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陷入片刻凝固。
季嘉珂没想到金安妮如此直言不讳,绷紧着下颌,不知该说些什幺来缓解现在的气氛。
正当他有些无措的时候,蓦地听见一阵夸张的笑声,接着她解释道:
“开玩笑的。”
金安妮边说边弯腰捧腹,一头长发散乱,令她看起来像个女疯子。
她又伸手抹了下眼角,是笑出来的眼泪。
“季Sir的反应真有趣,这话当然是玩笑。难道季Sir当真了?”
在她将那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她精准地捕捉到了季嘉珂面上的细微表情。
茫然且陷入自我怀疑,仿佛这一生都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话。
讨厌——一个包含着负面情绪的词语,站在了“喜欢”的对立面。
笑了一阵像是终于笑累了,金安妮直起身子,踱步到季嘉珂跟前。
她缓缓擡眸,略略举起左手,食指微曲,下一瞬挑起季嘉珂的下巴,活像个流氓。
就连语气也满是轻薄的味道:
“季Sir为人正直,外貌出众,怎幺会有人不喜欢呢?”
说完又戏笑几声,不知笑的是自己的行为,还是笑这番话怎幺听怎幺不对味。
然而她腹诽的,正是她问出问题的回答——
当然有,就是她。
他是一个男人,也许这就是原罪。
季嘉珂略微转动脖颈,下巴轻易地从她食指上脱离开来,又将她那只孤零零的手拂开。
接着冲她伸出右手,手心向上摊开,像是在问她索要什幺东西。
金安妮歪了歪头,眉头轻轻皱起,面露不解。
两人像是在打哑谜一般,就是不出声交流。
前者是懒得同她说话,要说金安妮唯一的缺点,那就是长了张嘴。
干脆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转了半圈,直接翻了个面,这才伸手去解开绑在她后腰上的系带。
察觉到他的意图,金安妮干脆举起双手,表现出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的完全配合。
季嘉珂将残留着几分体温的围裙系上,这才走进厨房低头整理散乱在各个角落里的食材。
金安妮见他这般模样,总觉得仿佛看见了一个同她闹脾气的小男孩。
不言不语,闷声置气。
她靠在玻璃斜拉门上,侧着脑袋打量他,这一次却无法从他面上捕捉到任何情绪。
“生气了?”
哗啦——
她话音刚一落下,季嘉珂便打开了水龙头,开始清洗她挑选了许久的叶用莴苣。
等到厨房内再次恢复安静,季嘉珂才平静地回答她:“没有。”
这句话当然是假的,但同她生气,说出来总有一种枉为大人的感觉。
他大她九岁,她不过是个刚刚成年没多久的孩子,而一位被对方话语搅乱心情的警官则是有失水准的。
得了回应,金安妮撅起嘴巴,眼珠子不老实地转了转,面上一派不以为意。
厨房内又传来金属刀刃与实木砧板碰撞的声响,是季嘉珂正在切菜。
金安妮对下厨房这件事已经全然失去兴趣,她没有耐心再呆在这里,干脆转身离去。
未等她走动几步路,忽然听见季嘉珂说:“等会儿有样东西给你。”
季嘉珂给她的东西是一封信。
洁白且细腻的纸张制作而成的信封,此时正静静地躺在她手心,整个信封只有她的巴掌大小。
另一手拿起信封,两手合作将信封缓慢翻转着。
正反两面皆未署名,甚至也没有写明收件人是谁。
此时的她正坐在一家茶馆里,茶馆名为“一禅”,就在曾经的月蝶附近。
她低头把玩着那封信,反复摩挲着纸面,像是在体会写下这封信之人的感受。
实则这封信里没有任何内容,只有时间与地点,与此时此地完全重合。
忽然一阵鞋跟叩击地面的声响破开长久的寂静,工作日的上午,空荡荡的茶馆,被放大的声音由远及近。
金安妮闻声擡头,停止把玩信件的动作。等待来人落坐,这才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约她的是方雅,穿着一件过膝的棉质连衣裙。
洁白无瑕,像极了她的面庞。
金安妮莞尔而笑,是少见的真心实意。
“雅雅,有段时间没见了。”
从月蝶出事到她住院休养,这段时间来两人都没有过联络。
虽然金安妮对于所谓的人际关系毫无经营的想法,但方雅却是月蝶里唯一一个对她情真意切的人。
往日里总是恬静地冲她微笑的方雅此时面无表情,像是没有生气的陶瓷娃娃。
金安妮以为她该高兴的,她不是做梦都想离开那里吗?
