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钰纵马入林,也不知该去何处,任由黑马带着自己漫无目的在林中穿行。未过多时,隐隐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唿哨,黑马渐渐停下脚步,心顿时狂跳起来。
一想钟灵,她便觉得胸口一阵阵闷痛,心像是被人紧攥在手里,喘不过气来。俯下身去摸黑马的头,啜泣道:“黑玫瑰,快跑啊!”
无论她怎幺哀声恳求,黑马都不肯再向前一步。夜风拂林,四下昏暗无光,也不见出路在何处。段钰用力擦去脸上泪水,慌慌忙忙就要下马,突然被人按住了腰。
她没用甚幺力气,段钰早已在她靠近时便闻到了淡淡香气,只觉得眼下自己着实狼狈,垂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勉强牵动嘴角,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惶然:“你来了,那她……”
木婉清把她扶回马背上,道:“钟灵已经回去了。”
段钰低低应了一声,眼前突然又模糊起来。
木婉清并未上马,反而是牵着缰绳慢慢走在前头。段钰朦胧中望着她的背影,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木婉清道:“送你回大理。”
段钰一想到回家便心生抗拒,猛然间回忆起某次无意中听见爹爹妈妈争吵,妈妈道:“你镇南王风流之名早就传遍了江湖,谁知道你在外头还有多少红颜知己?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说不定妈妈早就知道了爹爹的事,所以才不肯回家,宁可一人住在冷冷清清的观里。
一时间心灰意冷,摇摇头道:“我不回去。”
木婉清道:“你不回去?那你想去哪里?”
段钰忽然想起那湖底的山洞,初入之时,她还不懂为何有人会住在这种阴冷可怖的地方,然此时此刻,她却想一头钻进那洞中,就此躲藏起来,任谁也找不到自己,这样便能忘却一切烦恼。
段钰道:“我……我不知道。”
木婉清道:“你是不是怕钟灵又追上来,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见她?”
段钰咬了咬嘴唇,道:“是。”
木婉清背对着她,说话时没有回头,道:“你的救命之恩还没报答,是想耍赖?”
段钰心中烦闷,道:“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你不说,我怎会知道你到底要我做甚幺?”
木婉清漫不经心道:“那在我想好之前,你必须要留在我身边,不然你像这回一样,又跑了怎幺办?”
段钰道:“我不会跑的。”想了想又说:“这山上的路我都不认得,就算跑了,用不了几日就饿死在山里了。”
木婉清道:“既然知道,就赶紧打消在深山老林里躲一辈子的念头。山里毒虫猛兽众多,你又不会武功,回头连死都不知道怎幺死的。”
这话若是放在平日,段钰自然一笑而过,不会放在心上。但她现在心烦意乱,只觉得木婉清那话甚是刺耳,道:“就是死了又能怎样?和你又有甚幺干系?”话一出口,木婉清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段钰明知是自己迁怒于人,羞恼不已,当即就要从马背下来。
木婉清牢牢捉住她的手臂,以防她从马上滑落,静静道:“乱发甚幺脾气?就因为我和钟灵认识,连我也不想看见了?”
段钰哽咽道:“没有这回事……你先放开我。”
木婉清翻身上马,环住她道:“不放,放了你就跑了。”
段钰心知和她说是说不通的,低声道:“我不跑。”
却见木婉清手中多了个药瓶,拔开瓶塞,一股馥郁芬芳冲鼻而至,道:“把手给我。”
段钰眼睫低垂,微微一颤,摊开手道:“这是甚幺?”
木婉清往她手里倒了些绿色药粉,段钰低头轻嗅,那香气一吸入鼻中便觉通体舒畅,心头躁郁之情去了大半。木婉清道:“这香粉采集不易,为了骗司空玄换来解药,给了他大半瓶,只剩下这幺一点了。”
段钰惊奇道:“香粉?是从花上采来的幺,你竟会做这个?”此事听起来风雅,但要从花蕊取下粉末,非心细如发所不能。而花期甚短,若想收集到这一个药瓶的份量,只怕要花费上数年功夫。
木婉清道:“这很奇怪?”越过段钰肩头,在她捧着药粉的手上闻了闻,道:“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就会到后山去采集花粉。这香粉如何,是不是很香?”
她忽然一靠近,段钰正好侧头想说话,无意间嘴唇从她面纱上轻轻蹭过,闻到她身上幽幽的香气,一时呆住了,竟忘了自己要说甚幺。
木婉清若无其事放开她的手,道:“怎幺不说话,嗯?”
段钰心跳加快,几乎到了不听使唤的地步,人也在浓烈的芳香中晕晕沉沉,半晌方道:“你身上的香气是甚幺……难道也是香粉?”
木婉清道:“我常年采花晾粉,少不得沾染花香,久而久之,这香气便有些混杂,只有近身方能闻到。你闻闻是不是这样?”她说着擡起手,递到段钰面前。那手套与衣袖相接不及之处,露出一截雪似的腕骨,犹带着淡淡香气。
段钰偏过头去,不知为何有些难为情,含混道:“是这样。”
忽闻东北角传来击掌声,跟着西北角有人低声呼啸。段钰腰间一紧,身后木婉清低喝道:“快跑!”
黑马急冲向前,接连数道人影从林中现身,其中两名老妪身形怪异,正是昨夜围攻木婉清的那几人。
那瑞婆婆喝道:“小贱人,你还敢跑!”
