟糟的金发往耳后别过去，她不耐烦地说，“你觉得我看起来是要伤害你吗？”
接下来辛西娅再不容他反抗地拨开了他意图掩盖伤口的双手，扯开他的衣衫为他检视伤口。也是在这时伊恩才意识到，同她欺骗性的外表不同，辛西娅看似孱弱的身体中其实很有力量。
女孩极有耐心地一层层解开了他自己胡乱包扎的极其糟糕的布条，在看到其下伤口的瞬间皱起眉，露出严肃的表情。
辛西娅说：“这比你以为的要严重多了。夏天的伤口最容易溃烂，你需要消毒和治疗。”
她忽然擡头看向伊恩，一双红眼亮晶晶地发问：“你愿意相信我吗？”
伊恩愣怔着看向她，不明白她问题的含义。
辛西娅挑起眉，“你该不会是个哑巴？”
伊恩向她摇头，奴隶少年干涸的嘴唇向她滞涩地吐出一些音节拼凑出的不熟练的字句，“我……能听懂，也，会说话。”
于是辛西娅忽然直起身，从他的身体上站了起来。随即，女孩毫无预兆地向他撩起了自己的裙摆。
伊恩怔住了。他铅色的眼睛因极度的惊讶而睁圆、瞪大，瞳孔却缩紧，不明白眼前尊贵的公爵小姐为何会遭遇与自己这个奴隶的孩子相似的待遇。
在女孩掀起的裙摆之下，是平日里被华丽的衣裙所遮蔽的新陈交错的伤痕。青、红、紫，种种狰狞驳杂的色彩都在女孩柔嫩的双腿上杂成一片。其中有跪地或是磕碰留下的青或紫的淤痕，亦有被某种鞭子抽打而留下的红肿的条状痕迹。
“因为我无法继承家族，父亲母亲从不曾理会过我。仆人和家庭教师看他们的脸色，也从没把我当作小姐看待过。因此在这座宅邸中，就算是我的侍女也可以任意欺凌我，克扣我的饭食、让我自己做下人的活计；而只要我在课程中犯下任何一点小错，礼仪老师和舞蹈老师就会命令我罚跪，用教鞭抽我的膝盖和腿。而我的父母、这座宅邸的主人都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即便他们知道，也懒得为我这个无用的女儿付出哪怕一丁点儿时间。”
无数狰狞的痕迹在沿着女孩本该美丽无瑕的双腿蜿蜒攀爬，而她只是提着裙摆，轻描淡写、甚至是近于漠然地叙述着，好像与她无关。
“这就是这些伤痕的来源。”
“所以，你明白了吗？”
辛西娅直视着伊恩呈现出动摇之色的眼睛，用一种不应当属于一个孩子的冷静口吻说道：
“在这座这幺大的宅邸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是同类。因此我想帮助你，但前提是——你也要给出对等的回报。”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