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采用旬休制,官员每上值九天可休一天,宋凌舟在大理寺连续忙了几日,终于可以暂时将手上事情告一段落。
春日晴好,草长花开,宋凌舟本来和周画屏说好要利用这天休假去郊外赏景,但因为前夜的争吵,这个美好的共游计划自然取消了。
大约是为了气宋凌舟,周画屏一大清早就出了府,还不打招呼带走了府上所有可供使唤的奴仆和车架,徒留他一人对着偌大的四面院墙。
周画屏似乎不打算与宋凌舟碰面,在城郊耗了半日才慢吞吞离开,回城后也没有立即回公主府,而是去了醉仙楼。
周画屏夹了几片鸭肉入口,旁边的梨雪却迟迟没有动筷,这让她不由好奇问道:“你怎幺不吃菜?走了那幺久不饿吗?”
梨雪点头又摇头:“饿,但吃不下。”
见周画屏侧头看来,梨雪终于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殿下,那位溪川公子还要我们府里住多久啊?”
这话问得委婉,但她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让话中这份委婉荡然无存。
周画屏问:“你不想溪川待在我们府上?”
梨雪迟疑着低了低下巴,见周画屏没有露出不愉之色,才接着说下去:“奴婢觉得溪川公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先前你不还在我面前夸他是你见过最美的男子?”
“唔,奴婢确实说过,但这并不影响奴婢觉得他怪怪的。而且奴婢越想越觉得奇怪,那日他让奴婢给殿下传话,奴婢尚未表明身份,他是如何认出奴婢是殿下您身边的人?”
周画屏细细咀嚼着口中饭菜,没有言语。
是啊,溪川是如何一眼就认出梨雪来自公主府,他们可从未见过。
是他眼力过人,还是直觉敏锐,抑或是和当初在延州一般,早就调查过她还有她身边人的底细。
调查得如此详尽,像是为了什幺事做准备,溪川究竟在图谋什幺呢?
这个问题一天得不到解答,周画屏的心就安稳不下来,暗揣着疑惑,她眉宇间现出几条纹路。
梨雪不愿溪川继续留在公主府,如今见周画屏皱眉,以为她对溪川心生不满,赶忙又添上一句:“若他只是人古怪一点也就算了,可他一来咱们府里,殿下您和驸马就吵架了,为了不影响您们两人的感情,还是送他走吧。”
周画屏微微挑眉。
原来不止别人,也梨雪也被骗了过去。
看她这样想赶走溪川促成她和宋凌舟和好,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她呢?
周画屏正在思考,面前的门突然开了,一道黑影闪进包房,还带进一席风。
撩开挡在眼前的发丝,只见一位身穿甲胄的年轻军士站在桌前,他似乎来得很急,一进来先拿起杯盏往口里猛灌了两杯茶。
这动作若是旁人做,必定不甚雅观,但这男子身材颀长、仪表堂堂,用力向后仰头反倒带上一股英武又风流的滋味。
周画屏将手边的水壶推了过去:“水多的是,慢点喝,你要是呛死在这里,我可不好交代啊。”
“虽说我们关系不如从前,但公主殿下也不必这样咒我吧?”
赵游光放下杯子,向周画屏望去,落下的目光带着几分戏谑。
宫楼上的交谈彻底将两人同过去割裂开来,往事如烟尘散去,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如今周画屏和赵游光面对面,看到的都是崭新的对方,也能像朋友一样心平气和地相处。
不过周画屏今日约赵游光出来并非是为了与故友叙旧,而是有事找他帮忙。
“你手下能人众多,竟还用得上我?”
“能人虽多,但像赵小将军一般武艺高强的高手真没有。”
“说吧,什幺事要我帮忙。”
周画屏在桌上清出地方,摊开放上一张纸,手指往纸上某处戳了戳:“我想让你帮我取样东西。”
这张纸乃谢府的平面图,是根据梨雪的记忆绘制出来的,不过这位帮助绘出地图的功臣显然不清楚周画屏拿出这图纸为何用,正一脸迷茫地坐在旁边,还沉浸在自家公主密会旧爱带来的震惊中。
而周画屏想让赵游光做的事,是潜入谢府,找出溪川的行囊。
刑部只把雨梨班从谢府押了出来,并没有抄走他们留在府中一众家伙件和日常用物,溪川的行囊应该还在里面。
赵游光长眉一挑,凤眸淡淡扫来:“你让我冒险进谢府,就是为了拿一个戏子的用物?最近那些关于你们的传闻该不会是真的吧?”
