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对阿沅来说是两个部分,白天的和晚上的,白天,阿沅披着开司米,在花园会客,都是些父亲早年交往的叔伯和他们的太太,看到他们,就像看到父亲和继母,阿沅只好沉默微笑,到了晚上,陈司役从商行回家,照例会带一袋糖炒栗子,两个人没有家常可讲,于是静静吃栗子,有时候陈司役还会带些报纸杂志和艳情小说,一开始阿沅并不以为他是给自己带的,时间一长,陈司役总是在卧室撂下几本,她渐渐体察这种用心,平时也确实无聊,最后竟演变成陈司役回家时,她总要探探是否有新书。
是一个夏夜,阿沅从门前罗马柱上盛着的双灯散出的暖光中走向刚刚归家的陈司役,两个人都在凉风中看清对方,一个散着鸦发、套着安琪儿般的白绸裙,一个长衫翩然,眉目间都是沉毅之色,靠近后才慢慢舒展了。阿沅没看到新书,又不敢问,郁闷极了,陈周役侧过脸朝天上散落的星子轻笑,很快说道:“今天太晚了,你想要的,明天自己买去吧,我挑的书,现在你都不大喜欢了。”阿沅听出来他的委屈,于是很不好意思,扬起眉来真诚地望进他的眼睛:“不是的,你为…你挑的书很好。”陈周役也专注地望着她,她的,圆溜溜的,瞳孔很亮很亮,他不必酣饮,就拥有了一轮月亮。
回到自己的房间,阿沅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想,原来的那个家这样不好,陈周役给她带过两回书,她就依赖起他来,正像是白流苏,俗气地要同范柳原去香江。
第二天早上,阿沅起床时不免又想起昨晚的绮思,于是躲在房里不敢出来,直到平日厅里会客时的一个面熟侍妇来唤她,她才装成贪睡初初醒来的样子,探听之下,得知陈周役吃完早饭就出门办事了,她神色一时怔住。这侍妇早经一两番少年心事,一望便知阿沅所想,温温柔柔带她就餐,又说陈周役早晨似有所望,走时有些犹豫。阿沅听得心乱,不耐咬起下唇,一双黑玉似的眼珠子清泠泠的冻住了,侍妇察得阿沅神色,又拣些好听好玩的时闻糊弄过去了。阿沅得了清静,细想满陈家都以为陈周役喜欢她,不过碍着年岁小未成好事,巴不得把她和他往一处去凑,孰不知纯然是一对假凤虚凰。往日里陈周役带零嘴杂书的这些恩惠,是他商人逐利下残留的丁点愧疚同情,毕竟一个被烟鬼卖出的她,现在是同孤女无异了,仰人鼻息,何谈什幺罗曼蒂克。阳光和杂念都随着阿沅在后花园里转了好一刻,她坐上秋千,缓缓荡起来,心情好似明媚,只是荡上最高处时,她恰好能透过朦胧的白纱窗帘望向自己房间的床,她审视着一两个时辰前双颊泛红又赖在床上翻覆的自己,那双黑玉里万物沉静,光不曾错过一瞬。
快到晚间用饭的时候,阿沅才从花园回到厅里,有个清秀小厮从外间殷殷迎上来,说陈司役不回来吃饭,还捧出一本时兴的《镜花缘》,阿沅眼神触及他小狗一样垂下的黑色瞳仁,不由得又是一阵伤怀,想到几番身世,一时暗恨不得,抽起书就想扔开,那小厮眼睫扑闪,慌乱间擡眼相视,阿沅看到他在轻轻发抖,眼角有些未散的淤青,心思一转,认真问起他来:“你多大了?识不识字?”他闻言这才放松精神,一开口还是个孩子:“我叫常庚,常是盱眙常氏,庚是庚日伏天的庚,夫人,我识字的…识字的,还在家时充军不够年龄,过了今天晚上就十六了,夫人,别赶我走,先生他很喜欢为你选书的。”阿沅早没听他讲话,只是看着那双盈盈一水间琉璃珠子似的眼睛失神,她心里暗忖,这个小孩子说话做事真像一只耷拉脑袋吐舌头的小狗,可怜巴巴的。既是这样,阿沅也不好意思再由着自己那一口郁气发作,又连累这满屋子的人做不好差事,其实不过是一条绳子先牵住她,再牵住这些人,那拽着绳子的主人到底是这个陈周役,又同什幺狗屁的镜花缘、水月缘有什幺相干的呢。阿沅于是就让常庚在旁边为她读书,她则尝起那道煲鸭舌来,吹去浮着的油沫,小心拨着瓷勺,确保它绝不碰到盅壁发出响声,常庚轻软的声音像是中西女中里的晨读,它氤氲在温暖精美的食盘飘起的热气中,正如一个不堪回首的梦那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