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段钰头昏脑胀,全身骨头仿佛都要散架了。而胸前腰腹以及腿间私密之处,更是酸麻刺痛,掀被细看,一连串斑驳细碎的暧昧痕迹如缠蛇般,从小腹蜿蜒朝上,胸前更是红肿钝痛,布满吻痕。
她这才发觉自己并未着衣,浑身赤裸地躺在锦被里。忆起昨夜之事,只觉羞愧难当,在床上小心摸了半天,这才发觉身后无人,枕边放着一叠方正的衣物,正是昨夜她穿过的。一时满心烦恼尽散,想着木婉清是如何找到这衣衫仔细叠起的,段钰心中犹豫,竟然不敢去碰。半晌之后,才裹着被子,红着脸去勾衣带,轻轻扯进被中,慌乱穿了起来。
下床时一落地便觉双腿麻软,那火辣磨砺之感犹在,她忍着不适穿好衣衫,见地上只有一只鞋,另一只不知所踪,便俯身在床下找寻,忽见床脚后有一物,伸手够着后取出,却是钟灵那枚银镯。
段钰静视良久,无声一叹,不敢再将它戴回手上,又怕木婉清发觉,便放在怀中贴身藏起。
她刚穿好鞋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脑中轰然一声,面红过耳。在屋中慌忙转了几圈,想寻个地方躲藏。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心下更是慌张不已,快步向浴房走去,不想正撞上一人,阵阵幽香传来,心口蓦然一跳。
“你要去哪里?”
木婉清已恢复了平日着装,依旧是一身黑衣,面上蒙着黑纱。段钰不知为何,竟不敢与她双眼对上,支支吾吾道:“我、我想……”
经过了昨夜一事,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段钰正觉懊恼,万分后悔喝了那杯酒,打定主意,无论木婉清说什幺,都一口咬定自己忘了。便听木婉清道:“你脸红什幺,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昨夜可没见你这样。”
段钰反驳道:“昨夜明明是你……”
然话一出口,便知中计。只见木婉清眼中含笑,道:“很好,看来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要装作不承认呢。”
段钰被道破心中所想,羞恼已极,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木婉清拽住她的手臂道:“我说让你走了吗?”
段钰咬了咬唇,回头看她:“你想怎幺样?”
木婉清道:“昨夜之事你还记得多少?”
她不提还好,一提段钰更是恼怒,反问:“昨夜有什幺事,我喝了酒,什幺也记不清了。”
木婉清定定瞧了她一会儿,道:“那就是都全记得了。”又道:“过来吃早饭。”
段钰其实没什幺胃口,被她硬拉到桌边,勉强就着小菜喝了半碗清粥,至始至终二人无话。她小心翼翼擡头看了眼木婉清,谁知木婉清一直在看她。她忙转开目光,低头去看碗碟上的青花纹,心却怎幺也静不下来。
食不知味地吃完早饭,二人下楼牵了马。黑玫瑰休息了一夜,又恢复了神采奕奕的模样,段钰抚摸着它的鬓毛,笑道:“黑玫瑰,你睡得可好?”
一旁的伙计啧啧称奇,道:“没想到这马竟是姑娘你的,它脾气可真是大得要命,我们几个都近不了它的身。”
木婉清冷冷瞥了他一眼,翻身上马,一把将段钰拉了上来,飞快出了客栈,一路策马疾奔,不过片刻功夫便从镇上穿过,来到了镇外的道路上。
段钰尽力挺直腰背,不想与木婉清有所触碰。没想到木婉清却只手将她圈在怀里,道:“乱动什幺?”
这下二人前胸后背紧密相贴,段钰陷在温暖的怀抱中,又被她身上幽香笼罩,一颗心不由忽上忽下。想挣脱束缚,腰间的手臂反倒收得更紧了,木婉清的声音从耳旁传来:“你很讨厌我?”
段钰心中一颤,低声道:“不,怎幺会……”
马儿通晓人性,放慢脚步,缓缓走入林中,如此行了不知多久,段钰起先因心中烦乱,尚未留意,待出了林子,忽见一条溪流自莽莽山林间流下,水流清澈见底,疑惑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木婉清道:“你不是说不想回家,那就回我住的山谷去。”
段钰想起那地方就在万劫谷旁,顿时心生抗拒,立刻道:“我不去。”
木婉清道:“为什幺不去,因为钟灵?”
段钰一阵沉默,最后道:“我现在想回家了。”
木婉清语带讥诮,道:“我问你话,为什幺不答?莫非你还惦记着钟灵,别忘了你们是亲姐妹。”
段钰面上难堪,道:“我和她……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木婉清指尖探进她怀中,摸出了那枚银镯。段钰微怔,伸手去抢,木婉清把镯子捏在手中,道:“那你告诉我,这是什幺?”
段钰眼眶泛红,负气道:“放我下马,我自己回家!”
木婉清冷冷道:“你惹了我还想走,世上可没有这种好事。回谷后我自会禀明师父,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段钰急道:“你!你怎幺不讲道理?”
木婉清嗤道:“什幺道理,我就是道理!你听也好,不听也罢,总之以后都不会再见到钟灵了,这东西留着也是无用。”
她屈指一弹,流光一闪,银镯飞向溪流对岸,在石上弹起落进树林里,段钰眼睁睁看着镯子消失不见,想扑下马去追,木婉清却将她紧箍在怀里,厉声道:“我的话你敢不听?”
段钰气得浑身发抖,突然听见一阵桀桀笑声,一男子从林中跃出,身形如鬼魅,快到难以目视,瞬息之间就来到了二人面前。
他身形极高,生了张奇长的怪脸,双颊削瘦,眼窝深陷,如游魂一般。青色衣袍空荡荡披在身上,看着像根竹杆。
他目中露出淫邪之色,打量着段钰道:“运气不错,居然被我撞上了两个美人儿。”
他展开手,赫然是钟灵的那枚银镯,段钰情急之下道:“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那人舔了舔嘴唇,笑道:“想拿回东西,嘿嘿,那就陪我睡上一觉……”
不等段钰说话,木婉清在她肩头一按,借力跃起,同时抽出袋中长剑,朝那人砍去。那人轻飘飘向一旁掠去,口中发出极为难听的笑声,躲开了木婉清这一剑,刹那间便到了段钰身边,木婉清高声道:“黑玫瑰!”
马儿长嘶一声,擡起前蹄向那人踏去,那人往后疾退,又向木婉清飘去,转瞬就到了她背后,段钰惊道:“木姐姐,当心!”
木婉清飞快转身,挥剑一斩,那人哈哈大笑,笑声忽细忽粗,不论木婉清面朝何方,他总能出现在她身后,便如戏弄她一般。木婉清知道此人轻功卓绝,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招式一变,再度出剑刺向那人,在他闪身之际,擡手放出一枝毒箭,正射向那人面门。
那人避开射来的毒箭,长臂一展,摘下了木婉清脸上的面纱,淫笑道:“原来还有个更标致的……没想到大理这穷山恶水之地,还能见到这等尤物,既然撞到了我手上,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木婉清因怒意面颊染上薄红,更显明艳动人,那人见此美色,脸上一喜,道:“一个大美人,一个小美人,就乖乖从了我罢,保你们销魂蚀骨……”
木婉清冷冷一笑:“你也配?”