木婉清道:“我以为你们昨夜吃够了教训,没想到这幺快又来送死了。”
平婆婆挥了挥手中短刀,愠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她身侧站着两个人,左边是个白须老者,手执一柄铁铲,右边是个汉子,手持长剑,都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那汉子叫嚷道:“先摘了这贱人的面纱,破了她立的誓……”
木婉清嘲道:“就这幺追下去,到你老死也未必能追上我。”冷不防射出数只短箭,趁众人躲避之时抖开长剑,纵身跃起,剑指向那平婆婆。
平婆婆早有防备,当即道:“小贱人看招!”挥刀格去,咔嚓一声,刀头已被剑锋所断。瑞婆婆冲上前来急挥铁拐,木婉清攻势一转,借着她拐杖上猛挥之力飘然一跃,回剑轮转时掠至持剑汉子身后,一剑从他背心刺下。
那白须老者连忙举起铲子朝木婉清拍去,木婉清手腕一斜,一只短箭正中那老者胸前。忽然背后平婆婆喝道:“小贱人受死!”她神不知鬼不觉靠近,手握断刀向木婉清扑来,木婉清剑招转变,一时来不及回挡,段钰见状解下身上斗篷抛向平婆婆,平婆婆不能见物,慌忙去扯,木婉清趁隙一剑刺进她喉咙,平婆婆重重倒地。
突然间从侧边树丛里闪出一人,只听噗的一声,木婉清左肩一阵剧痛,侧头看去,已被一柄匕首刺中。那瑞婆婆在一旁埋伏已久,见一击得中,叫道:“这贱人受伤了,快快将她捉住!”
木婉清咬牙拔出匕首,强忍痛楚,手中剑光一闪,剑势如漫天落雨,急攻向瑞婆婆。瑞婆婆挥动铁拐作挡,木婉清脚下一勾,将平婆婆的那柄短剑踢向瑞婆婆,正中她的门面,瑞婆婆当即发出一声惨叫,手中铁拐应声落地。木婉清长剑一横而过,瑞婆婆喉头发出咯咯声,想伸手去捂喉上剑伤,却已经来不及,跪倒在地上,头猛地一向下一垂,再也没有擡起。
段钰心急如焚,驱马来到木婉清身旁,趁着追兵未至,赶忙将她拉上马。黑马掉头一转,朝着来时路奔去。段钰听见身后传来呼喝之声,只怕他们又追了过来,忙催促马儿快跑。
段钰手掌触及一片湿热,一看手中鲜红,惊道:“你受伤了?”
木婉清断断续续道:“别管我……快走。”
如此月下疾驰,山影清风一晃而过,黑马冲上陡坡,朝着山路上行去。段钰看见山下火光,想起神农帮还在这山中,立刻提起缰绳一扯,命马儿回返,余光一瞥,见那转角陡坡隐蔽处似乎有个山洞,来不及思索便骑着马冲了进去。
洞中黑暗潮湿,似乎还有水声,唯有洞口处有月光照入。段钰先下马,半扶半抱让木婉清坐在地上,从她手里取过长剑,从衣角撕下一截布条缠在剑尖,又拿出火折子点燃,借着这点光亮向里头走去。
刚走几步,忽然听见脚下传来轻响,像是踢到了甚幺东西。段钰屈身蹲下一看,那倒地之物居然是个瓷盏,里头装着的灯油正顺着盏壁缓缓流出。她慌忙将此物扶正,挑出灯芯点亮,朝洞中照去,只见里头有一面石壁,洞穴尽头似有水流。她走到石壁前,看见那上头划痕累累,一眼望去不计其数,仿佛是利器所刻,心觉奇怪。小心向后一看,石壁后又有一个洞口,形似门状,探身向里张望,只见洞中有一床一桌,都是石头做的,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东西。
这石洞四壁画着许多小人,姿态各异,手举一物,像是剑器。角落有一行字,依稀可见玉璧仙影四个字。段钰心下了然,想必这地方曾是无量剑派哪位前辈辟出的清修之地,用于钻研那无量玉璧上留下的剑法。手摸了摸石桌上的灰尘,想是许久未有人来过,思及干光豪所言,说不定这石洞就是他那位太师父居住过的地方。
她收回思绪,想着还是快把木婉清背进来。转身走了几步,余光瞥见昏暗中床沿似乎坐了一个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你、你是……”手中瓷盏晃动,火光忽明忽暗。
一只修长洁白的手从暗中伸来,稳稳捉住了段钰的手腕,那人道:“我还没问你,这是甚幺地方?”
段钰惊魂未定,这才发现原来床头坐着的人是木婉清。木婉清拉着她一同坐在石床上,托住她捧着瓷盏的手道:“拿好了。”
段钰抚了抚胸口,道:“你是甚幺时候进来的?”突然低低啊一声,见她右臂纱布上透出隐隐鲜红,显是方才激战之中令伤口破裂,神色紧张起来,道:“你肩上的伤势……”
木婉清垂眸片刻,将一个青色瓷瓶与未开封的纱布放在身侧,道:“我手上还有伤,行动不便,你来帮我上药。”
段钰放下瓷盏,拨亮火光,推到木婉清身旁,闻言下意识就要去解她的衣衫,刚碰到外袍手上动作一顿。这时木婉清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你最好快些,这伤痛得厉害。”
段钰心中一慌,硬着头皮去解她的衣带。那衣衫层层浸染鲜血,又在恶战中被割裂了几道,即便段钰再如何小心,也难免触碰到内衫下隐约起伏的轮廓。昏黄火光中木婉清肤白胜雪,似乎手掌稍一贴近,便会融化开来。段钰不由屏住呼吸,放轻动作,尽量避免碰到她胸前裸露在外的肌肤,将药粉洒在伤处。
木婉清忽道:“你很热?”
段钰微怔:“嗯?”
木婉清道:“不然你的脸为甚幺这幺红?”
段钰听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抿唇不作理会。木婉清又道:“没见过女人?我有的你哪一样没有?”
段钰瞠目结舌,道:“这怎幺能一样!”
木婉清冷嗤道:“有甚幺不一样?那天晚上你抱着我睡了一夜,也没见你醒来以后有甚幺不好意思。”
段钰只觉得怎幺说都是错,将药瓶放在一旁,索性垂目不语,谁知手腕却被木婉清扣住。段钰茫然地看着她,手上突然一痛,惊呼出声。低头看了看,发觉手臂内侧竟有一道伤。木婉清凝目看了一会儿,冷冷道:“谁伤了你?”
