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很普通的一天。
这天早晨下过小雨,到下午时转为阴天,没有太阳,但夜晚时,秋风阵阵,带来丝丝凉意,但不会让人感到寒冷。顾遇坐在露台中央,简安离开了一段时间,他觉得有点久,心里有一丝不安。从位子起身,想去寻找简安,在餐厅遇到了符静。符静主动找到他闲聊,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们虽然是同班同学,不过并不相熟。平日里有班级里的事务,需要班委协商,也多数是他组织找人,难得会见到符静如此主动与他聊天。出于礼貌,他还是耐心地和她聊了几句。
变故就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的。
他们正说话时,餐厅里响起了一阵惊呼,有客人,也有服务员。听见周围的呼声,他出于好奇,朝着四周望了望,没想到,却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简安的身体摔倒在地面,和地板碰撞,撞出了沉闷的声响。他的心在那一刻揪紧,世界好像跟着她的坠落发生了剧烈的颤动。
他本能般地冲了出去——
“简安!”
无论顾遇平时表现如何沉稳,这时候还只是个少年。见到简安昏倒,他慌乱地跪倒在她的身边,无助地叫着她的名字,手掌穿过她的脖颈,小心扶起她的上半身,无暇顾及这幺做是否正确。怀中的简安彻底晕了过去,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开和这个世界的连接。
眼前一片模糊,有什幺东西坠落,“啪嗒”落在简安的脸上,可他现在来不及抹。
符静看到简安晕倒,也是一怔,随后吃惊地掩唇,呆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好在餐厅的服务员和老板反应迅速。老板指挥着几个服务员,男女皆有,和顾遇合力擡起简安,把她擡到老板车子的后排座位上。老板打算把简安送往离餐厅最近的医院,看顾遇和简安在一起,以为顾遇是简安的男朋友,便让他也上了车。此外,老板还让人收集了顾遇和简安那一桌上的吃食做样本,准备送到医院做检测。
在路上时,顾遇虽然慌乱,不过还是问了老板医院的地址,然后打给简爸简妈电话,告诉他们简安出事的消息。
通话时,他的嗓音一直在颤抖。
到了医院,简安很快被送往急诊科的抢救室。
抢救室内到处是病床,没有一张是空着的。走廊上家属或者医护步履匆忙,没有人会想在这里停留。顾遇跟在医护推动的病床后头,听见四周传来不同程度的痛苦呻吟,也有属于家属们的哭泣声,其中参杂着各种怀揣希望的恳求。偌大的急诊科,每一刻都在上演人世的悲喜剧。
简安被推入一间抢救室,顾遇就在旁边等待,老板也在一边陪着,医生询问起简安的发病时间和病史,顾遇尚在惶惶不安中,但口中已经开始回答起医生的问题。
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氧气罩遮去了大半张脸孔,睫毛没有颤动。他就站在病床尾,看着医生施以抢救措施,仅这样短的距离,他却觉得他和她相隔得很遥远,就像是他再也触碰不到她一般。
顾遇十指交握,骨节死死夹在一起,双唇咬出血丝,可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痛楚,只是牢牢盯紧病床的那处,生怕错过简安苏醒的时刻。
简爸简妈匆匆赶来,他们喊着顾遇的名字,他双眼失神,恍然望向简爸简妈,还未等他开口道歉,一个巴掌在眼前闪了过来。
是顾爸。
顾爸平常很少管教顾遇,今天简安出事,他终于履行父职,巴掌用力甩过去,顾遇那张白净的脸立刻出现了触目惊心的红印。
“你怎幺照顾妹妹的?!”顾爸严厉地责问。
赶来抢救室的不只有简爸简妈,还有顾爸顾妈。他们在抢救室里找到顾遇,简爸简妈还未开口,顾爸便一个巴掌招呼过去,打完还嫌不够,想在简爸简妈面前痛骂顾遇。有护士经过,出声提醒:“请不要吵闹。”加上简爸和顾妈在一旁劝阻,顾爸这才忍住了怒火。简妈什幺也没有说,只是面色僵冷地看着还在抢救中的简安。
顾遇来不及思考顾爸和顾妈为什幺会同时出现——自他们离婚后,这几乎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面对顾爸的诘问,他无言以对,只是默默低下了头。
他应该早点发现简安身体不舒服,他愧疚地想。他怎幺会没有发现呢,难道简安离开之前的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吗?为什幺他会没有察觉呢?如果他能够早点发现,简安是不是就不会经历这样的痛苦?
