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花自飘零水自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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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自灰白的云层后透出,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瓦砖间升腾起独属于清晨时分的烟火气,马车自高门院府内而出,载着朝中卿士,穿过街头小贩的声声吆喝,一路驶进内城宫阙。这正是都城新一天的伊始。

早在天还未亮之时,齐昀便入了宫。这些年来,他已经甚少在宫中呆着,但每月初一的跪安却仍是不得不参加的。

齐皇宫依周易卦象而建,共有八宫六十四殿,占地千亩,气势非凡。齐昀所居处名为离宫,取自八卦中的离卦。四皇子齐昀年幼时便聪慧绝顶,自是指物作诗立就,文理皆远超同龄人,父皇称赞他\"文才烨烨\",遂赐予离宫。离为火,正好与齐昀的名字和才气相匹。

他换上深蓝朝服,对着铜镜里挺拔俊秀的倒影,整理衣衫,遮住那早已腐朽成泥的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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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齐昀坐着步辇抵达皇后所居的坤宫。琉璃瓦在初升的日光下闪闪发光,刺得齐昀眼睛有些发疼。

今上的原配皇后早已于多年前薨逝,如今的卫皇后也不过二十三岁。她长得精致清丽,和身上庄重华丽的服饰格格不入,只是的确不再有曾经的稚气和烂漫了。

\"儿臣向母后问安。\"齐昀依礼节一甩广袖,面无表情地跪下,一眼未看居坐在上位、衣着华贵的女子。

卫婉只字未言,齐昀便也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后,卫婉方才开口:\"你们先下去吧。\"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和布料摩擦的声音过后,殿内的侍女们皆退了出去。

\"起来吧。\"

齐昀闻言起身,却仍然垂着头,不去看她。

\"我听说你卷进了前几天宁太保落马一事,还有你在奉侯府上那些……荒唐的事情,皇上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了。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什幺吗?是逾越纲常!\"

齐昀微微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无谓讥嘲的笑容,\"母后教训的是。\"

见他一副冷漠而油盐不进的样子,卫婉内心一阵刺痛。她是见过他曾经意气风发、丰神俊朗的模样的,正因如此,才愈发感到痛楚和惋惜。

她内心有些激动,忍不住站起身来快步走上前,身上繁复的饰物互相碰撞,发出冷冽细碎的声音。她像从前一般,直呼他的名字:\"齐昀,我嫁入天家一事本就不是你我能撼动的,这幺些年了,你究竟还要让这件事毁自己多久?!\"

齐昀终于擡起头与她对视,他注意到她头上的金步摇一颤一颤,眼神幽暗。下一刻,他猛地拉住卫婉,紧紧将她抱住,坚实的双臂扣住她娇小的身躯。他温热的气息有些急促,喷洒在她脖间。一个不带色欲的相拥,惟有怀念。

卫婉没有挣扎,静静地站着,任由他放纵着汲取她的气息。她眼睛有些泛红,她想,兴许下一刻她就会流下眼泪。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不动声色地将面上的泪珠拂去,轻轻推了推他。

齐昀慢慢松开她,面上已再无表情,\"母后,这才是逾越纲常。\"

卫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刚才被他紧箍的身体传来后知后觉的疼痛,带来一丝清明。

\"母后没有别的事的话,儿臣便去干宫向父皇请安了。\"

说完,却也不待她回复,一甩袖子便离开了。

——————

外城西处。

一辆装饰普通的马车路过一扇朱门之外,门匾上书“内教坊”三字。但车夫车并未在大门处停下,而是娴熟地指引马儿转了个弯,绕至教坊另一头,自后门而进。后院的桃树下,立着一名眉头紧皱的妇人。

“怎幺迟了这幺久?”妇人上前问道,毫不掩饰面上不悦的神色。

“刘夫人见谅,”车夫把缰绳一系,跳下马车,弓着腰赔笑道,“这几日忙碌,跑了好几次外郡,昨日路上断了一个车轴,来回更换花了一些时间。”

这件事,刘夫人倒是知道不能冤枉他的。这段时间官场不太平,前几日光是三公中就抄家了两族,闹得满城风雨。

刘夫人压下心中不满,指了指马车上的棉布门帘,说道:“我看看。”

车夫赶紧将门帘撩开,车厢里头十分简陋,未设任何案榻,此刻正挤着六个少女,除了两个闭着眼一言不发的之外,其他几个都是瑟瑟蜷缩的样子。她们看上去年龄都不大,穿着打扮,但每个人的手脚都以粗麻绳紧紧捆住,此刻见车帘掀开,更是如掉入陷阱的小兽般开始惊恐起来,被白布堵住的嘴发出“呜呜”的声音。

刘夫人瞧见了里头的情景,眉头皱得愈发厉害了,“怎幺又是这样绑着的,身上要是留下伤痕怎幺办?”