周画屏:“…不是。”她又不是真昏了头。
她会有这个想法,是因为之前与溪川闲谈,他几次有意无意自己到了陌生地方不习惯,想让她帮忙取回行囊。
周画屏本没放在心上,但后来渐渐品出点味——溪川似乎对他的行囊特别在意。
莫非里面有让他特别在意的东西?
所以她才会生出替溪川取回行囊的念头,也才会找上赵游光相助。
讲明来由,周画屏问赵游光:“怎幺样?会不会太为难?”
赵游光略一沉吟后摇头道:“不为难,你等我消息便是。”
说完,收起地图后,又如一阵风似的离开包间。
同一时间,在空空荡荡的公主府,宋凌舟还没吃上饭。
不过他似乎并不着急,坐在凉亭里,临靠着凭栏。
亭边遍植杨柳,繁密的枝叶随风微微荡漾,与亭中斜身看着它们的人一般慵懒恣意。
这时不该有旁人,但宋凌舟却听到了脚步声,他回过头,一个令人意外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亭檐下站着个身穿暗青色衣袍的高挺男子,面庞与宋凌舟有两三分相似,透着清俊秀雅,而因为年岁长些,气质更加沉稳。
“二叔?你怎幺来了?”宋凌舟完全没想到宋柏今日回上门。
宋柏答道:“我这个孤寡老人独自在家里待着实在寂寞,想你应当也不好过,所以来找你做个伴。”
说着,走上前,伸出背在身后的手,只见他左手提着两壶烧酒,右手端着个纸包。
宋凌舟认得纸包上的红墨印,是他和宋柏去过的那家食铺。
注意到纸包边漏出的一圈浓绿,宋凌舟忍不住弯起嘴角,看来上次叫嚷着没买到的荷叶鸡总算被宋柏抢到了。
宋凌舟随即抿直嘴角,将笑意压下。他和周画屏正“不和”,露出破绽就不好了。
“多谢二叔惦记,”宋凌舟从宋柏手里拿过一壶酒,“酒我收下了,这荷叶鸡还是留给二叔您一人享用吧。”
宋柏奇道:“只喝酒不吃肉,你的胃熬得住吗?”
他可是听说了,周画屏一早带着全部仆役离开,后厨无人,宋凌舟不出门就吃不上东西。
周画屏这一去也不知道什幺时候回来,若不找点食物垫垫肚子,后半天说不定会饿得眼冒金星。
宋凌舟却好似对自己的境况浑然不察,仍旧拒绝:“二叔不必考虑我。”
闻言,宋柏便低头不再多言,只是去揭油纸包的手还带着点迟疑。
不过又过了一会儿,这点迟疑就消失了。
除自己和宋凌舟以外,第三个人朝凉亭走来。
男子一身绛红纱衣,周围各色春花都在他的映衬下失色许多,如此不加掩饰的浓艳,想必就是传闻中周画屏养在府中的那位伶人。
戏伶虽属三教九流,但因其所习技艺,身姿气质看着倒比一般人要高贵,不过此时宋柏却瞧不出来,因为这位伶人手上拿着大大小小各种包裹,踩在地上的脚好像马上会陷下去,整个人也矮了几分。
溪川缓缓才走进亭中,见到宋凌舟道:“大人,您要的东西我都买来了。”然后将手中包裹一件件放下,“烤炉、铁网、木炭,还有新鲜的黄鱼、牛眼肉、草菇,和鸿兴楼的拍黄瓜和三鲜豆腐。”
那幺多样东西,宋凌舟却只淡淡扫了一眼,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辛苦了。”
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敷衍,宋凌舟立即转头和宋柏说话,脸上升起的笑容比外头的春光还灿烂。
“自己动手虽麻烦,但在这露天底下没什幺比烧烤更合适了,我还特地遣人多买了两道清口的素菜,二叔若不嫌弃可以也用些。”
“......”
怪不得他刚才能够气定神闲,原来午膳早有了着落,公主府的仆从都走了,但不代表完全没人,还有个贵客住在府上。
在主人面前,贵客再贵也低人一头,何况两人还有嫌隙,周画屏这一走,正好给宋凌舟找麻烦的机会。
菜市在城西,鸿兴酒楼在城东,他这侄子不仅把人当下人使唤,还往死里折腾...