他不忘关注简安,同时不断地责备着自己。
抢救的时间也没有很久。简安还算幸运,及时被送到医院,也马上得到了抢救。据医生判断,是过敏性的休克反应,老板听闻,总算松了口气。简爸简妈大吃一惊,因为简安从小到大,他们不曾见过她对什幺过敏。想来是今夜,她接触到了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听完医生的叙述,简妈终于忍不住,狠狠瞪了顾遇一眼。简爸见了,用手肘碰着简妈的手臂,简妈重重哼了一声,来到简安身边,俯下身子,握住女儿的手。虽然抢救成功,简安保住了命,可仍然在昏睡中没有醒过来。简妈看着女儿合起双眼的样子,揉着她的手心,心痛得难以言喻。“安安什幺时候受过这样的苦?”简妈颤声开口,尽管心里清楚她的怒气是迁怒,却还是忍不住低低说道,掩不住的责怪,“要是好好待在家里,哪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这样说,好似家是简安坚实的保护壳,只要待在家里,简安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什幺危险。
简爸脸色一变,看了一眼顾遇,果然,他的头垂得更低了。简安出事,简爸心里也不好受,但也不忍过多责怪顾遇,毕竟就连他们做父母的,都不知简安会对什幺过敏。他发出一声叹息:“桂英……”
简妈知道他想说什幺,可她擡手抹去眼角的眼泪,神色倔强,守在简安的身边,如一块顽石,身影僵硬。
见此情形,简爸再度叹了口气,和顾爸顾妈谈论着,让他们先带顾遇回家,再和他谈谈那件有关顾遇未来的事。
三人交谈时,简妈没有动,顾遇也没有,他们两个都只盯着病床上的简安,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三人的声音。
说完话,简爸看着顾遇,他睁大眼,目光锁紧还在昏睡的简安。简爸为女儿受折磨感到难过,却又因为认为顾遇是个好孩子感到欣慰。
“小遇,”简爸叫过失魂落魄的顾遇,和蔼地说,“你先回家去吧。”看顾遇想说什幺,简爸先行劝道,“安安已经安全了,你待在这里也不能做什幺。”
简爸是想安慰,但顾遇心里一恸。
从简安昏倒开始,有一种无力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就是——
他什幺也做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晕倒,看着她躺在地上,看着她被抢救,而他……
什幺也做不了。
简爸看出顾遇还在自责,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了一眼还在陪着简安的简妈,小声安慰道:“小遇,这……不是你的错。”
顾遇更难受了。
简爸是简安的父亲,简安出事,他一定也很难过。可他却还需要简爸来安慰他。顾遇鼻尖一酸,想起简爸素来教导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在简爸,还有他的父母面前,他低下头,用力眨着眼睛,逼自己忍住内心的冲动。
“赶紧回去吧,”简爸催道,“今天这件事……你也不好受,早点回去休息。你心里也别有太大的压力,别影响了你的学习。”
顾遇茫然地擡头。他应该感谢吗?感谢简爸这时候还在担心他?可是……
现在需要担心那些事吗?
不过顾遇没有说出口。简爸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和顾爸顾妈、顾遇,还有餐厅老板一起来到医院停车场。简安还未醒,简爸打算和简妈一起陪在简安身边。分别时,因为在自己餐厅发生了这样的事,老板表达了自己的歉意。简爸疲倦地应付着,等老板离开,和顾爸顾妈说了几句。顾遇因为一直担心着,也就没有注意到简爸和顾爸之间的眼神交流。
回家的路上,起先三人之间是沉默的。自顾爸顾妈离婚,顾遇不是没有期望过和父母的团聚。不过时间越久,这团希望之火逐渐熄灭。而今好不容易和父母待在一起,他却无心和父母说话。
也不知道简安什幺时候醒?他出神地想着这件事,手掌放在膝盖上,骨节用力捏紧膝盖骨,像是要捏碎它们,浑然不觉得疼痛。
顾爸见气氛沉重,于是开始找起话题。今晚在简家听到简安出事,顾爸以为是顾遇闯了祸,自然是怒气冲冲。打顾遇,一是为了教育,二也是为了做给简爸简妈看,希望他们能消气的意思。等医生抢救了简安,顾爸知道简安安全,心已经放下了一大半。知道简安是过敏反应,顾爸明白顾遇没有任何的责任,也就完全放下了担忧。
顾爸开着车,开起了一些小玩笑。顾妈并不喜欢,她从前就不喜欢顾爸开的无聊玩笑,在副驾驶上暗自翻了白眼,但还是按着以前的习惯,捧场地应付着。
聊了一会儿,顾爸顾妈才发现不对劲。坐在后排的顾遇不曾出声,神情恍惚,脸色惨白,怔怔出神,根本没有注意父母说了什幺。
“顾遇,顾遇!”
顾妈的连连叫了几声,顾遇终于回神,这时候,才感到膝盖处强烈的疼痛。他松开手掌,茫然地应了一声。
从内视镜中,顾妈看到了儿子的模样。她轻轻叹了口气,同顾遇提起了一件事。
“出国?”
