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卞昆冈

陈周役从走私倒卖中发家,说起来很不光彩,所以娶了本地士族的大家闺秀朱沅,她的父亲中了举人不就,转而办起实业,承历代簪缨发了财。

朱沅是前房遗腹女,继室是她父亲在南洋读书时的女同学黄密斯,她一边长大,一边看着父亲和继母珠联璧合,实业发家后,两个人常常整日卧在榻上,中间置案放个烟枪,他们就隔着这些烟气看着对方,有时候亲吻起来,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有时候父亲会打继母,小阿沅不敢想,父亲当年在南洋念得是哲学,是天天会讲起理性、灵魂和美的人,回乡后遵父志考学中举,应时刅实业救国,还会托重庆的熟人从东印度东司的航线上转运大西洋报来看,清醒时常说“国家动荡之际,造就少年英雄,阿沅,女子也要自强,万不可辜负时代!”然而…然而,阿沅不是被戴着金丝边眼镜,富怀中西精神的绅士父亲,而是被抽大烟破产的败家子父亲抵给陈周役的。一个人的罪恶和伟大都在闪光,小阿沅想到上海的中西女中里,教母说:“上帝智谕:‘诸生皆溺’,所以牠们今生的修行是为了死亡后的极乐。”她上了十五年学,知道美丑,已经是幸运了。

陈周役是个精明的人,贩夫走卒出身,无父无母无根基,只是生意做大,为关系周转灵活,想娶一个有用的旧式花瓶,他打听过适龄的小姐,都说朱沅艳冠群芳,于是下定。那时阿沅细细的、伶仃的腕子被父亲攥得死紧,父亲不住地、烦躁地反复看她,最后指着继母手上的细带银表,继母瑟缩着解下来,圈住她,连最小的孔卡进去还有余,阿沅擡起头觑着父亲,他不说话,只是一味盯住表,正午陈周役带着人参上了门,阿沅看见一个穿着长袍,戴礼帽的俊秀青年,没有蓄胡子和长辫子,他先朝阿沅父亲、继母作了揖,然后寒喧了一阵儿,父亲让阿沅带他去看家里的藏画,是一幅宋代的高士垂钓图,阿沅刚刚展开,书房朝外开着的窗棂就投进阳光,宋人画总是过分留白,阿沅怕他等不及,索性把银表卸下来,然后伏案展卷,国画是故事之作,若列在墙上,反而失其赏玩之趣。他并不帮忙,站在一边,良久才说一句:“这幅画上的高士有名字吗?”   阿沅解释,父亲早年独爱收藏无题跋的书画,有些系列画互考,但多年佚失,这幅高士垂钓反而成了孤品,没有因果。

陈周役轻轻笑起来:“中西女中是个好地方,你这幺小,俨然一个李清照。”阿沅只一阵心痛,垂下颈儿,嚅喏数声,不再言语,陈周役反应过来,朗声说:“做商人的花瓶要比做烟鬼的银表快活些的,你会被好好收藏。”他浅瞳里的碎光让阿沅不敢直视,画最后是他收起来的,就像中秋后阿沅也被他收起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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