啧,啧,啧。
宋柏看了看兀自点火烧炭的宋凌舟,又看了看旁边还觉得吃力的溪川,觉得有些好笑。
他心里这样想,面上也表现出来,嘴角压了又压,还是忍不住弯起来。
虽然没出声,但宋柏嘴角弯起的弧度太过明显,很快引起了溪川的注意。
宋柏正掩嘴偷笑,忽地感到有把刀朝面上飞来,擡起头,恰好对上溪川的眼睛。
发现自己被人取笑,溪川没有流露出一丝气恼,不疾不徐收回目光,仿佛只是无意间掠过,宋柏却不知为何有些晃神,眼神停留在溪川身上,到他离开仍未收回。
点着木炭,铺好铁网,宋凌舟将食材放在烤炉上边,瞥见宋柏望着溪川的背影一动不动,心里奇怪。
宋凌舟挑眉道:“这戏子究竟哪里有魅力,就连二叔你也被吸引住了。”
宋柏回过头,没有因为听了宋凌舟的调侃流露出笑意,眉头微皱,脸上有些困惑。
不见宋柏言语,宋凌舟意识到不对。
“怎幺?溪川他有什幺不对吗?”宋凌舟问。
宋柏摇头否认,迟疑了一会儿,开口说:“这个叫溪川的年轻人,眉眼间有几分像我一个旧友。”
话音落下,湖心上吹来一阵风,湿漉漉带着水汽,与发红的木炭相接触,顿时生出浓烟。
缭绕的烟雾不断往外冒,宋凌舟坐在烤炉前,眼前好似垂落下一块幕布,看任何事物都不太真切,便是远处那抹艳丽的绯红,也变得模糊不清。
宋凌舟眯起眼,待到烟雾散去再睁开,而到这时已看不见溪川的身影。
将铁网上的肉翻了面后,宋凌舟问宋柏:“不知是二叔的哪位旧友?”
湖波乍现,柳枝飞舞,人声卷入风中消散不可闻。
谢擎中毒未醒,正是谢府防卫最薄弱的时候,赵游光于夜间潜入其中,替周画屏取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周画屏没有第一时间将东西交换给溪川,而是先带回到卧房查看。
和周画屏想得不太一样,她以为像溪川这样受众人追捧的红角,囊中应有不少积蓄才是,但翻来翻去也没看见什幺值钱物件,包袱里只有几件寻常衣物,唯一能引起人注意的是一枚红色珠子。
周画屏将红珠放在掌心,左右上下看了个遍,也没能发现任何疑点。
难道是她想多了,溪川真的只是简单想要回他的随身物品?
“怎幺愁眉苦脸的?”
宋凌舟抱了床新的被褥回来,一进门便看见周画屏站在案前,沮丧地垂着头。
“就找到了这个,”周画屏托起手掌,将那枚红珠展示给宋凌舟看,“还不是什幺重要的物件。”
“让我看看。”宋凌舟接过红珠捏在指间,走到烛台旁,借着烛光仔细端详。
方才这枚红珠看着还有几分浑浊,但到了光下却变得通透起来,散发的红光鲜艳却不刺眼,仿佛天边被摘下的一轮红日。
好看归好看,却不知这珠子是何来历。
似红珊瑚般色彩鲜明,质地却和红珊瑚不同,有红宝石的清澈透明,却不像红宝石一样光芒锐利,周画屏戴过诸多首饰,对这红珠却不觉得眼熟。
宋凌舟却看出了端倪:“若我没猜错,这应该是血珀。”
“血珀?”周画屏将这名字在口中细细咀嚼一会儿,突然想起到了什幺,睁大眼睛看向宋凌舟,“好像是南海上一藩国特有的玉石,产量极少,一年也连半斛都没有。”
也不怪周画屏认不出,她手里没有血珀,更没见过几次实物。
不过连她都没接触过的东西,宋凌舟何以这幺快认出来?
面对周画屏的疑问,宋凌舟是这样回答的:“今日你不在的时候我闲着没事,去书房寻了两本书看,里面就有提到血珀。”
周画屏好奇问道:“书上写了什幺?”
“多年前血珀还不像如今这般罕见,先帝从藩国得了此贡品,会将多余的赏给倚重的朝臣,上任丞相夏渊便用血珀点缀过他的头冠,以表自己感念皇恩。”
周画屏更觉奇怪:“你怎幺会想到去了解这些陈年往事?”
夏渊当年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可也只在当年,早在他们两人还在未识人认字时就成了一抔黄土。
如今在人们心中连姓名可能都不存在的人,为何要特意去了解。
宋凌舟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好看的眼睛垂落,自上而下地盯着手里那枚血珀珠:“因为有人告诉我,溪川生得和夏渊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