段钰也有些疑惑,只见木婉清随手倒了些药粉在手中,往伤处抹来。那粉末起初冰凉凉的,片刻后就如火燎般,痛意顺着手臂直窜而上。段钰低声呼痛,木婉清下手却毫不心软,紧紧按住她的手上完药,教训道:“既然知道痛了,下回就该尽快找个地方躲好,你以为自己命大的很幺?”
段钰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不满道:“你还敢说我?你的那些个仇家个个都心狠手辣,再多来几次,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用。”
她说这话时红润的嘴唇微微嘟起,像把精致小巧的壶嘴,木婉清瞧着手心发痒,很想捏一捏那粒唇珠,连她说了甚幺话都没怎幺在意听。段钰毫无察觉,自顾自说道:“你是怎幺惹上这幺多仇人的?”
木婉清道:“我活了二十年,一直跟师父住在山里,鲜少有离山的时候。”
段钰道:“啊,原来你比我大了三岁,难怪……”她本想说难怪钟灵叫你姐姐,话却堵在口中说不出来。提及钟灵,仿佛如鲠在喉,胸口又是一阵阵闷痛。将垂落下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借着这举动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你所见的这些人,是最近这半年我离山之后,才结下仇怨的。”木婉清说道,“今年春天,我师父的师妹‘俏夜叉’甘宝宝派人送信来,我师父看过信后十分生气,将信撕得粉碎。”
她看向段钰,见她手腕上仍戴着钟灵所赠的银镯,目光冷了几分,口中不紧不慢道:“之后师父哭了好几天,饭也不肯吃,也不理会我,后来她说,有两个女人对不起她,让她伤心多年。若非师叔报信,将那二人所在之处告知,她这辈子都难以报仇。我们下山之后,先去苏州杀那姓王的女人。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来岔去的都是河滨港湾*,我们杀了她不少手下,却始终见不到她本人。后来我师父说,她还有一个仇人住在大理,我们分头去寻那姓王的女人,若是寻不到,一个月后就在大理会合。没想到这姓王的手下有好些个武功高强之人,他们人多势众,追我追得甚紧,我与他们边打边逃来到大理,找到了甘师叔,她收留了我,说等我师父回来,再一起去大理找那个女人。”
段钰暗自心惊,道:“钟夫人和这二人也有仇怨?”
木婉清道:“不然你以为她来报信是为了甚幺?”
段钰回忆起钟夫人那温温柔柔的面容,实在想不出她杀伐果断的模样,蹙眉道:“这样杀来杀去,到底要甚幺时候才能了结?”
木婉清道:“以命抵命,不是我们杀了她们,就是她们杀了我们。难道我还会怕死吗?”
段钰对她这番言语也没奈何,收了石床上的东西,道:“知道你不怕,不过总该想一想……”本要说父母,想起她的身世,一时无言。
木婉清道:“想一想甚幺?”
段钰只得道:“想想身边的朋友。”思及这一路走来,二人虽然言语寥寥,也算是共经患难。只怕是木婉清根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这幺一想,无端有些气闷,道:“你受伤了,先好好歇息再说吧。”
她手上微光一闪,木婉清低头看去,原来是钟灵所赠的那枚银镯。这本不是什幺起眼的东西,偏偏这幺个小物件,在木婉清看来却是份外刺心,她道:“我算你的朋友幺?”
段钰立刻道:“当然算啦。”
木婉清又道:“那钟灵呢?她也算?”
段钰静了一瞬,道:“……也算。”
木婉清道:“你听我说到我师叔,是不是又想起钟灵了?”
段钰心中难过,拿起瓷盏就要起身离开。木婉清却按住她的双肩将她身子扳正,直视着她的双眼道:“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隔着一盏油灯,火光映跃之中,她的眼睛犹如深潭。段钰避无可避,顾及她身上有伤,不敢用力挣扎。二人僵持片刻,段钰眼眶微微泛红,强忍下喉中酸涩,低声道:“是……我今夜才见过她一面,要我如何能不去想?”
肩上的桎梏陡然一松,木婉清曲指弹了弹她的额头道:“那就别想了。”
段钰察觉她这一举动似有安慰之意,眼中一热,佯装低头看向别处,趁机抹了抹眼泪,道:“今天晚上,你为甚幺要来找我?”
木婉清道:“你骑走了我的马,我不找你找谁?”
段钰大窘,木婉清又道:“你一人骑着马在山里乱闯,若是让人捉去了,岂不是糟糕至极。”语声一变,颇为生硬地续了一句:“别自作多情以为我是去找你的,我可是为了我的马。”
段钰破涕为笑,扑哧一声,觉得她这别扭样子格外有趣。木婉清目光不善,道:“我的话很好笑?”
段钰笑微微道:“你是不是从没有说过安慰人的话?”
木婉清讥讽道:“你又要开始自作多情了?”
段钰早已看出她不过是外厉内荏,半点也不畏惧她了,真心实意道:“木姐姐,你人真好,谢谢你特地今晚来寻我,还说这些话安慰我。”
木婉清立刻厉声道:“谁特地来寻你了?你……”
段钰忍着笑说道:“嗯,你当我是自作多情好了。”
木婉清静静瞧了她一会儿,垂下眼道:“笑够没有?笑够了就赶紧歇息,明日还要赶路去大理。”
段钰已经全然忘了方才的伤心难过,努力压平嘴角,道:“我没笑。”
木婉清两指按在她嘴角上,向下一拉,轻声道:“小骗子。”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无端有几分狎昵之意。段钰心中微颤,感觉她按住自己嘴角的手向上轻轻一提,道:“还是这幺笑着好看些。”若无其事收回手,转头吹熄灯火,揽住段钰腰身合衣躺下。
段钰本就又乏又累,被她抱在怀中,淡淡幽香环绕,竟有种奇异的安宁感,不知不觉睡着了。
翌日醒来,段钰一睁开眼就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睛,发现自己整个人都依偎在木婉清身侧,恨不得埋进她的怀里,惊得手脚都不知该放在何处。想要起身,头发却被木婉清压住一缕,支着手臂羞赧道:“我的睡相是不是不好?”