车夫闻言赶紧喊冤:“夫人也不是不知道,这些非自愿入乐籍的,一个比一个急着当贞洁烈女,要是不绑着,怕是路上要逃了一半,自尽了另一半……”

刘夫人不耐地打断他:“行了,叫她们下来吧,时间不多,今天就得开始挑人了。”

车夫殷勤地应了一声,转身间脸色蓦然一变,对着车内的六名少女厉声喝道:“现下到了内教坊,别呼天喊地,也别想着跑。教坊内外都有官兵把守,若敢行为不端,可要把你们扔进那肮脏窑子里去!”

这番狠话相当有效,即使松了麻绳后,几名女子也只是乖乖爬下了马车,连眼皮子都不敢多擡一下。只是方才闭着眼的两名少女之一,被松绑后却仍然一动不动,吓得车夫以为她在马车上直接殁了。凡是娼妓,都没有社会地位可言,但有籍无籍的区别仍然极大,这些要入教坊乐籍的,不同于那些被狎客玩死都无人主持公道的乡野窑姐,要是在他手里出了事,可是要向官府赔钱的。

“姑娘,来日方长,”一个清亮甜美的声音响起,字字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被这莽夫欺负,太不值得。”

车夫愣了一下,赶紧朝那名说话的少女呵斥道:“闭嘴!”说完,便擡手想要将那不愿下车的少女一把扯下车,谁知那少女却真的睁开了眼去看他,一双秋水明眸此刻却如死人般空洞无物,倒把车夫先吓了一跳。待他反应过来后,少女已沉默着爬下了车。

那开口说话的少女,正是方才车上另一位闭眼不语的。她面容姣好贵气,下巴微扬,显出一副不畏不惧的样子,正因并不显得骄傲乖僻,反而看得更叫车夫气不打一处来,刘夫人对此却没有什幺表示。她极其清楚这批少女的来历,也知道这些出身士族高门的女子,即便堕入风尘,心性还是傲得很。不过,也只是刚开始的时候罢了。

待车夫气呼呼地牵着马车离开,院内只余刘夫人和六名少女。刘夫人从琵琶袖中抽出一卷竹简展开,道:“我是内教坊的教司,你们可称我为刘夫人。接下来我会逐个点名,听到自己名字,便应答我一声——宁韶。”

无人应答。

“宁韶。”

刘夫人又喊了一次,依旧无人应答,但刘夫人倒也不恼。她于内教坊任职多年,什幺样的情景没见过,很清楚自己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浪费心力。

刘夫人接着报出了下一个名字:“曲央。”

“在。”原来曲央正是刚才那“出言不逊”的少女。

……

最后,只余刚才那不愿下车的少女未曾应答过,于是刘夫人便知道她就是宁韶。

刘夫人将竹简收起,继续道:“昨日之日不可留,越早认识到这一点,往后的日子会越好过一些。稍后会有侍女带你们去厢房洗漱,洗漱完你们便可用膳小憩。午时后,将由我带你们去见都城内三间妓馆的掌事。你们定下去处后,今天便能带着籍册跟着东家离开;今日未被挑中的,将被送离都城,安排至外郡的妓馆。”

这番话说得十足平静流畅,其中透出的漠然听得那四个一直在低低抽泣的少女都不自觉噤了声。刘夫人状似无意地扫了宁韶一眼,见她面上仍然是一副呆滞出神的样子,也不知道方才的话,她是否有听见。

——————

日昳时分,刘夫人带着六个少女穿行于长廊之间,手捧一方描金梅花漆盒,其中摆放的正是身后少女们的籍册。

齐朝的户籍制度脱胎自前朝的氏族籍制,将原本以氏族分籍的方式改为以地域分籍。先帝在世时,在此基础上又增添了业籍,即同时又以职业划分户籍,以削弱诸侯势力、集中管理民生各业,也正是在此时,官府为整顿娼妓行业,于礼部下设内教坊,管理“乐籍”者。像宁韶这样的罪臣之女,根据大齐律法,是直接充入乐籍为妓的。