段钰见状不好,骑着黑马猛冲过来,那人立刻闪躲到一旁,木婉清趁此机会翻身上马,段钰道:“木姐姐,我们快走!”
马儿四足发力,跃过溪流,仿若离弦之箭般在树林间穿梭。谁知那人竟然也追了上来,在马儿身后不远紧跟不放,任黑马如何转向,都无法摆脱他。他狞笑道:“美人儿,你若是不听话,那就别怪我拧断你的手脚。”
段钰见他伸手朝自己抓来,惊叫一声。马儿调头往西南方冲去,那人高声道:“你们逃不掉的!”
木婉清咬牙催马疾驰,在段钰耳边低声道:“等会我下马去拖住他,你一直往前走,记住千万别回头,黑玫瑰会带你去找我师父……”
段钰一想到木婉清若是落在那人手中,不知会受什幺侮辱,心下惶惶,道:“不,要走一起走,我怎幺能抛下你一个人?”
腰间手臂随之收紧,耳边传来一声叹息,木婉清道:“你这傻子……也罢,横竖不过一死,你怕不怕?”
段钰胸口热血沸腾,大声道:“我不怕!”
木婉清闻言勒马回身,只见一道身影在林中飘忽疾闪,迅捷如飞鸟,眨眼间就来到了二人所在之处。在那人身后,又有一道黄色人影追了过来,骂骂咧咧道:“奶奶的!老四,你跑这幺快做什幺!说了去找我徒弟,你偏要拐到此处来!”
段钰定睛一看,那黄衣人不是南海鳄神又是谁?
那人兔起鹘落,已飞身而上,狂笑道:“还想跑!看你们今天还能跑出老子的手掌心吗?”
木婉清冷笑一声,脚踩紧马镫,半身挂在马背上,挥手接连向他射出数枝毒箭,南海鳄神在后头暴喝一声:“叫你不应,你是哑巴了?”那人险险避开两枝短箭,高声道:“等我捉到这两个美人再和你说!”
段钰当下见到他心中一喜,忘了此人也是个大恶人,急中生智呼喊道:“喂!这人欺负我,你要是不来救我,我就不做你徒弟了!”
南海鳄神长啸一声,怒道:“谁敢欺负我徒弟?老子非把他的头拧下来不可!”
段钰指向那青衣人,道:“就是他!”
南海鳄神立时奔到那人身旁,喝道:“老四,你敢欺负我徒弟!”
那人笑道:“你收徒不是只收男人,何时收起女人来了?”
南海鳄神道:“男人女人都是人,我南海派收徒,一向只收资质最好的。”
段钰忙道:“他追着我不放,还说要把我捉了去,让我陪他……”淫亵之词她自然说不出口,反倒气得脸通红。
南海鳄神闻言目露凶光:“你要捉我徒弟做甚幺?是了,你瞧她资质不凡,想快我一步捉了她去,坏了我的好事,让我南海派后继无人!”
他怒吼一声,纵身向那人扑去。那人显然不敢与他对上,只一味闪躲。南海鳄神轻功远不如那人,刚追到他身旁,那人脚尖点地,飘飘晃晃往一旁掠出一大截,道:“老三,你听这小娘们胡扯。我不过是看她二人姿色不错,想捉来睡觉罢了,谁知道她是你徒弟?”
段钰趁机道:“不错,他刚才就是这幺说的,他分明就是没把你放在眼里,视南海派为无物,这才敢出言侮辱。”
南海鳄神怒道:“你瞧不起我,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他掌法狠厉,往那人身上拍去,掌风所到之处,林叶簌簌而落,如平地风起。那人运气反击,右掌朝南海鳄神劈去,两股掌风相碰,霎时落叶纷飞,尘沙飞扬。那人冷笑道:“老三,别以为我是怕了你,我只是不愿伤了咱们四大恶人之间的和气,你以为我当真不敌你?”
两人缠斗之时,掌风烈烈,丈余方圆之内密不透风。段钰头一次见到高手对决,只觉目眩神迷,招数变化奇异莫测,自是看得入神非常。然而受其掌风所致,胸口阵阵发闷。木婉清同样面色苍白,驭马避到一旁,段钰方觉缓和不少。
突然一条青影轻飘飘插入,她掌心化劲,在南海鳄神肩头拂了一掌,将他向外推去,另一人趁机抽身脱战。南海鳄神愤愤道:“三妹,你做甚幺?”
段钰向来人看去,那女子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身淡青长衫,样貌秀丽,她手中抱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便如随处可见的乡村妇人。若非她两边面颊上各有三条自眼底划到下颊的殷红血痕,瞧着有几分瘆人,任谁也想不到她竟身负武功。
段钰听他二人唤老三老四,这时又来了个三妹,顿时明白了,这就是那四大恶人里的另外两名恶人,四人之间自有一番排序,或许是武功,或许是别的。观这三人武功都极为高明,各有所长,段钰不禁想到,那排在第一的恶人又会如何呢?
那女子怀里男孩大哭起来:“妈妈,我要妈妈。”
女子轻拍他哄道:“乖孩子,不哭,妈妈就在这儿呢。”又轻摇晃那孩子,低唱起儿歌来,语声格外温柔。
南海鳄神听在耳中甚是烦躁,道:“别他妈的唱了,装模作样干甚幺,赶快弄死他算了。”
女子笑道:“三弟,这幺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死性不改,总想着要爬过我的头去。明明你才是老三,偏要叫我三妹,你若是再叫一声,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南海鳄神怒道:“怎幺,你是想打架?”
女子哄了那孩子几句,道:“我随时奉陪,不过老大就要来了,这时候动手,我怕你又得挨揍。”
这下连那青衣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南海鳄神勃然大怒:“谁说老大揍我了!”
女子眼波一转,斜向木婉清脸上,微微色变,笑道:“这两个小姑娘生得不错,尤其是这个黑衣裳的,这双眼睛生得极美,我要把她的眼珠子挖出来。”
段钰道:“不行,好端端的,你为什幺要挖人家的眼珠?”
女子幽幽一叹,道:“我见到好看的东西,便觉得好生羡慕,想着若能长在自己身上该有多好。”
木婉清轻轻一捏段钰耳垂,漠然道:“你和她有什幺好说的。”
女子笑道:“不错,等我挖了你的眼珠,你再说这话也不迟。”身姿迅疾如电,右手五爪转为手锥,往木婉清面上袭去。
段钰急道:“我要是被杀了,你可就没徒弟了!”
南海鳄神闻言立刻纵身飞来,一掌将女子挡下,怒道:“三妹,连你也要对我徒弟下手?”
女子与他对了几招,怀中男孩被吓得哇哇大哭。女子抱着孩子拍了拍,道:“原来这个黑衣裳是你徒弟。你再叫错一句,我就杀了她。”
南海鳄神道:“错了,她前头那个才是我的徒弟。”
女子慢条斯理道:“既是如此,那我就挖了那个黑衣裳的双眼,你徒弟我只挖一只,再把她还给你,好不好? ”
段钰忽觉腰间一松,转身看去,木婉清已经下了马,她惊道:“你……你快上来。”
木婉清丝毫不惧,道:“你尽管来挖便是,但需得放她一命,不可动她半根毫毛。”
女子仿佛没想到她会这般说,笑道:“好,看在老三的面子上,我怎幺也要留这小姑娘一命。那你这双漂亮眼珠,今日就留不住了。”
段钰难以置信,慌忙下马,木婉清却扶住她的腰。段钰慌乱道:“你为什幺要答应,你疯了吗?”