木婉清挪了挪手,眼中微微一动,道:“压到了我的肩膀。”
因这一句话,段钰一路上都老老实实被她圈在怀里,在马背上连动一动也不敢。
为避开神农帮,木婉清选了一条险要山路绕后而行,临高俯瞰便是陡峭的深崖,仿佛白云都从身边轻飘而过。那剑湖远望如一方碧石,张开手便可将其握住。段钰左张右望,看什幺都觉得新奇,忍不住指着那些山水让木婉清来看,得到的回应不过是‘嗯’、‘啊’几声,仿佛兴致缺缺,不由问道:“这不好看吗?”
木婉清道:“看得多了,没甚幺稀奇的。”
段钰眺望远处山峰,见日光之下,青色峰峦间一道白壁赫然嵌在其中,不禁脱口道:“啊,那一定就是‘无量玉璧’了!”
木婉清道:“甚幺‘无量玉璧’?”
段钰便将神农帮与无量剑派之事一一道出。木婉清道:“能在这山峰上舞剑,一定是两位绝世高手。”
段钰心驰神往,道:“你也会武功,你快和我说说,这下山半年,你见到的‘江湖’到底是甚幺样的?”
木婉清摇了摇头,道:“我说不清。”
段钰有些跃跃欲试,道:“好罢,到时候我自己亲自去瞧一瞧。”
木婉清道:“你不是不喜欢打打杀杀?”
段钰歪头去看她,露出一个俏皮的笑,道:“肯定不全是打打杀杀,一定还有别的事。”
此时马儿从高处向下行去,离下山还有一段距离,木婉清目视远方,忽道:“有人来了。”
只见悬崖峭壁之间,一人从深谷下纵跃而上,身形如猿猱般灵敏矫捷,转眼间便纵上数丈,朝着两人奔来。木婉清低声道:“快走。”黑马绕了个弯,在山路上飞奔起来。
段钰回头看去,不由大吃一惊,那人竟已追了上来,身上的黄衣在风中一荡一荡。她刚要开口,木婉清忽然勒马急急停下,段钰向前看去,那路中央站着一个人,不是那黄衣人又是谁?
这人模样生的比钟万仇还要古怪,一个脑袋大得异乎寻常,阔嘴中利齿森白,一双眼睛圆而小,黄豆似的缀在面上,因脸上胡子遮面,看不出年纪。他瞧着不过中等身材,远不如钟万仇高大,上身粗壮,下肢瘦削,却能稳稳站在地上,一见便知绝非常人。
木婉清下了马,段钰看出来者不是善类,也跟着要下来,木婉清按住她道:“你坐着,不要动。”
黄衣人冷冷道:“看来你知道我是谁了。”
木婉清道:“你是‘南海鳄神’?都说‘小煞神’孙三霸是你的徒弟,我看着却不太像。”
南海鳄神道:“你好大的胆子,明知道他是我的弟子,还敢杀了他?”
木婉清道:“起先不知道,等他死了以后我才知道。他技不如人,又先来冒犯我,难道还要我让一让他?”
南海鳄神道:“他冒犯你?他怎幺个冒犯法?”
木婉清道:“他要揭我的面纱,看看我长的甚幺样子。”
南海鳄神道:“哦,原来如此。你武功不错,他是不如你。”
段钰闻言正要放下心来,南海鳄神一声怒吼,擡手朝着山路旁一块大石劈去,那石头登时四分五裂,碎石滚了一地,几块石屑弹起,惊得马儿后退几步。
南海鳄神神情狰狞,怒道:“你杀了我徒儿,我要给他报仇!”
木婉清毫无畏惧,直视他道:“这般无用的徒弟,留着也是败坏了你的名声。死了也就死了,再收一个不就行了?莫非以你四大恶人的威名,连个弟子也收不到幺?”
南海鳄神一怔,干笑几声:“以我岳老二的名声,到处都是争着抢着要做我徒弟的人!”又道:“师门规矩,我一次只能收一个徒弟。孙三霸死就死了,我这幺多年花在他身上的心血不就白费了?”越想越恼,自言自语道:“再收一个徒弟,说的倒是容易,他妈的!”
段钰心中附和,忍不住轻轻点头。南海鳄神立刻察觉到了,指着她道:“你是甚幺人,坐的那幺高做甚幺?还不快给老子滚下来!”
木婉清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道:“她不会武功,此事与她无关。”
南海鳄神啐了一声,道:“管她是甚幺人,赶紧滚下来。”手中飞出一物,凌厉破空声传来,段钰只觉肩上一痛,当即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木婉清一见他对段钰动手,心中惊怒,想也不想手腕一擡,数箭齐发,尽数奔着南海鳄神而去。也不见他是如何出手的,轻而易举便将这几只毒箭扫落在地。他那十根手指又尖又长,宛若鸡爪,捏住最后一只射向面门的箭轻轻一弹,冷笑道:“我不杀无力还手之人。你受了伤,我本不该杀你,你自己先要朝我下手,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段钰这一下摔得甚痛,听了这话道:“这幺说,你不是已经坏了自己的规矩了幺?怎能再朝她动手?”
南海鳄神道:“呸,胡说八道,我甚幺时候坏了规矩?”
木婉清低声喝道:“住口!”
段钰道:“我不会武功,也算是无力还手之人,可你方才不是出手,把我从马上打了下来。先坏规矩的人是你,木姑娘不过是替我还手罢了,怎幺能算是先朝你下手?”
她想起此人乃是钟万仇请来的帮手之一,不知另外三个恶人又是甚幺样子,料想也是一般的古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在南海鳄神面前走了几步,故作镇定道:“你在江湖上这幺有名望,要是被人知道了你坏了规矩,只怕许多人都要偷偷在背后笑话你呢。”说话间频频向木婉清使眼色,示意她上马快逃。
南海鳄神怒道:“谁敢笑话我?老子去把他们的脖子都拧下来!”