“是的。”顾妈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从前我们……唉,不提了。但我们是你的父母,总该为你的未来打算。我们想送你出国念书,其实这件事本应该越早越好……唉,你不要怪爸爸妈妈。”
顾遇的神色更加茫然。
他想挤出一丝笑容,安慰母亲,他从来没有怪过父母没有管过他。他试了试,可面部肌肉变得很僵硬,他怎幺都笑不起来。
顾爸顾妈离婚后有新的人生,他们很忙,所以很少同顾遇联系。就算顾遇曾经加入顾爸的新家庭,却发现自己和客人也没什幺区别。小时候度过的每一年生日,他都期盼着父母能与他一起度过,可他们从来没有一次出现过。
渐渐的,他长大了,也不再期待了。可当他到了18岁,他的父母似乎终于想起了他,决定规划他的未来。
若说他不曾怨过父母,那恐怕是假的。简安经常抱怨父母管得多,可他连那都很羡慕。简爸简妈是绝不会唠叨顾遇的,不仅是因为顾遇从来都是优等生。他们待他很好,但顾遇逐渐长大,也明白其中始终隔着一份客套。他们不需要为顾遇的未来发愁、负责,也就不需要对顾遇“唠叨”。
这样一想,好像简安对他,不会有那种大人的小心翼翼,他们之间没有那层客套的隔阂。
这样一想,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什幺,好像有一种心思蠢蠢欲动。
那似乎叫做“依恋”。
但脑海中想起简安戴着氧气罩的画面,心脏处传来剧烈的痛楚。
“一定要去吗?”良久,终于响起了顾遇的声音,他问得很轻,很小心。
顾爸和顾妈谁都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以为顾遇只是一时不舍得离开祖国,于是他们两个联合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苦口婆心地劝着,他们说“我们是为了你好”,讲述着出国学习的种种好处,还有他们已经做好的各种安排,好像顾遇如果拒绝,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在顾爸和顾妈一声又一声中,那种见到简安晕过去以后的无力感再次浮现在心头。
他说不出一个具体的,能让父母可以接受的理由。
但是……
但是……
他又想起简安昏迷不醒的脸。
他想说,想请求,可不可以不要在现在讨论这件事?
他多幺希望,此时此刻简爸能打来电话,告诉他们简安已经醒过来。
但是没有。车内只有顾爸和顾妈交流着,计划着顾遇的未来,这可能是如今的他们唯一能够达成默契的事。
他能对父母说不吗?他有拒绝的权利吗?他可以请他们闭嘴吗?
他好像不能。
于是,他什幺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低下了头。
顾妈注意着顾遇,他低着头,像个工具人一般应着。车内黑暗,她看不清他的脸色,不过有一个想法闪过她的脑海,顾妈眼神微动,但没有马上提出来。
顾爸在简家的楼下停了车,顾遇默默下了车,顾妈想了想,也跟着下车,叫住了顾遇。
“小遇,”顾妈陪着顾遇走到楼道门口,借着楼道灯光,她看清顾遇的脸——那双漆黑的眼睛失去了他应该有的神采,这使得她更加坚定心中的想法。
“小遇,要不要带简安一起出国?”
这个提议似乎终于使得他提起一点精神,顾妈注意到,他的眼睛恢复了一点神采。
顾遇讶异地问:“一起出国?”
“对。”顾妈神色和善,笑着点头,“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虽然那不是你的错,”顾妈安慰道,“但简安的爸妈也许心里还是会……这是人之常情。没有哪个父母会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事。我想,我们家总要有些表示。”
“为人父母,他们也一定想给简安一个好的未来。我想他们也希望简安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再说,等到时候你孤身一人去了国外,我们总会担心你是否会过得好。如果有一个人能和你一起出国,到时候你们彼此照顾,那幺我们做父母的,也就能放心了。”
“如果你想带简安一起出国,那妈妈就去说服她的父母。费用这方面由我们来出,如果你爸不乐意,我可以资助,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顾遇看着顾妈,她的眼角已经印上了岁月的痕迹,但她依然保持着过去年轻时候的自信。她将这样的问题给他,那口气,好像这件事成功与否,只需要看顾遇的意愿。
听上去似乎是不错的建议。简安不是不喜欢父母过多的干涉幺?如果出了国,她也许就能脱离父母的管教,他们可以自由地创建自己的天地。
如果一起出国……只有他们两个住在一起……
但顾遇没有给出一个答案,他不知道该说什幺。
他礼貌地和母亲说了再见,进了电梯,上到简家的楼层。
他打开门,没有开灯,整个简家黑漆漆的。
顾遇快步走进了他的房间,关上了房间。
终于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跌坐在地上,一只名为“黑暗”的怪兽从四处袭来,吞没他的身影。
简爸还是没有打电话过来,这意味着简安还没有醒过来。
他知道简安已经脱离危险,苏醒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他依然止不住担心。
这一夜发生了那样的事,但他的父母却在同一天找到他,通知他,要他出国。他们说起时,满脸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光明的未来。
可他现在最想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消息。
他掏出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时间一点点跳动,直至跃过今晚最后的时间,跃入了0点。
简安的生日过去了。
她的十八岁生日,她差点丧命。
还是没有传来他最想听到的消息。
顾遇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他哭了。
秋天的夜,好像比冬天还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