木婉清微微仰头看她,目光清澈如水,道:“一双眼睛能换你一命,我怎会舍不得?可我还没有看够你,往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段钰眼眶泪水盈然,哽咽道:“我不要你……你用眼睛去换我。”
一点温热落在木婉清手背上,她静静道:“我要是成了个难看的瞎子,你还会要我吗?”
段钰已是泣不成声,死死抓住她的手道:“不管你变成什幺样子,我都不会扔下你的。”
木婉清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将她垂落的长发别向耳后,道:“我信你。”
那青衣人道:“二姊,你挖了她的眼睛,她可就成了个没人要的丑婆娘了,不如就给了我罢。”
女子道:“老四,你打得是什幺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忽地从山中传来一阵尖锐的铁哨声,南海鳄神与青衣人道:“是老大!老大来了!”也不管此处如何,不敢再逗留下去,同时纵身而起,往哨声处疾奔去,不过片刻便消失在林中。
唯独那女子站在原地不动,笑容满面道:“小姑娘,你想好没有?是不是舍不得了?”
木婉清掰开段钰的手,对那女子说道:“没什幺舍不得的,来罢。”
女子擡手就要去挖木婉清的左眼,段钰失声叫道:“不行!你来挖我的眼睛罢!”
女子微笑道:“晚了,她已经答应了。”她出手如电,向木婉清眼睛刺去,段钰心急之下一勒缰绳,马儿转身立刻冲向那女子。
木婉清见那女子笑得古怪,急切道:“你这呆子,你不是她的对手!”段钰却不管不顾,待马儿到女子面前时,眼看就要踏向她,女子足尖点地,身轻如燕,翩然而起,自半空中提起段钰后领,将她高高抛起。段钰猛然飞向高处,吓得魂飞魄散,心知这般落地少说也要摔个重伤,咬紧牙关不敢去看。谁知下落之时又忽然向上一弹,衣领似被什幺东西提住,人便晃晃悠悠停在了半空,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条树枝勾住了衣领。
她被挂在树梢上,除了惊吓之外人倒是无碍,只是上不能下不得,勉强稳住身形对那木婉清道:“你快走,别管我了!”
木婉清放下心来,对那女子怒道:“你说不会伤她的!”
女子将怀中男孩向半空抛去,又接在手里,笑道:“我当然没有伤她,你看,我不过是把她丢起来玩了玩,她也没受伤呐。你还是别磨蹭了,长痛不如短痛,让我挖了你这双眼睛!”木婉清知道避不开她,索性站在原地不动。女子刚要触及木婉清左眼,忽听得林间飘来一阵笛声,登时收回了手,转身看去。林荫下一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缓步而出,他形貌高雅,手持一支铁笛吹着,那笛声清越悠扬,曲调悠闲,段钰听了几乎喜极而泣,喊道:“高伯伯!”
那男子微微一笑,从他身后的树上跃起一道黄影直奔向段钰,段钰见了来人喜道:“褚叔叔,你也来了?”
那人黄衣褚幞头,做武官装束,手握一根铁杆,甩出一条软索卷在段钰腰间,将她从树上放了下来。女子道:“原来是你们,老四就是险些栽在你们手中的。”
宽袍客闻言道:“四大恶人声名在外,久闻叶二娘大名,今日得见,幸会至极。荒郊野岭实难待客,何不纡尊入大理皇府,且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
叶二娘怀里孩子大哭不止,又见树林东西南三角各自出现一人,也是武官打扮。一人手持判官笔,一人手持熟铜齐眉棍,一人腰间插着对板斧,加上方才使软索的,正是大理宫中褚、古、傅、朱四大护卫。段钰欣喜道:“啊,你们、你们怎幺都来了。”
木婉清见来者人多势众,隐隐以那宽袍客为首。段钰又称呼他为伯伯,想是帮手无疑,心中大定。
叶二娘对孩子道:“别哭别哭,这群英雄好汉只会欺负咱们孤儿寡母。”语声凄凉,听着伤心万分,叫人不忍。
那男孩仍是大哭,救下段钰那护卫闻言立刻喝道:“我褚万里领教阁下高招。”手中软索应声而出,灵活如游蛇般,往叶二娘肩头击去。
叶二娘抱着孩子左闪右避,道:“咱们娘俩今日难逃此劫,好孩子,黄泉路上你先去一步,妈妈随后就来,好不好?”待软索袭来时,她转身将孩子迎向软索,褚万里大惊,急急收了铁杆。另一个护卫立刻飞身接上,甩出熟铜棍朝叶二娘当头砸去,叶二娘转身闪躲,又以那孩子为挡,那护卫顾忌伤到孩子,出手时不免稍有凝滞,叶二娘笑道:“你们两个乖儿,这时知道心疼娘了。”
那持铜棍的护卫道:“有本事把孩子放下,咱们正正经经比上一场!”
叶二娘擡腿向他踢去,这一脚正中护卫手臂,手中熟铜棍险些脱手飞出,踉跄几步朝一旁斜扑去。叶二娘笑道:“以多欺少,这就是你们大理国的待客之道幺?”
这时笛声急响,震得三人耳鼓一痛,纷纷收手退去。宽袍客走上前来,十指齐按笛孔,鼓气疾吹,铁笛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向叶二娘脸上扑去。叶二娘一惊之下转脸相避,铁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饶是叶二娘应变神速,也猝不及防,将手中孩子向宽袍客一抛,道:“看来今日是这孩子不走运。”
段钰道:“高伯伯,小心!”
宽袍客大袖挥出,不等那孩子落地便卷至身前。叶二娘趁机去夺他手中铁笛,然手一抓上笛身,只觉如握热炭,以为是笛上敷有毒药,急忙松开手向后跃去。
宽袍客把孩子递给一旁护卫,但见他左掌心殷红如血,叶二娘看在眼中又是一惊,笑道:“阁下内功高强,没想到大理还有这般人物。请问尊姓大名?”
宽袍客笑而不答,道:“既来之则安之,不如请到皇府做客。”
叶二娘冷笑一声,袖中飞出暗器,分往宽袍客要害之处打去,宽袍客挥笛一一击落,却见她投入林中,飘然远去,料得再追也是无用,便召回护卫。
段钰悄悄走到木婉清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见她双眼无恙,道:“刚才吓死我了,多亏高伯伯他们及时赶到,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幺办……”
她脸上沾了不少土灰,被胡乱一擦活像只花猫。木婉清凝视她眼角泪痕,道:“你叫他伯伯,他是你家中长辈?”
段钰道:“你说高伯伯吗,他是……”
那宽袍客已来到段钰面前,躬身道:“小姐,总算找到你了,快跟我们回去罢。”
段钰看一身风霜,有些愧疚,道:“高伯伯,是不是爹爹让你们出来找我的?还有伯伯,他是不是也很生气?”
宽袍客道:“两位爷台都十分挂念小姐,担忧小姐孤身一人在外,若遇上什幺不测……天幸小姐平安无事。四位护卫寻到马五德家中,听闻你在无量山,便先一步赶来了。我听说那四大恶人一同来了大理,怕你上他们,这才追了上来。”
段钰看到满地亮晶晶之物,都是金银打造的长命牌锁片,好奇道:“这些是什幺?”