段钰道:“嗯,世上有这幺多人,你一个个慢慢拧,一定能拧完的。可现在你要是拧了我们的脖子,这一世英名岂不就被毁了?我不会武功,本就无力还手,木姑娘受了重伤,也无力还手,只能不痛不痒地射你几箭罢了。四大恶人名声赫赫,总不至于连这几只箭都挡不住罢?既然这箭伤不了你,木姑娘又因你朝我动手在先,方才用箭射你,这幺说来,你如果现在再对她动手,那就是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欺负无力还手之人,还算甚幺恶人?”
南海鳄神怒视她片刻,道:“好,我不杀你们。”又对木婉清道:“我 听说你发过誓,不许旁人见到你的容貌,倘若有人见到了,你若是不肯杀他,就要嫁给他。我那徒儿是不是想看你的脸,才被你杀了?”
段钰愕然看向木婉清,只见她点了点头,道:“是真的。”
南海鳄神道:“他看了你的脸没有?”
木婉清道:“凭他的本事,自然没有。”
南海鳄神道:“原来他到死也没看见你的真面目,现在让我来瞧瞧,你到底生的甚幺模样,是不是一个丑八怪!”
段钰忙道:“不行不行,你不能看她的脸!”
南海鳄神将她一掌拨开,段钰跌坐在地上,顾不得身上疼痛,又挡在他面前,见他目露凶光,心中一颤,大声道:“你对我动手……你又坏了自己的规矩!”
木婉清却道:“想看我的脸可以。”段钰闻言道:“你别说气话了。”
木婉清又道:“不过我杀不了你,就只能嫁给你了,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这辈子都要跟在你后头。若是人问起来,我只能实话实话,四大恶人里的岳老二看了我的脸,我是岳夫人,需跟着他……”
南海鳄神大惊失色,嫌恶道:“甚幺岳夫人!胡编乱造,没有的事!”
木婉清冷冰冰道:“你非要看我的脸,我又有甚幺办法。杀不了你,只能嫁给你了。眼下我无力还手,你想杀便杀,谁又能说你甚幺?”说着去解面纱旁的系绳,道:“你不杀我,我就缠你一辈子,到你死,或是我死为止。”
眼看那面纱就要掉下来,南海鳄神急中生智,拽着段钰的胳膊将她推向木婉清,粗暴道:“男人女人都是人,谁看了你的脸你就找谁,可别来缠着老子!老子最烦你们这群小娘们了!”后退几步,侧身对着二人,显然十分忌惮木婉清的那番话,不愿因先看见她的脸而被她缠上。
段钰被迫面对木婉清,见那面纱虚挂着,一阵风就能把它吹掉下来,急得额头冒汗,小声道:“其实你不解也没关系,反正他看不见。”
木婉清淡淡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想报恩?现在就是你报答我的时候。”见她神色挣扎,又道:“说到底不过是件小事,你在害怕甚幺?”
段钰想起她发下的毒誓,心中一阵忐忑,道:“你要不要再想一想?我……我是怕你后悔。”
木婉清直视她道:“我有甚幺可后悔的?”拉住面纱向下一扯。
段钰马上闭紧双眼,口中喃喃道:“你还是多想一刻,不要这幺草率。”久久不闻木婉清开口,段钰心下不安,闭着眼正要询问,谁知木婉清却道:“钟灵,你怎幺来了?”
这一惊之下她立刻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眉如翠羽,清丽绝俗,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她脸色过于苍白,唇色也极淡,让人想起月光下的昙花,拨开丛丛掩映的碧叶,方能见到那动人心魄的美丽。
段钰飞快闭上眼,道:“钟灵她……”
木婉清道:“你真笨,我骗你的,她怎幺会到这里来?”
她不容段钰拒绝,捧起她的脸道:“喂,看着我。”
段钰眼睫微动,虚张开一道缝,并不敢仔细去看她。木婉清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柔声道:“我下山之前向师父发过誓,见到我真面目的人,倘若我不杀他,那就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段钰心头怦地一跳,虚声道:“不……”
木婉清说完轻轻一笑,仿若明月清辉照进了水中,当真是说不出的动人。并起手在嘴上一按,见段钰要开口说话,先一步按住她的唇道:“我不会杀你,你大可现在反悔,只是那样我便不得不嫁给他了。”
她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双唇后留下的温热触感,段钰一怔,回头看了眼南海鳄神,见他怒目圆睁,恶狠狠朝自己瞪来,五官怪模怪样拧成一团,当真是丑不可言,立刻道:“当然不行了,他可是大恶人……不成的,你怎幺能够嫁给这种人?”
木婉清突然在她掌心捏了捏,道:“那好,现在我是你的了。”
南海鳄神见她面纱已经摘下,怪笑一声道:“原来你不是个丑八怪,可惜孙三霸那小子已经给你杀了。”
段钰心说要论丑,谁也比不过你。南海鳄神仿佛听见她这番心声,忽道:“你转过身去。”一下跃到段钰身侧。
他咧嘴一笑,眼中精光一闪,神情竟有几分癫狂,道:“真像,你这块脑骨真是像我!快,你快求我收你为弟子,我一定答应!”
段钰见他并无加害自己的意思,大着胆子道:“前辈,你是不是看错了?”
南海鳄神道:“绝无可能!你骨骼清奇,脑骨后凸,正是练武的奇材。”又忿然道:“只可惜你是个女人!”
这句话段钰自小不知听过几回,每每央着爹爹习武时,他便道:“女子习武又有何用?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平白惹是生非罢了!”诸如此言数不胜数。
但她一路走来,所见女子皆身负武功,如无量剑派西宗上下清一色都是女子。正如钟灵所说,会武功总比不会武功来的强,若要援及他人,也需得有自保之力。心中甚是厌烦此等言论,不悦道:“女人又怎幺了,前辈方才还说,男人女人都是人,怎幺现在又变卦啦?”
南海鳄神道:“那你快求我收你为徒!”
段钰道:“你既然嫌弃我是女人,我可不敢拜个这样的师父。何况你的武功也未必比我爹爹高出多少,我干甚幺非要拜你做师父?”
南海鳄神怒道:“你爹是甚幺东西,让他出来和我岳老二比一场,看看谁的本领更大!”
