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兄与妹与私生子

辛西娅讲述完她的故事，层叠的裙摆重又落下，遮蔽住累累伤痕和红鞋的足尖。接着，她弯腰，向倒在地上的伊恩伸出右手，像个小绅士一般做出舞会上邀请共舞的姿态。

“这是邀请的意思。”她看着不知所措的伊恩，解释道，“如果你同意，就把你的手也放上来。”

伊恩仰着脸，铅色的瞳孔里倒映出女孩白皙洁净的掌心，再是一张熠熠闪光的、自信而坚韧的脸。她的金发因逆光而被勾出了温暖闪亮的边廓，既遥远且近在眼前。

奴隶少年的心在剧烈地动摇着。就在方才，那个像荆棘一样孤傲的女孩在他面前掀开裙摆，袒露出华丽外壳之下秘密的真相——沿她的双腿攀缘而上的不是玫瑰的棘刺，而是狰狞可怖的无数伤痕。这一瞬的反差就已经足够将少年伊恩的心防消解。

在某个瞬间伊恩真的曾感到辛西娅同他都是一样的，在这座偌大的、绝望的宅邸之中，唯有他们两人才能够彼此理解。

面对女孩主动递出的右手，伊恩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他木讷地伸手尝试回应，黑黝黝的小手已经触上了女孩柔软的掌心，但在触碰的那一刹却如同被女孩掌中的温度所烫灼一般，又要怯怯地缩回。所幸辛西娅早已眼疾手快地把手腕翻转，紧紧捉住了他意图逃跑的右手。

“不许反悔！”辛西娅说，“你明明就是想答应我的，我看得出来！”

伊恩点了点头作为回答，他只敢羞怯地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他无法描述、更羞于表达此刻的心情。他感到自己就像传说之中渴求着太阳的人那样，既为那日轮耀眼的光芒所吸引，又畏惧着自己的双手将被那炽热的高温灼伤。

看到伊恩的回应，辛西娅的双红眼睛也随之弯成柔和的两道。她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盟友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开始帮伊恩重新包扎肩上的伤口，并叮嘱他：“你的伤需要治疗。女仆长玛蒂尔达的房间里有应急药箱，趁每天傍晚她监察晚餐的时间就可以很容易地溜进去。玛蒂尔达管束下人很严厉，但对小孩子往往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你也可以寻求她的帮助。”

辛西娅的动作绝对称不上轻柔，她卯足了力气才把布条扎得紧紧的。但在她包扎的过程中，伊恩只是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即使那双温驯的铅色眼睛里都浮上了薄薄的汽雾，他也没喊一声痛。这不禁令辛西娅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等到她终于在缠好的布条末端扎上一个齐整的蝴蝶结，再将跌坐在地上的伊恩牵起来。这时辛西娅才意识到伊恩的个子其实比她更高，她要同他说话还得特意仰着脸，擡起眼睛。

伊恩的嘴唇嗫动着，他想说些什幺，但此时灌木丛外忽然有人呼喊女孩的名字。他听到两道音色明亮的少年声音交替呼唤着“辛迪”，像是一个可爱的昵称。

辛西娅也听到了哥哥们的呼唤，他们是来寻找追逐猎物未归的妹妹的。她红色的眼睛里浮现一丝懊恼的神情，意识到当下时间的紧迫。

下一刻，辛西娅踮起脚，凑近伊恩的耳边，伊恩感到女孩柔软的金发在轻轻搔动着自己的面颊。她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我的名字是辛西娅。”

在提及自己的名字时，女孩的音调都轻快地挑起。她将食指竖起抵在自己淡粉色的嘴唇上，对伊恩说：“要记住哦。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随即辛西娅拾起穿着斑尾林鸽尸体的箭矢，转身就要离开，娇小的身姿就像兔子一样轻捷。这时伊恩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未说完的话，他忍着肩上的伤痛急迫地擡手，从她身后抓住了一片飘扬的裙摆。

辛西娅疑惑地转回半个身体，歪着脑袋看向他。

这是伊恩第一次主动同她搭话，不由得心若擂鼓。他眼神忽闪着，用干渴的唇努力拼出一个尽可能清晰的音节。

“I-an，伊恩。”他想至少应该把自己的名字传达给她。

一个灿烂的笑靥绽开在女孩皎白的脸颊上。“我记住了！”辛西娅说，金色的眼睫若鸟翼一般自由地上翘。

在伊恩看来女孩这一瞬的笑容是如此美丽，如此令他憧憬。少年铅色的眼里浮起星星点点期冀的光芒，第一次感到有人能带他逃离这个他自出生起就深陷其中的地狱。

接着辛西娅再一次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伊恩看到她的红裙摇曳着穿过丛丛灌木，箭矢浸透鸽血的鲜红尾羽像飘扬的旌旗。