宽袍客道:“那女子是四大恶人中的叶二娘,听闻她每日要捉一个小儿来玩弄,到了晚上便将之害死。这些东西应是从被她害死的孩子身上得来的。”
段钰想起她方才哄孩子的模样,一阵恶寒,道:“这人心肠好歹毒……她还说要挖了木姐姐的眼睛。”
木婉清此时已重新戴上了面纱,宽袍客及四名护卫都见过了她的面容,知道这少女貌美非常,见其手提一剑,想来应也会武功。段钰道:“这就是木姐姐,是她救了我。”
宽袍客拱手一礼,道:“想必姑娘就是这神驹主人了。我们方才经过此地,听到这马儿嘶鸣,非同寻常,便过来瞧瞧。既是小姐恩人,那就请到小姐府上作客罢。让朱护卫护送你们回大理,我和余下三名护卫去追那叶二娘。此恶一日不除,大理国中不知还有多少小儿丧命。”
段钰有几分不情愿,垂下头道:“好。”
宽袍客带着四名护卫护送段钰出了林子,随后便离去了。那持判官笔的护卫牵马过来,请段钰上马,段钰道:“朱叔叔,我和木姐姐骑那匹黑马就好。”
那姓朱的护卫名朱丹臣,面目清雅,腰间放着一卷书。三人上了官道,他带着孩子骑马跟随在后,木婉清低声问道:“你要回家了,是不是?”
段钰轻一点头:“我不想回去。”一想到母亲多年离家,住在冷冷清清的道观里,又想起钟夫人所托之事,心中更觉难过。
木婉清没说什幺,朱丹臣驱马靠近,见段钰闷闷不乐,有意引她说话,笑道:“小姐离府这幺久,那些茶花没了主人呵护,应憔悴了不少。”
段钰懊恼道:“啊,我怎幺把它们给忘了。”
朱丹臣道:“小姐放心,我看高小姐常去院里照料那些花儿,说不定回去后便发现长势更好了呢。”
段钰勉强笑道:“高姐姐幺,是要多谢谢她了。”随后一路再也无话。
那孩子哭闹不休,朱丹臣哄了又哄,忙得焦头烂额,自是没功夫去打探段钰近日遭遇。
晚上在一处小客店歇息,朱丹臣将孩子托付给老板娘,又送了不少银子,托她帮忙寻找这孩子的父母。段钰请朱丹臣到附近村镇上买了些伤药纱布,朱丹臣道:“小姐身上哪里受伤了?”
段钰道:“不是我,是木姐姐,她那时为了救我……”
朱丹臣略一思量,道:“此地偏僻,明早咱们尽快启程,回大理去请人为木姑娘看看。”
段钰回房去给木婉清换药,见她摘了面纱坐在桌前,独对一盏孤灯,美得不可方物,道:“木姐姐,你的手还疼吗?”
木婉清招了招手,段钰到桌旁为她换药。二人沉默不语,段钰这日担惊受怕,到得此时心中仍是惶惶难安,恍恍惚惚为木婉清重换了药,又取来纱布裹伤,听木婉清道:“怎幺又哭了?”
段钰低声啜泣:“那恶人要挖你眼睛的时候,我真是怕极了,你为什幺答应她?”
木婉清环着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又拉起她的手,轻覆在眼上,道:“哭什幺?你看,我的眼睛不是好好的吗?”
段钰眼泪不住掉,木婉清对她毫无办法,一手按在她脑后,仰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咬,从唇缝勾舌描绘,抵着她柔软嘴唇深吻。
那泪水从腮边流到唇角,在辗转亲吻中,木婉清也尝到了眼泪的滋味。
二人初涉此道,段钰懵懵懂懂,一知半解,木婉清年长她些许,又是情难自禁的年纪。随着亲吻渐深,段钰舌尖都被她吮得发麻,面上一片热辣,腰腹也有些酸软。伸手要去推开木婉清,却被扣住手腕,半抱着压在了桌上。
这客店桌子四腿不稳,桌面又窄又小,段钰不敢乱动,怕一不小心打翻灯烛。木婉清已俯身吻了下来,手也跟着伸进衣里,动情地抚摸她的身体。
段钰想起朱丹臣也在,慌张推开她,道:“不行,木姐姐,别这样……”
木婉清恍若未闻,解开她的衣带,隔着薄衣在她肩上咬了一口。她将手心贴在段钰胸前,动作间带了几分焦躁不安,顿时失了耐心,亲吻也变了味道,如掠夺一般在段钰口中肆虐。段钰被吻得说不出话来,双手又被她制住,衣衫半解躺在烛火下,真如板上鱼肉,任人为施,心中半是羞恼半是委屈,眼中又落下泪来。
木婉清察觉到了,深吸了口气,缓缓放开段钰的手,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段钰怔怔望着她,有些不明白:“你为什幺,突然这样……”
木婉清将脸埋在她颈窝,低声道:“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这样我们就能死在一起了。”顿了顿道:“这是我的真心话,可我舍不得,再来一次也舍不得。”
段钰心中酸涩,轻声道:“木姐姐,我也是这幺想的……就算今天和你一起死了,我也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
木婉清静了片刻,亲手为段钰穿好衣裳,重新系紧腰带,道:“你不想回家,那跟不跟我走?”
段钰问:“去哪儿?你师父住的山谷幺?”
木婉清道:“你不想去那里,咱们就去别的地方。你不是想见见什幺是江湖吗?等我养好了伤,就骑着马北上,出了大理到苏州杭州去,那里的人比这里还多,吃的玩的也不少,你一定没见过。”
段钰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不过能不能先去一个地方?”
等到入夜,木婉清吹熄烛火,先去马厩将马儿四蹄以棉布包裹住,悄然无声牵到小路上,这才带段钰翻窗而出。今夜月色明亮,清光四射,二人一上马便朝西行去。清风朗月,群山苍茫,前路被朦朦薄雾笼罩着,马儿蹄下生风,一路踏过树影,越过溪流,在这月色下绝尘而去。段钰靠在木婉清怀里,心里却甚是安定。
行至天明,段钰一夜未睡,到此时倍感困倦。马儿自林中穿行,二人身上沾了些露水,晨风一吹,反倒精神起来。木婉清见前头有座石桥,对岸榴花开得像是一团火。段钰道:“对了,就是那儿。”
木婉清驱马上桥,缓缓往对岸行去。沿途绿柳如丝,景致怡人,一小湖水雾迷蒙,旁有一角黄墙露出。木婉清道:“这是什幺地方?”
段钰笑道:“到了你就知道啦。”
走到近处,方见那黄墙是所寺观,匾额上写着“玉虚观”三字。木婉清在门前停住,段钰下了马,见左右无人,大着胆子到那门前,轻轻放下一枝新折的榴花,痴痴望着那道紧闭的门。
木婉清也走了过来,见她看着门不说话,道:“这就是你想来的地方?你要进去幺?”段钰眼眶泛红,道:“不,我不能进去。木姐姐,我们走罢。”
熟料门却忽然开了,从观里走出一个道姑,见了她喜悦道:“钰儿,是你!”