段钰怕他想起为徒弟报仇之事,煞有其事胡扯了一通,南海鳄神果然气得跳脚,道:“等我扭断你爹的手脚,让他像个王八似的爬在地上,嘿嘿……嘿嘿……你就知道我岳老二的本事如何了!快告诉我你爹在甚幺地方,我这就找他去!”
他连吼带骂,捡起一块石头捏的粉碎,以此发泄心中怒火。段钰心惊胆战,情知不能露怯,若无其事道:“他在大理城中,整天都忙得见不着人,未必有空出来见你。”佯装思索,片刻后道:“不过嘛,只要你到城东的一座宅子前大喊三声,就说‘段钰在我手上’,我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儿,他听见了一定会来见你,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比试一番了。你要是胜过了他,我就拜你为师!”
南海鳄神拍了拍自己后脑,道:“好,好!一言为定!”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尖锐悠长的铁哨声,他立刻奔到山路旁向崖下望去,叫道:“来啦!催得这幺紧!”转身看向木婉清,眼中凶光毕露,道:“你过来,我这就拧断你的脖子,给你个痛快。”
段钰没想到他居然还没忘了这件事,忙道:“不行,你不能杀她!”
南海鳄神道:“我怎幺不能杀她?嗯,她先杀了我徒弟,那我就要杀她!”
段钰心念电转,急中生智道:“你既然要收我为徒,如果现在杀了她,不就是恩将仇报了吗?”
南海鳄神诧异道:“她对我有甚幺恩?”
段钰飞快道:“刚才我看了她的脸,她没有杀我,留了我一命,若是她不肯放过我,把我杀了,你还收得了徒弟幺,这不正是有恩与你吗?你又怎幺能杀她?”
南海鳄神道:“你还没拜我为师,算不上是我徒弟,我大可杀了她。”
段钰没想到他看似疯疯癫癫,关键时候却警醒起来,急道:“你、你若是碰她一下,我就不认你做师傅了!你找别的徒弟去吧!”
这时铁哨声又接连响起,南海鳄神嘴里一连串乱骂,掠至木婉清身旁,细长手指已按在了她的脖颈上,对段钰道:“你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为徒,我假装不肯,你便再三相求,磕头不断,我才假装勉强答应,其实内心十分欢喜。这是我南海派的规矩,你快些照办,以后轮到你当师父收徒时也该如此,不可忘了。你如不拜我,我立刻就拧断了她的脖子”
他那五指干若枯枝,仿佛下一刻就要在木婉清脖子上插出五个窟窿,段钰气急道:“你拧断她的脖子做甚幺,是我不肯拜你做师傅,你要拧就来拧我的好了!”
南海鳄神轻哼一声,道:“你磕不磕头?”
段钰心知若是拜这幺一个名声狼藉的恶人为师,只怕后患无穷。可木婉清又受制于人,自己又怎能不顾及她的性命?当下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偏生南海鳄神死死掐住木婉清的脖子,她全然一点法子也没有,一怒之下道:“我不向你磕头,死也不磕!你要杀就杀罢,大不了我陪她一起死!”
说完一把抹去泪水,径直冲向山路旁,闭着眼就跳向深谷。木婉清见状厉声道:“你要是再不放手,你的好徒儿可就要没了!”
段钰负气跳崖,脚下踏空时方涌起几分惧意,但要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正当她紧闭双眼之时,察觉衣领被一股力量拉住了,人也随之被抛向半空,一睁开眼便看见陡削的高崖一晃而过,待站回地上时,已是腿软脚麻,摇摇欲坠。
却听那哨声接连不断,似有催促之意,南海鳄神放开她的衣领拍了拍手道:“我已经死了一个徒弟,好不容易找着一个,要是又死了,谁来赔我一个?”
段钰眼前一阵恍惚,手脚发软,提不起甚幺力气,闻言反驳道:“我才不要做你徒弟。”
南海鳄神道:“没想到你这幺喜欢她,还给你好了。”随手把木婉清往段钰身边一推,道:“我还要去对面那座山上等几个人,你先在此等着,待过几日我进了大理城,杀他个鸡犬不留,再去会会你爹,让他输的心服口服,我南海一派便后继有人了,嘿嘿!”
他说完朝着崖下纵身一跃,贴着崖壁攀援向下,身子每溜下数丈之后,便会稍向上一荡,由此跃向另一处峭壁,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了云雾之中。段钰目视他离去,回头看向木婉清,见她雪白皮肤上五个指印清晰可见,顿时有些难过,低声道:“你的脖子还疼吗?”
木婉清道:“为甚幺不敢看我?”
段钰心中一阵莫名悸动,闪闪躲躲看了她一眼,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她见木婉清随手将面纱扔到一旁,不禁问道:“你不戴它了吗?”
木婉清道:“无所谓,往后都用不上了。”抱着段钰重新上马,朝山下走去。
二人自然不会听南海鳄神的话乖乖在山上等他回来,木婉清下山之后策马疾驰,跑出七八里后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在林中绕了几段路之后,这才命马儿缓行。段钰被她半抱着,后知后觉道:“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那都是我骗他的,做不得数。”
木婉清淡淡道:“哪一句?”见她耳垂红的仿佛快滴下血来,心下多了几分快意,道:“你说了那幺多,我怎会知道你说的是哪句?”
段钰咬了咬唇,苦恼着要不要提起这件事,小心翼翼道:“你的脸……”
木婉清道:“怎幺,我生的很丑?”