民间对内教坊的想像,似乎总是旖旎暧昧的,事实上教坊的规矩远不比其它官部要少,甚至因为隶属礼部的缘故,气氛格外严格压抑。此刻等待挑选的六名少女也均换上了朴素的青蓝色布裙,面上不施粉黛。

刘夫人带着六名少女到了教坊前厅外,转身说道:“待会儿进去后以一字排开即可,切记不要多言多看,要是有人问话,再简单应答即可。”

少女们擡步入厅,如刘夫人交待的那样,以一字排开,立于三位掌事夫人面前。宁韶沉沉地垂下头,只觉心如死灰,耳边飘过的寒暄言辞,一句都未进她的脑海之中。

……

“三位夫人久等了。”

“刘夫人安好。”

“刘夫人可还好?”

“许久不见刘夫人,真是愈发容光焕发了。”

“顾夫人说笑了,馆内生意可还好吗?”

“有教坊照拂,自然差不了。”

……

一番假意客套后,刘夫人清了清嗓子,仿佛是提醒众人,接下来要开始切入正题了:“今日这六位是今天送才到教坊里的,还没来得及稍稍教导一番,三位夫人还请见谅。那现下,三位就请罢。”

说完,刘夫人便退到了一边等待。她知道掌事看人是极快的,只消对着看上几眼便能分出潜质高低来,真正要花费时间的是后头漫长的商议、分配与讲价。

毕竟还是商贾习性。刘夫人心中有些轻蔑地想。

很快,一位夫人停在了宁韶面前,问她:“琴棋书画如何?”

宁韶嘴唇下意识动了动,只觉得喉间干涸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

“可会任何乐器?”

宁韶仍只字未言。

.

掌事夫人见她这般模样,当下便有些不悦,故意提了声音问道:“刘夫人,这位是哪里来的?”

刘夫人应道:“这位是原太保宁瞿的幼嫡女,名韶。”

掌事夫人故意冷哼一声道:“原是乱臣贼子之女,初三可是要去太极门一观父亲被斩首?”

若干天来紧绷的一根弦骤然绷断,宁韶猛然擡起头,喉中发出一声凄厉嘶哑的惨叫,双手扯住那掌事夫人华贵外袍上的刺绣滚边,发狂般喊道:“你住嘴!你住嘴!”

“啊!放开!放开!疯子!”掌事夫人大惊失色,慌忙想要挣脱,场面一时混乱至极。

众人都未料到这个发展,一时间皆吓得后退了几步,最后还是刘夫人和另一位掌事夫人最先反应了过来,赶紧跑上前去将两人分开。宁韶方才全身力气都集中在双手之间,这下被强行拉开,立刻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冰冷的地上。屈辱、疼痛与不可置信,最终只化作千行眼泪、两句呢喃。

“爹爹……爹爹……”

那模样,仿佛真得了失心疯般。

“……呵。”

堂内左侧的屏风之后,突然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众女讶异朝山水屏风看去,只见隔间里头走出一名翩翩白衣公子,玉冠高束,腰间垂着一块温润白玉,手中执一骨扇,好不风流俊秀。

“姬……姬大人……”刘夫人结结巴巴道,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一众夫人慌忙行礼。

“刘夫人,”姬大人微笑着朝刘夫人点点头,“我今天来会见礼部新上任的陈大人,倒也不知道会碰上……这出戏码。”

刘夫人干笑一声,只觉今日真是格外不顺,“哪有的事……”

“刚才让姬大人见笑了,这小女子怕不是有癫症!”那原先被宁韶抓着的夫人仍有些惊魂未定,愤愤道。

“你先闭嘴。”姬大人一眼未看那夫人,只淡淡说道,让这掌事夫人立刻吓得噤了声,往刘夫人身后缩了缩。

姬大人背着手走上前来,弯下腰以骨扇挑起宁韶的下巴,对着她全然失神、布满泪痕的面孔端详半晌,接着手腕一转,骨扇轻轻滑过宁韶的耳后、胸前、腰线、后臀,而后暧昧地在臀缝间一划而过,竟是当众在打量少女的身材曲线。

姬大人满意地直起身,收回扇子,点评道:“不错,荆钗布裙,国色天香。其他两位夫人不介意的话,我就带回玉锦馆里了。”

怎幺可能不介意呢?但在他面前,在场的几位夫人只得挤出勉强的笑容,连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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