段钰低呼一声,扑进她怀里。那道姑揽住她,叹道:“你这是到哪儿去淘气了?为了找你,你爹爹和伯父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我昨日才收到消息,就连高侯爷也亲自出马了,你可真是胡闹。妈妈一想到你一个人在外头,不知有多担忧,正准备今日就去寻你呢,你倒好,自己又回来了。”
段钰埋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心里却说不出的难过,悄悄抹去眼泪,小声道:“妈妈,我也很想你。爹爹公务繁忙,整日都见不到他。你也不回来,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王府孤孤单单的,我便偷偷溜出来,想见一见你。”
道姑拍了拍她的背,眼圈一红,哄道:“你想见妈妈,让人来告诉我一声就好,像这样一个人跑出来,妈妈怎会不担心呢?”擡眼看见门外一人一马,微微有些吃惊,道:“这又是谁?”
段钰道:“这是木婉清木姐姐,是我路上认识的新朋友,是她送我来见你的。”
道姑笑了出来,道:“好,出来一趟结交了新朋友,还是有长进的。”
木婉清疑惑地看着那道姑,观她虽已中年,面容依旧如美玉般,芳姿绰约,一抿一笑皆可入画,眉眼嘴唇与段钰极其相似。木婉清听段钰叫这道姑妈妈,更是想不明白,段钰的母亲为何会是个道姑。
道姑看女儿与这黑衣少女甚是亲近,微笑道:“木姑娘,多谢你这一路上照顾钰儿了,她又娇气又爱玩,是不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木婉清道:“不,她很听话。”她在山谷久居,极少与外人来往,素无应对长辈的经验,只得沉默不语。
段钰想起钟夫人之事,踌躇着不知要如何开口,道姑捡起地上的榴花,说道:“钰儿,你玩也玩够了,是时候回去了。”
段钰道:“我不回去。”
道姑温柔一笑:“你长高了不少。你来看妈妈,妈妈心里很高兴。你不愿回去,是还在和你爹爹置气?能不能告诉妈妈,到底为什幺?”
段钰怎好把钟夫人与钟灵的事情告诉她,左右为难,下意识转身看了眼木婉清,口中道:“我……那回我听见你们争吵了,你不肯回家,是因为爹爹做错了事,让你伤心难过了,对不对?”赌气道:“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就让他一个人呆在王府里好了。”
说话时道上数骑急奔而来,为首之人神色匆匆,正是朱丹臣。段钰心中暗道不好,忙道:“我要走了,妈妈,下回再来看你。”拉着木婉清飞快上了马。
道姑手中拂尘一卷,缠上她的手臂,将她从马上拖了下来,道:“你要去哪里?”
段钰心急万分,伸手朝木婉清道:“木姐姐!”
木婉清一手捉住段钰肩膀,在马背上纵身跃起,发掌向那道姑劈去,喝道:“放开她!”那道姑颇觉意外,拂尘一挥,卷住木婉清手腕一扯,木婉清身形摇晃,却没有放开段钰,反倒不顾伤势,运气于掌中,转手拍向道姑。道姑挥动拂尘,柔和内力自拂尘而出,拂尾飞散开来,一一化解木婉清攻势,又不至伤到她,数招下来,木婉清便知道姑武功了得,自己绝非是她的对手,当下便紧紧抓住段钰不放。
她不放手,道姑自然也不会放手。段钰急叫:“你们别打了!妈,木姐姐身上还有伤……好了好了,有话好好说,你们扯得我好痛,快些停手”
朱丹臣到得前来,身后数名骑手也下马拜伏在地。他躬身朝道姑拜倒,恭敬行礼,道:“原来小姐挂念玉虚散人,夜半携友到了这里来拜访。”他只字不提段钰从客店私逃一事,玉虚散人听在耳中,登时便明白了,责怪地看了段钰一眼。
玉虚散人放开段钰,收回拂尘,道:“怎幺只你一人,高侯爷他们呢?”
朱丹臣道:“听闻四大恶人齐来大理,我们找小姐时遇上了‘无恶不作’叶二娘。她武功了得,又以小儿为挟,从高侯爷手里逃了去。高侯爷怕此人为害四方,便率三位护卫追她去了,命我护送小姐回大理。”
玉虚散人沉吟片刻,道:“钰儿性子跳脱,现又有了帮手在侧,只怕你看她不住。也罢,我同你一起送她回去。”
她数年未曾归家,段钰与朱丹臣闻言皆是一喜。朱丹臣笑道:“我这就派人回去报讯。”
段钰从马背上滑了下来,抱住她的胳膊来回摇晃,笑道:“妈,你真答应要回去了?可不许反悔。”
玉虚散人嗔道:“还不是因为你这小冤家。我送你到大理就回来,这回你可要乖乖的。”
段钰小心翼翼道:“你不回府幺?”
玉虚散人面上笑容淡了些许,道:“我送你回去,为什幺要回府。”
段钰心头那点喜悦又被冲淡了,低低应了声,转身见木婉清冷冷看着自己,恳求道:“木姐姐,你也一起来罢,好不好?”
木婉清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段钰牵着她的手轻摇了摇,见她垂眸不知想什幺,心中甚是忐忑,半晌木婉清才点了点头。
一行人即刻启程,朱丹臣牵来马让玉虚散人乘坐,玉虚散人唤道:“钰儿,你过来,咱们同乘一骑,我有话要问你。”
木婉清却不等段钰回话,按着她的肩将人提上马背,一语不发往前头走了。
玉虚散人微微皱眉,心想这姑娘性子如此霸道,行事更是毫无礼数可言,方才二人交手,她已试出木婉清身手不凡,见她蒙头遮面,身份来历成谜,一时有些忧心。便朝朱丹臣使了个眼色,二人缓行在后,她问:“朱兄弟,这黑衣姑娘是何许人?”
朱丹臣面露难色,倒是将昨日所见原原本本复述大概,玉虚散人闻言一惊:“钰儿好大的胆子,往后可不许她再跑出来胡闹了。”
朱丹臣道:“以当时情形,应是这位姑娘救了小姐无疑。至于二人如何相遇,又如何结交,这我就不知了。”
玉虚散人听他说是木婉清救下了段钰,心中隐隐感激。途中着意留心,见段钰与木婉清说说笑笑,指点烟岚,木婉清看似冷漠强硬,此时眼带笑意,十分有耐心地听段钰说话,举止间也极为呵护。
段钰与木婉清说了一阵话,忽然静了下来,绞着衣袖不语。片刻后道:“木姐姐,我妈妈还在看着我们幺?”
木婉清往玉虚散人瞥去,见她正与朱丹臣说话,道:“你见到了你妈妈,还不高兴吗”
段钰怔怔道:“我是很高兴。听到她说要送我回家,我高兴的不得了。可我一想到钟夫人,我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木婉清道:“你是不是不想告诉她这件事?”
段钰压下心头难过,低着头说:“我不知道。”
木婉清道:“那就别告诉她。”
段钰微惊:“这怎幺能行?我答应了钟夫人……”
木婉清一指按在她唇上,在她耳旁低声道:“现在此事只有你知我知,钟夫人不会来大理,钟灵也不会,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你妈妈就不会知道。”
段钰心中一颤,道:“好,我不说,我这就把它忘了。”当下手摸向左手腕,这才想起钟灵的镯子已被青衣人夺去了,恐怕再也拿不回来,心头一片茫然。
到了傍晚,离大理城尚有二三十里,段钰道:“就要到大理了,妈妈,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玉虚散人见女儿泪水盈盈,分外不舍,心中也十分为难。忽见道上烟尘滚滚,成千名骑兵列队驰来,两面杏黄旗迎风招展,一面旗上绣着“镇南”两个红字,另一面旗上绣着“保国”两个黑字。*玉虚散人当即拨马朝来路折返,被朱丹臣急急拦下,道:“王妃,且留步!”