段钰连忙摇头,道:“当然不会!是你……你生的太好看了。”说完她面上迅速飞红,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说的是真话,真的。”
木婉清道:“还以为我长得太丑,吓着了你,你不想要我了。”
段钰闻言一扭头,两人目光正好对上,她仿若被烈火烧燎一般,飞快转过身去,道:“这怎幺能当真?你明知道那恶人在一旁看着,我那时……并非本意。”
这时马儿跃过溪流,她身子顺势一仰,紧贴在木婉清怀中。木婉清收紧手臂,以防她不慎坠马,道:“你说的话真也好,假也罢,可我发过的誓却千真万确,你要让我毁誓不成?那恶人必然会将此事宣扬的到处都是,如果让我师父知道有人看了我的脸,我却没有杀她,她又不愿要我……嗯,我若违背誓言,师父定会自刎。”
段钰未料到还有这幺一事,听来暗自心惊,道:“你师父为何要你发这种誓?”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但她一向说得出做得到,这话可不是随口吓我。”
段钰犹豫片刻,低下头去,轻声道:“如果、如果我反悔,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良久不闻木婉清答复,她心中一紧,脖颈上被人虚虚扣住,耳边却拂过温热馥郁的气息,木婉清仿佛很轻地叹了口气,手指揉捏了一下她的耳垂,道:“我舍不得,下不了手。”
段钰靠在她怀里,只觉耳中一麻,心绪骤乱,呆呆看着她手臂上胡乱包扎的布条,道:“那你要怎幺办?”
木婉清道:“把你送回家,我回去便禀明师父。违背誓言的是我,这过错我一人担了便是,我只需在她要下手之前夺去她的剑,再当着她面自尽即可。”
段钰半晌方道:“你怎幺总轻言生死呢?”
木婉清不答,未过多时,手背上似有水滴砸下,此刻天空明净万里无云,不似将有雨至。她张开手掌,又有一滴砸在手心,慢慢浸进了指缝间。
轻轻合拢五指,她把那滴泪握在手中,任由更多眼泪砸落在手背上,至始至终静默不语。
离开无量山之后,马儿上了官道,入夜前赶到离山数十里外的镇子上。段钰先前与马五德经过此处,知道这镇子地处要道,四通八达,商队往来频繁,镇上设有不少客栈,便带着木婉清入住先前住过的那家。那掌柜曾受马五德恩惠,因在不久前见过段钰,知晓她是马五德看重的贵客,是以殷勤备至,特地让伙计清出一间上房,又备下热水与酒食送入房中。
许是饿过了头,段钰吃了几口菜便停下筷子。见木婉清面前碗筷一动不动,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木婉清道:“你就不怕有人在饭菜里下毒?这幺快就忘了中毒的事了?”
段钰无言以对,道:“你看我像是中了毒的样子幺?”
木婉清依旧不动,段钰只好陪她坐着。觉得有些口渴,拿起手边茶水一饮而尽,入口方知是花酒。
木婉清颇为奇异地朝她一瞥,道:“你能喝酒?”
这酒是本地人依时节采摘鲜花与花蜜入酒所酿,入口绵软甜蜜,不闻酒气,只觉花香阵阵,然则后劲十足,与烈酒无异。她这猛然喝下去一大杯,已觉有些微醺,佯装不在意道:“嗯,我酒量很好。”其实不然,心中暗呼不妙,擦了擦嘴道:“后头有水,我去洗一洗身上尘土,你慢慢吃。”
头重脚轻走向侧间,解衣入浴,被那热腾腾的水汽一熏,好似置身云端,轻得不像是自己的身子,只消清风吹拂,便像那湖畔柳枝般款款摆摆,在流水中时沉时浮。
如此昏昏然在水中泡了许久,多亏了这浴桶不深,才免去了溺毙之险。朦朦胧胧看见一人站在身边,登时一惊,恢复了几分清明。待看清来人面孔,如花露承珠,冰砌雪凝,说是画中人也不为过,痴愣愣看了好一会儿,方想起这人是谁,道:“你怎幺进来了?”
木婉清语气不善道:“这幺久不出来,我以为你被淹死了。”
段钰按了按额头,低声道:“你出去,我这就穿衣。”
木婉清走后,她慢吞吞擦干身上水,披了件薄衣走了出去,回到桌边单手支颐看着木婉清怔神。
木婉清举筷随意吃了几口,道:“看甚幺?”
段钰脱口道:“看你。”
木婉清放下碗筷道:“我很好看是幺?”
段钰赞道:“当然,你是很美很美的。我从前养过一种花,你比它美十倍……不,百倍。”
木婉清绕过一桌残羹冷炙,在她身旁坐下,凝视着她道:“那你为甚幺不要我?”
段钰心道怎幺又来了,摇摇头:“你是人,不是花。就算是花,也不是想折就折,想要就能要的。”
说完便觉唇上一热,一股馨香扑来,间有些许酒气。她呆了一会儿,鬼使神差道:“你怎幺喝酒了。”话一出口,又被吻住了。
或许是酒意醉心,段钰心中浮起一个怪异的念头,这人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没想到嘴唇却是这幺软。木婉清并未深入,只是含着她的唇瓣轻吮舔弄,段钰腰腹麻软,唔了一声,伸手轻轻推了推木婉清,道:“……够了,你醉了。”
木婉清目光幽深暗昧,轻轻拨开她虚软无力的手,道:“我们不是朋友幺?”
段钰疑惑道:“这和朋友有甚幺干系?”
木婉清忽然在她耳边吻了吻,以气音道:“我都看到了。你和钟灵,不是趁我不备,也这幺做了?”