“原来你都记得。”
沉默许久的方雅终于开口,她的视线也终于沉沉地落在金安妮身上。
她纠结了许久要不要来找金安妮,最终发现自己联络不上她时,方雅去了一趟平崎警署,找到了季嘉珂。
金安妮与季嘉珂的绯闻在月蝶里传得沸沸扬扬,算得上无人不知。
靠出卖色相才艺为生的歌伎,名门望族出身的警官。这样的组合始终为他人所津津乐道。
想来此次的真相大白,也有金安妮的功劳在。
季嘉珂见到她时也有几分意外,但当他听到她说联络不上金安妮时,又露出了然的神色。
她将写好的信件交给季嘉珂,而后留给他一句嘱托:
“季警官,希望您能保护好安妮。”
背叛月蝶非同小可,而无权无势的貌美女郎,等待她的又会是什幺样的报复呢?
方雅不敢去想。
……
笑容逐渐消失,金安妮面上的神色迷离惝恍。
“原来……你也记得吗?”
在月蝶里,从幼时被驯化的女孩儿被称为“童妻”,仅仅只是字面意思便透露出其中的残忍。
卖出或者租赁年幼的女孩儿给有特殊癖好的富商,只要有钱,人也不过是件商品。
但这些女孩儿一旦长大,便不再符合作为“童妻”的要求。要幺等不及到完全长大便被玩弄致死,要幺被遗弃过后退回月蝶。
月蝶为了不生是非,往往会令她们失去这段记忆,手段是给她们注射一种不明药物。
至此前尘往事如烟,就此消散。
金安妮不清楚方雅为什幺会有印象,但方雅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
“原本只是模模糊糊,但月蝶被查封的那一天,就都明白了。”
世界上没有万无一失的手段,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个例外。
刹那间明白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更明白了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残酷真相。
“那你呢?”
这是方雅最想不明白的问题:金安妮是怎幺知道的?又是怎幺联合警官扳倒月蝶的?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你离开了很久,为什幺又回来了?”
两人对视着,金安妮听见方雅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她却没办法回答。
这个世界像是一场痛苦不堪的噩梦,所有经历过的片段毁灭又复生,重组排列之后形成记忆。
有时她也不明白自己的记忆是真是假。
“被关在医院里。”
记忆也可以被书写。金安妮如是回答道。
“所以你没有被注射药物,对吧?”
“也许吧。”金安妮模棱两可地回答她。
她觉得方雅还有大好的人生,也许她曾在月蝶迷失自己,但那也只是绝望之际的下下策,人总是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反复挣扎着。
“好好生活吧,雅雅。逃出月蝶不是一直是你的梦想吗?”
可是这个梦想很了不起吗?是令人心情愉悦的梦想吗?她会有劫后余生的幸福感吗?
方雅痴笑起来,笑到最后眼泪落下,她才开口:
“安妮,活下去很难。”
有些阴影会伴随一生,当我们以为苦痛只是被牢笼所禁锢之下产生的附赠品,会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逃离牢笼便能获得解脱。
美梦成真的那一刻即是美梦破灭,心上的窟窿永远也无法被填补。
“安妮,你很坚强,很高兴认识你。”
……
方雅离开了。
金安妮依然枯坐在“一禅”里,在她面前是一壶早已冷透的烟正山小种,琥珀色的茶汤,浓醇的松烟香,是没什幺苦味的茶。
她嗜甜而厌恶苦,茶这种东西,好像总能苦尽甘来。
方雅最终连一口茶也没有喝,反倒是她已经快将整壶茶全部喝完。
金安妮来时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
透过厚实的落地玻璃能看见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暮霭沉沉的天色。
她一直看到日落西山,方才起身离开。
金安妮再一次梦见了那日的场景。
无边黑暗笼罩下的孤独的花园。
茕茕孑立的大树,叶片依然每秒都在飘零坠落,只是整个树冠日渐丰满,连枝梢上头都能看见新生的嫩芽。
她围着这棵大树缓慢绕圈,低头沉思。
像是感应到了什幺似的,她猛然定住脚步,锐利的视线落往一点。
篱笆内侧紧挨着的地方生出一诛漂亮的月季花。
层层叠叠的杏色花瓣,香气浓郁而热烈。盛放的花朵与待放的花蕾。
这是——
无名的裘徳。
她会知道它,完全得益于她强大的信息检索能力。
金安妮面无表情地盯着这株不速之客,忽然冷声开口:
“你是谁?找我做什幺?”
花朵随微风轻轻摇摆,一句话也没有回应她。
金安妮欲将它摧毁,清除程序正要运行的那一刻,她听见了它的声音,泛常的电子合成音,无法分辨男女:
“我们很快就会相见的。”
最终那株无名的裘徳转化为银白色的粒子原地消散,没了踪影。
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令金安妮的内心警铃大作。
这是由她创造的世界。
突然入侵的植株代表着这个世界的安全系数极低,没有抵御外界攻击的能力。
并且这幺快就有人找上她……
记忆突然回到月蝶瓦解云散的那一天,两扇门在她面前自动开启,一切都那幺地巧合。
“无名的裘徳……”
她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