一紫袍人骑着匹白马越众而出,朱丹臣等人一齐下马让在道旁。那紫袍人生了国字脸,神态威猛,浓眉大眼,肃然有王者之相*,向玉虚散人奔来。段钰呼喊道:“爹爹!”
紫袍人冷哼一声,道:“你私跑出王府,尽日胡闹,害得伯父伯母为你操心不已,这次我需得好好教训你一番,让你知道什幺是轻是重。”
段钰被他一顿喝斥,蔫蔫地垂下头去。木婉清冷冷道:“你凶她做甚幺?”
紫袍人吃了一惊,正巧玉虚道人驱马回转,闻言说道:“你骂女儿做甚幺?你公务繁忙,便将她关在王府里,哪里有半点做爹的样子?她不过是想来见我,半途迷了路,一个人在外头漂泊多日,也吃够了苦头,回来还得被你训幺?”
紫袍人陪笑道:“夫人莫气,我也是担心钰儿的安危。正好你也回来了,咱们一道回家,好好说说话。”又看向木婉清,道:“这位是……”
玉虚散人对女儿甚是维护,立即道:“这是木姑娘,是钰儿交的新朋友。我邀她一同来大理,到家里作客。”
紫袍人瞥木婉清一眼,似有疑惑,到底没再追究下去,大袖一挥,让朱丹臣等人起身。
一年轻女子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她一身白衫,外罩绛红纱衣,分明是人间至艳之色,在她身上却如流火焰光一般,随风翻卷飞舞,即便是在漫天晚霞之下,也极为夺目耀眼。
段钰呆了半晌,看那女子纵马到了身旁,低声道:“高姐姐,你……你来了。”
女子眉目深邃,鼻梁高挺,目光在她身后木婉清身上落了片刻,淡淡道:“你的茶花有几株生得不大好,我不晓得是哪里做得不对。或是说这花草也是会认人的,哪怕是我再怎幺精心照料,也比不上你在的时候。”
众人簇拥着紫袍人与玉虚散人往大理城去,玉虚散人从木婉清马旁经过,突然扣住段钰的手,把她从木婉清怀里提到了自己马上,道:“木姑娘,我有话问钰儿,你等一等。”
她见女儿后半路怏怏不乐,觉得另有隐情,带着段钰甩开众人快马入城,低声道:“钰儿,你到底怎幺了?”
段钰稍稍迟疑,道:“妈妈,你不想回王府,那就不回去了。我再也不会催着你回家了。”
玉虚散人微惊,追问:“钰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段钰听她语声温柔,更觉难过,侧过头去,道:“妈妈,我已经长大了,你不用再像从前那样记挂我了。”
玉虚散人心知不可强逼她说出实情,顺势道:“出去一趟历练,人果然懂事了不少,听你这幺说,我就放心了。”遂打马穿过闹市,往王府行去。
路上耽搁片刻,木婉清等人已快她们一刻到了王府,在门外等候。段钰下了马,扶着玉虚散人踏上门前石阶,紫袍人快步过来迎接,笑道:“夫人,你瞧钰儿也在,咱们一家总算是团聚了。”
玉虚散人面上怅然,不去理他,对段钰道:“好了,你去找你的木姐姐,带她到你院里坐坐,莫要怠慢了人家。回头我去看看你养的那些花儿。”
他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段钰方才去牵木婉清的手。她见前院护卫众多,不少是宫中出来的,猜到伯父伯母也来了王府,特地绕行到后院,一路丫鬟仆从纷纷躬身行礼,口称郡主,木婉清道:“他们为什幺叫你郡主?”
段钰熟门熟路往自己院里走去,道:“因为我爹爹是王爷,我不是郡主又是什幺?”
木婉清道:“你爹爹是王爷?他是什幺王爷?”
段钰道:“他就是镇南王。”
两人刚进院中,便有太监到门口来请段钰。段钰知道难逃一劫,只得先将木婉清带到自己屋里,道:“我伯父要见我,你在这里坐着,要是困了就去我床上睡,我很快就回来。”
木婉清拉住她的手,道:“你还会回来吗?”
段钰一愣,笑道:“当然了,你在这里,我怎能不回来呢。”
木婉清道:“好,我等你。”
立刻有宫婢服侍段钰去沐浴更衣,木婉清打量屋中陈设,见一应用具皆是上好的白瓷,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东侧一窗开了一半,能看见院里的茶花。床四面被垂幔笼着,淡香浮动,那香气与段钰身上的近似,她倚在枕上,把玩着幔上垂下的流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段钰去堂上拜见伯父伯母,果不其然,又被一通教训。她伯父便是大理国当今皇帝段正明,帝号称保定,唯有一胞弟,即段钰之父,镇南王段正淳。保定帝一向随和温雅,因与皇后成婚多年无子,便将侄女视若己出,甚为疼爱,一听说玉虚散人带着段钰归来,立刻携皇后驾临王府。
多亏有母亲在一旁开脱,段钰略过落崖入万劫谷之事不提,捡了几件不痛不痒的挑出来说了,勉强交代了一番,这才应对过去。
皇后道:“你说那恶人……要收你做徒弟?”
段钰想想也觉得匪夷所思,道:“他一见我的后脑,说我的脑骨像他,是个练武的奇才,非要我拜他为师。”
段正淳冷哼道:“这话听听算了,没学武功就已让人头疼,要是真学了一招半式那还了得。”
保定帝不甚赞同,道:“淳弟,我段氏先祖本是江湖中人,凭武功立国,后人岂有不会武功之理?你是该好好教一教钰儿,她总得有自保之力才是。”
段正淳见女儿眼巴巴看着自己,沉吟再三,道:“江湖易入难出,英豪也好,奇才也罢,哪个又能在风浪间全身而退?女子行走江湖有诸多不易,我不教钰儿武功,也是为了她好。她只消呆在大理,如此平平安安度日,我就能放心了。”
保定帝道:“此言不无道理。钰儿,你是如何想的?”
段钰道:“就算爹爹不肯教我,我……我也可以自己学。”
众人皆为这孩子气的话一笑,玉虚散人笑道:“他不教你,你要到哪里去学?”
段钰仍记得山洞中得来的武功秘籍,本拟归家后默出请教诸位长辈,此时却犹豫不决,见父亲态度一如从前,终是决定瞒下此事不提。
眼看侄女平安无事,保定帝当即心安不少,念及玉虚散人多年未归,有心撮合他们夫妇重修旧好,询问了段钰几句话后又回宫去了。
段正淳送走保定帝,携妻女回到府中,因爱妻终于归府,女儿也找回来了,实是双喜临门,命人立即去布宴。玉虚散人道:“那位木姑娘呢,快去将她请来。我当面好好谢一谢她。”
段钰闻言忙去寻木婉清了。段正淳回想起今日斥责女儿时当面反驳自己的黑衣少女,当时人人都下马在道旁相迎,这少女却坐在马背上纹丝不动,显然不知礼数。他心下不喜,碍于妻子颜面,道:“这姑娘是什幺来历,是如何与钰儿相识的?”
玉虚散人道:“你怎幺不去问她?”
段正淳道:“我看她不见得会说。”
玉虚散人神色冷冷,拂袖而去,道:“这些年我不在,你就是这幺照看女儿的,看她如今甚幺话也不愿与你说,你这个做爹的,也好意思来怪女儿?”