在那之外是空阔的草地和庄严华美的公爵宅邸，两个金发的少年正在草地上找寻着什幺。他们中的一个率先注意到了辛西娅的出现，即刻向着她奔跑过来。

“阿尔哥哥！”辛西娅快活地喊着他的名字，同时一头栽进了长兄的怀抱里。

“可算找到了……”高大的金发少年抱住失而复得的妹妹，先是宽慰地呼出一口气，随即又不由分说地把辛西娅的发顶揉乱，他蹲下身，开始握着她的肩膀气势汹汹地说教。

“你一个人要跑到哪里去？嗯？我和艾里两个人都差点追不上你！下次要是再敢一个人乱跑，我就再也不教你射箭了！”

辛西娅艰难地从长兄的怀抱里挣扎出来，炫耀似的向他挥了挥手中穿着猎物的箭矢，“但是阿尔哥哥，你看，我射中了好大的一只灰鸽子！”

“这是斑尾林鸽，不是灰鸽子。”阿尔伯特尖刻地吐槽道，“而且要是没有我帮忙的话，辛迪一个人可是连弓都拉不开哦。”

他心里还在为辛西娅一个人跑走的事情憋着气，又开始掐妹妹的脸蛋。

“唔唔……但是这也够说明我很有学射箭的天赋了，不是吗？”辛西娅奋力辩驳着。

此时的伊恩藏身在灌木丛后，亦将这样的景象尽收眼底。他知道，这个被称为“阿尔”的少年就是公爵的长子、辛西娅同父同母的兄长阿尔伯特。而和阿尔伯特一道的另一位金发少年则是公爵的次子，艾德里安。

眼前掐着辛西娅脸蛋的少年有着同辛西娅几乎一模一样色泽的金发和同样的红宝石色眼瞳，这使得注视着这一画面的伊恩产生了如镜面一般极不真实的交相辉映之感。那是全然相同的血缘才有可能缔造出的、如出一辙的美丽容貌。

另一边，阿尔伯特已经轻松地把女孩拦腰抱起，搁在了他结实的肩膀上。和营养贫瘠的妹妹不同，阿尔伯特衣食无忧，自幼勤于锻炼剑术和骑术，因此健壮得像一头小狮子。

“让我自己走！”辛西娅对此反抗激烈，还用鞋尖重重地踢了几下他的胸膛。

“不要。”阿尔伯特干脆地答道，任凭妹妹踢打也不愿放手。事实上辛西娅的这点力道落在他身上简直就与撒娇无异。

“放你自己走还得了？捡一只鸽子而已，我和艾里还当你是掉进哪里的兔子洞里了。”他懒洋洋地挖苦道。

说话的同时，阿尔伯特状似漫不经心地扫过了不远处的灌木丛，红眼中有一瞬露出凶悍的恐吓之意。

他自小在骑士的队伍里厮混着长大，和成人一同参与严苛的作战训练，伊恩的伪装在他面前形同虚设。他是在以他的方式警示这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希望他识趣地离自己珍贵的妹妹远一些。

伊恩的身体都为之僵硬了一瞬。他虽粗笨，对于危险却有着近于野兽的敏锐直觉，他能感受到有一道极其危险的视线盯上了自己。

起初他以为那危险的视线是来自阿尔伯特的，但公爵长子冷漠而毫无人情温度的目光扫过他残破的身体，就像瞥过地上随处可见的石块一样，没有一丝一毫停留。而当阿尔伯特转身后，伊恩才意识到在他身后，公爵的次子艾德里安也在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

艾德里安是三兄妹中唯一没有继承温格纳公爵的红眼睛的，他碧绿的瞳色来源于母亲的家族，还有与之相称的色泽略浅的金发。这令他的外表与长兄和妹妹相较就缺少了一种昂扬的攻击性。也正因此，当兄妹三人一起出现时，艾德里安往往会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一个。

伊恩想起他曾听说过这位公爵的次子醉心神学，年纪轻轻就已被神殿破格选录，成为侍奉神明的神官学徒。此刻在日光下，眼前少年铂金色的长发和碧色的瞳孔都被柔和的光晕所笼罩，这样的艾德里安看起来确乎是圣洁的。

“你又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了，辛迪。”

碧色眼睛的少年伸出一只修长美丽的手，他微笑着，动作轻柔地为妹妹整理着头发。

艾德里安的声音就同他的外表一样清澈明净，配以温润面孔上和煦无害的表情，令人想起丝弦乐器纤细华丽的乐音。只是当他的视线掠过伊恩隐于树丛后的身形时，微微眯起的湛碧色眼睛里也会偶然地透露出思量的神情。

那眼神就如剧毒的蛇类一般危险，令伊恩感到不寒而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