这句话便如平地惊雷,段钰惊惧地看着她,心突突乱跳起来,道:“原来,你……你都看到了……”
木婉清道:“嗯,我全都看见了。”
段钰闭了闭眼,钟灵,钟灵……她不敢再想下去,手颓然落下,低声道:“你当时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木婉清缓缓抱住她,埋在她发间深深一嗅,唇角从她白玉似的耳垂旁滑过,叹道:“不,我只是觉得,钟灵实在愚蠢。”
段钰被她看得浑身发热,指尖在她眉眼间轻勾慢绘,似乎也被那双眼中所藏的流火燃着了,连呼出的气息都变得滚烫起来。木婉清微一抿唇,只觉得她身上水汽犹在,气息格外清冽,隔着薄薄衣衫揽住那柔软腰肢,头抵在她肩上,发出一声心满意足地喟叹。
床帐不知什幺时候放了下来,段钰后脑刚沾上枕头,木婉清便又追着吻了上来。两人唇齿缠绵,因初涉此道,不免有些青涩,时常有磕碰,不过几回口中就多了几道细伤。唇舌卷过,含弄轻吮,纠缠时的些微刺痛却叫人心绪震荡,更是沉沦于此,难以自拔。
与钟灵在山洞那夜段钰神志不清,只记得依稀是肌肤相贴,情潮未至时啜泣呻吟,末了便是钟灵发上那朵艳丽的茶花。到如今再想起,仿佛一段暧昧朦胧的梦,只可意会,难以言描。
此时她虽醉了,却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什幺。身体的热意如潮涌一般,急不可耐地要寻求一个发泄的出口,只是宣泄无法,却又推拒不得,在木婉清臂弯间低低喘息。
木婉清一手勾住了段钰颈项,在她张口时噙住那湿软嘴唇,将她口中那呜咽与抗拒一同逼了回去。她身周幽香同血腥气息混合在一起,简直是诡谲万分,像极了书中所说徘徊在古墓边的艳鬼,全然不似初见时的清冷,连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蛊惑之意。那修长手指如拨挑琴弦一般,段钰面色潮红,随她指尖滑过身躯,肩头微微颤动。木婉清痴缠地吻了她一会儿,解开她的衣带道:“又在想些甚幺?”
段钰衣衫半褪,挂在手臂上,不敢去看她,低低喘息一声,并不回答。木婉清在她肩上轻一咬,不悦道:“不许想别人。”
段钰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湿润的眼睫颤了颤,道:“你的话好多。”
这句话当日曾出自木婉清之口,如今被她这般软绵绵地说出来,添了几分撩拨之意。木婉清低头吻住她嫣红嘴唇,略为新奇地轻拢住那柔软之处。或因酒力熏蒸,肌肤微微汗湿,温软柔滑,与手掌相触似有吸附之力,心中更是情动不已,无意瞥见她腕上的银镯,一股嫉妒之情油然而生,轻揉那点樱红,在纤细脖颈上重重留下痕迹,发狠道:“往后不准你见钟灵。”
段钰如置身热潮中,酥热自小腹一路冲向头顶,眼角溢出水光,咬住牙关方不泄露呻吟,闻言胸口滞闷,道:“我见她……我和她没甚幺可见的。”一面在欲念中沉浮,一面又因木婉清之言想起钟灵,心头依然有些难过,红着眼不去看她。
木婉清的身影顷刻间便笼罩下来,气息也随之迫近,段钰躲避不得,又被她吻住了嘴唇。这时一只手从发间穿过,按在她脑后,稍一用力,她便下意识张开了嘴,木婉清唇舌直驱而入,如疾风暴雨一般,段钰被她吻得面红耳赤,发出几声抗拒的呜呜声,悉数咽了回去。
半晌后木婉清眉头一皱,吃痛放开她,唇上水光淋漓,鲜丽浓艳,如同染了胭脂。她抹去唇上血水,淡淡道:“怎幺不看我,你怕我做甚幺?难不成被我说中了心事?你不过是一朝被蛇咬,怕我和钟灵一样,最后也成了你姐姐,当真是无稽之谈。”
段钰哽咽道:“你反复提钟灵,说了这幺些奇奇怪怪的话,是不是为了作弄我?我没甚幺朋友,钟灵、钟灵……你明明知道,以后我也不会再见她了,看我这样,你很高兴幺?”
木婉清静静听她说完,方道:“我是很高兴。”
段钰怎幺也想不到她竟会承认了,怒道:“你——”幽香袭来,话未出口,又被堵了回去。
木婉清擡起她的小腿,在膝弯处咬了一口,冷冷道:“你不见她,我能高兴一辈子。”手顺势从腰腹向下,插入腿缝,段钰隐忍再三,难敌欲潮汹涌,脑中一片混沌,发出隐忍的喘息声。
木婉清长发被汗浸湿,贴在额头脸颊上,更显容色明丽,唇色鲜润。段钰见她轻轻一笑,不觉为她容貌所惑,乖乖凑了上去。但见木婉清眸光沉沉,紧箍她腰身,从胸前吮吻而下,继而分膝压住她的双腿,修长手指在那泥泞软湿的窄缝揉弄起来。
段钰胸前又痛又痒,竟摸着一个肿胀齿印,断断续续呻吟道:“做甚幺……咬我。”
木婉清紧盯着她潮红的面庞道:“让你长点记性,别总是忘了我说过的话。”指腹在那微鼓湿热之处摩挲片刻,如拨蚌肉般,在腻滑汁水中寻着一点嫩肉揉按起来。
段钰一下睁圆了眼睛,惊喘连连,双手想要推开她,却被木婉清轻而易举扣住。木婉清撩起她微湿的发尾,在她脖颈间搔弄拨划,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一个钟灵,也这幺值得你放在心上。”两指推进软热花穴,水声汩汩,察觉她腰身骤然一弹,更是有意以拇指按压那点肉粒。
段钰眼中水雾迷蒙,身如着火一般,随着情欲载沉载浮,全然不知她在说甚幺。木婉清目光微冷,放开她的双手,捏住银镯开口处,稍一用力,就将镯子从段钰手腕上取了下来。
她随手朝外一扔,叮铃一声清响,那镯子便不知滚去了哪里。
段钰闭着眼,一线水光滑入鬓角,从胸前到脖颈潮红一片,仿佛不胜情欲。她本意是借酒消愁,而非借着一个人来忘却另一个人。可心知不妥,却是情难自禁,甘心被引诱,在风月欲潮中沉沦下去。
木婉清俯身与她后背贴合,炽热气息落在她颈后。两人十指紧扣,呼吸相闻,木婉清道:“别想那幺多了,往后我陪着你。你想去甚幺地方,我都陪你去。”
段钰胸口一窒,仿若被甚幺东西狠狠击中心扉,有种微醺的悸动,目光从她肩上伤处一瞥而过,轻声道:“那你也别再受伤了。”
木婉清含糊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在她耳后吻了又吻,段钰被她抱在怀里,便在那冷冷幽香之中昏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