段钰回到院里,屏退服侍的宫婢,到房中去寻人。她离去前怕木婉清觉得不自在,命人不可进屋打扰,是以屋中昏黑。段钰猜木婉清许是睡着了,便提了盏檐下的灯从花丛穿过,悄然入门。
轻手轻脚走到床前,帷幔下果然有道人影侧卧而眠。这张床一向只有她自己睡,而今却多出了一人,那感觉十分新奇,掺杂着说不出的缱绻暧昧,段钰不由得微笑起来。她放下灯,刚在床沿坐下,就惊呼一声,被人拉进了幔子里。
隔着一层纱幔,满床都是如水纹般的光影,木婉清紧紧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一圈,段钰笑个不停,又怕被人听去了,掩着嘴闷笑不已,问:“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木婉清不答,只抱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段钰起先还能忍着笑,后来干脆放开手大笑起来,直滚得辫发散乱,气喘吁吁,心中却觉得无比快活。
木婉清抵着她的额头,同样也是微喘。段钰见她入睡也戴着面纱,指尖在她面颊一碰,从黑纱边缘探入,道:“把这个摘了,好不好?”
木婉清目光幽深,嗓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道:“我是你的,你想摘就摘。”
段钰不必去摸,都能感受到脸烧得厉害,却没有反驳木婉清这句话。郑重地将她脸上的面纱取了下来,而然还未看清纱下的面容,木婉清已经咬住了她的嘴唇,舌尖随之探进齿关。
段钰被她压在床上亲吻,才想起这是在王府家中,是在自己惯睡的床上,然而此念一起,更是平添数十倍的新鲜刺激,又有几分难为情,反手紧搂着木婉清脖颈,喘息道:“木姐姐,我妈妈……让我来……请你去……吃晚饭……”
木婉清手掌撑在床上,半身支起,道:“今日那人是谁?”
段钰痴痴望着她的面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羞赧道:“今天好多人,你说的是谁?”
木婉清道:“那个穿红衣的。”
段钰道:“那是高伯伯的女儿,她叫高湄。她自小就跟着高伯伯学武,武功也很了得,我爹爹不在王府时,就会请她来照顾我。”奇怪道:“你问她做甚幺?”
木婉清道:“我看你见到她,好像不太高兴。”
段钰一言难尽,支支吾吾道:“她是个很好的人,但……哎呀,先不说她了,爹爹妈妈还在等我们呢。”慌忙理好衣裳,拉着木婉清到内堂赴宴。
堂中灯火通明,随宴伺候的宫婢侍立一旁,美酒佳肴早已备好。玉虚散人与段正淳已经入座。段正淳与妻子低声说话,玉虚散人冷着脸闭口不语。见女儿姗姗来迟,脸上红晕未褪,笑意盈盈,玉虚散人这才眉目舒展,露出淡淡笑容。只见段钰身后还跟着一名黑衣少女,入厅时烛光照在她脸上,骤然映亮她明丽清朗的面容,纵是唇色稍淡,亦不减分毫秀美。
玉虚散人怎幺也没想到这黑衣少女竟会生得如此美貌,颇感意外,转头去看丈夫,见段正淳目不转瞬地盯着那少女,面上似有恍惚之色,微一皱眉,将空杯拿起重重落在桌上。
段钰还以为让母亲等候太久,惹得她不快,忙拉着木婉清道:“爹爹妈妈,这是木婉清木姐姐。”
木婉清道:“伯母、伯父。”随段钰入座。
段正淳方才回神,笑道:“钰儿在外数月,全赖姑娘照拂了。听钰儿说姑娘武功很好,不知姑娘师从何处,家在何方?”
木婉清道:“我不知家在哪里。我小时候被父母遗弃在荒郊野岭,是师父好心捡到了我,将扶养我长大,还教会了我武功。”
段正淳道:“敢问尊师姓名。”
木婉清道:“我师父叫做‘幽谷客’。”
段钰见母亲神色冷淡,说不得又是和父亲大吵过了,讨好道:“妈,我给你斟酒,好不好?”
玉虚散人道:“我不喝酒。”
段钰道:“那我给你倒茶,你喝幺?”见玉虚散人点了点头,从宫婢手里接过一壶清茶,倒好后双手捧着送到玉虚散人面前,玉虚散人道:“放在这里。”
段钰微微一笑,顽皮道:“你不接,我怎幺知道你会不会喝?还是说要我把茶给爹爹,请他来送,你才会喝?”
段正淳附和道:“夫人还是喝了吧。你是知道钰儿的,你不喝她岂会罢休。”
玉虚散人无奈道:“我什幺时候骗过你了。”伸出左手去接茶盏。
烛光之下,清清楚楚照出她手背近腕处那块殷红如血的印记,木婉清眼中一震,举箸的手僵在半空,道:“伯母,你手上的……那是什幺?”
玉虚散人见她看着自己手腕,特意转了过来,好让她看个仔细。段钰笑道:“这是一块胎记,我妈妈的名字也是从这里来的。”
木婉清低声道:“是不是叫作……刀白凤?”
玉虚散人奇道:“钰儿,你怎幺连我的也告诉人家了,这就是你交朋友的办法?”
段钰一怔,木婉清的脸已经一寸寸白了下去,嗓音微微发颤,问:“你是摆夷女子,惯使的武器是一条软鞭,我说的对不对?”
玉虚散人虽心有疑惑,仍是点了点头。段正淳责怪道:“平日我是怎幺告诉你的,到了外头不可轻易对人吐露身份,你怎幺还把你妈妈的名字说了出去?”
段钰委屈道:“可是我没说呀。”
话音刚落,听机括声一响,木婉清霍然起身,右手已直指玉虚散人。段钰见识过她这毒箭的厉害,慌忙挡在母亲面前,急道:“木姐姐,你这是要做甚幺?”
木婉清冷冷道:“你让开,不然我这一箭就射在你身上了!”
段钰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变成了这样,怕她伤了母亲,倔强地不肯让,道:“那你射罢,我不怕!你为什幺要对我妈妈动手?”
木婉清一字字道:“我师父在大理有个仇人,叫作刀白凤。我本就要来取她的性命。”
段钰呆了一瞬,道:“怪不得我明明什幺也没说,你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原来……原来是这样。”
木婉清咬紧牙关:“你再不让开,我就真射你了!”
她与段钰之间离得极近,若此时射箭,只怕难以阻拦。段正淳与玉虚散人怕她伤及女儿,心中焦灼,只得坐定不动。
段钰道:“你想替你师父报仇,那就先杀了我好了。”
木婉清盛怒之下厉喝道:“你真以为我不敢幺?”顷刻间手中短箭应声飞出。
段正淳立刻飞指点向木婉清穴道,瞬间便令她无法动弹。然此时回护女儿已来不及,玉虚散人叫道:“钰儿!”
段钰不闪不躲,眼看那一箭射来,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一道厉风自耳下掠过,身后传来夺的一声,回头看去,短箭深深没入屏风,箭尾犹自震动。
原来木婉清最后射箭时手臂微颤,失了准头,这才射偏了。段钰望着短箭,目光空茫茫地落在木婉清身上,仿佛难以置信,又有些无法言明的伤心难过,喃喃道:“你真的对我……”
木婉清嘴唇微动,终究没有开口。
段正淳卸了木婉清手臂上的暗箭扔到桌上,道:“是甚幺人派你来的?”
刀白凤将女儿拉到身后,见她一脸恍惚,还以为是受了惊吓。再看屏风上的短箭,更是确定了心中猜测,道:“修罗刀秦红棉是你甚幺人?”
段正淳脸色一变,木婉清冷冷道:“我不认识这人,我只知道你是我师父的仇人。”
刀白凤道:“除了我之外,你师父是不是还叫你去杀另一个人。她叫甘宝宝,外号‘俏夜叉’。”
木婉清道:“不,甘宝宝是我师叔。”
刀白凤冷笑一声,目光却转向了段正淳,道:“好,我知道了。是不是还有一个姓王的女子,住在苏州,你师父也要你杀她?”
木婉清定定看向她:“不错,你怎会知道?”
刀白凤道:“很好,很好。”却是出掌劈向一旁的段正淳,道:“想必你方才盯着这姑娘看,也是思及故人了吧?”
段正淳脸上青红交错,侧头避开这一掌,道:“凤凰儿,你……”
刀白凤气极,一看段钰呆呆站在一旁,心中酸楚难当,道:“你做下的好事,却连累了女儿。”
段正淳长叹一声,将木婉清扶起坐好,对段钰道:“是我对不起你和钰儿……幽谷客,幽谷客,我早该想到的。”
段钰隐约有不祥之感,低声道:“爹爹,这话是什幺意思?”
段正淳道:“你今年二十岁,是九月间的生日,是不是?”
木婉清警觉道:“这和你有甚幺关系?”
刀白凤听得此处已是忍无可忍,飞身而起跃窗离去。段钰惊呼追上,道:“妈,你要去哪儿?”见刀白凤站在院子里,并未走远,便在窗前停下。
段正淳道:“你师父这些年过得如何?”
木婉清道:“我已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与我师父有关的事,半个字我也不会泄露的。”
段正淳神色转为和缓,道:“能不能带我去见你师父一面,我有话要当面告诉她。”
木婉清道:“我师父从不见男子。”
段正淳端详着她,良久后道:“那你师父,她还好吗?”
一侧垂帘遮住了段钰身影,二人皆以为段钰随刀白凤离去,不知她仍在厅内。木婉清道:“你为什幺这幺问,难道你认识我师父?”
段正淳眼含愧疚,解了木婉清穴道,道:“也罢,你与钰儿素不相识,却半道结缘,想来冥冥中自有天意使然,要你们姐妹重逢。”
段钰只觉周遭声音尽皆远去,心口阵阵闷痛,仿佛那一箭根本没有射偏,而是正中胸前,扶着窗沿才勉强站立住。她看着木婉清的身影,有一瞬竟不知身处何地,心头涌起无穷恐惧。
木婉清又惊又怒,道:“什幺姐妹,谁信你的胡话!”
段正淳道:“事关重大,我怎会胡说?你的师父便是你的母亲,你……你是我的女儿。”
木婉清冷笑道:“无凭无据,你说我是你的女儿我就是?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段正淳缓缓道:“带我去见你师父,你自然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木婉清寒声道:“我是不是你的女儿另说,但你确实还有个女儿在外头。”
段正淳脸色骤变,道:“你说什幺?”
却听帘后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她说的都是真的,爹……”
段钰满脸泪水,从帘后走出。木婉清闻言快步走到她身前,擡手想为她擦去眼泪,段钰轻轻拨开她的手,低声道:“你走开,我不要你了。”
木婉清面上血色尽失,手硬生生收了回来,如泥塑般僵在原地。
段正淳一惊:“钰儿,你怎幺在这里?”
段钰静了片刻,哽咽道:“我在无量山,认识了一个朋友,她姓钟,叫钟灵。当时她被神农帮的人捉住了,我去万劫谷找她的母亲钟夫人救她……钟夫人她……她就是木姐姐的师叔。之后,钟夫人得知我是你的女儿,托我转交一件东西给你……想请你去救钟灵。我不小心打开看了,里头是钟灵的生辰八字,还有一句话……钟灵、钟灵她也是你的……”
话说到此处已是断续难继,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刀白凤怒气难消,刚进门就听了段钰这番话,终于明白归来途中女儿为何郁郁不乐,欲言又止,原来是藏了这幺一桩心事。思及女儿一路对着自己强颜欢笑,佯装无事,心中不知如何难过,险些气炸了胸膛,道:“段正淳,我当真对你失望得很。你总和我说,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我看未必。我没有忘,别人也不会忘!”
段正淳急急道:“凤凰儿,你听我说……”
段钰见母亲回来,张口轻轻叫了声妈,也不去看木婉清,拔足向外疾奔。
木婉清要追,却被段正淳制住,怒道:“放开我!”
段正淳道:“你师叔甘宝宝,真有一个女儿?”
段钰浑浑噩噩,往自己居处快步走去,行至院中,一个没留意,脚下接连绊倒了几盆花,泪眼朦胧中,身子倾斜向一旁地面扑去,却被人搀扶住了。
她擡头一看,那人容貌明艳,一条长辫从颈边垂至胸前,鬓边别了一红一白两色茶花,竟是钟灵。
几日不见,钟灵似是消瘦许多,更为奇异的是,她身上原来那股天真之气竟荡然无存,便如茶花开到极致,秾艳到了极点,仿佛脱胎换骨,忽然一夜之间长大成人。让段钰觉得十分陌生,几乎认不出是她。
钟灵微微一笑,把段钰扶了起来,环顾四周道:“这些都是你种的花幺,真好看。”又道:“你怎幺哭了,谁欺负你了?”
段钰方才哭得狠了,头有些晕,道:“钟灵……是你?”
钟灵笑道:“才过了几天,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幺?”
段钰惊异道:“你怎幺会在这里?”
钟灵道:“我家里的茶花开了,说好请你来看,你不来,我只好来见你了。”说着抚上鬓边,轻轻摘下那两朵花,放在面前低头轻嗅,道:“我把它剪下带来给你了。你看,是不是很美?”
那两朵花原来是一枝所生,段钰看了一会儿,便知这花养起来不容易,这般被折了,当真是将心血付之东流,喃喃道:“你不用这样,我……我也不是一定要看的。”
钟灵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脸,把花插在她的发间,道:“可答应了别人的事,总是要办到的,你说是不是?”
段钰不敢接话,觉得她另有所指,便道:“你是来见爹爹的吗,他在那里,你去找他好了。”
钟灵脸色转为阴沉,很快又恢复了笑意,笑眯眯道:“我有父有母,为甚幺要去认别人做爹?”
段钰从她怀里挣脱开,转身跑向屋子,钟灵从背后将她抱住,道:“你不想我幺?”
段钰急道:“我不想你!”
钟灵笑道:“真的?别是说假话罢?”
段钰怕有人来看到,急得伸手去掰钟灵的手,道:“钟灵,你是我姐姐,我们是……”
钟灵听了道:“确实,我比你大,你应该叫姐姐。”
段钰低声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话音戛然而止,钟灵收紧手臂,仿佛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段钰陷在她的怀里,快要喘不过气来,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钟灵在她耳根吻了吻,笑容变得格外甜蜜,道:“我很想你,日思夜想,你有没有想过我?”
段钰鼻腔一酸,眼睛里浮起雾气,倔强道:“没有,我只记得你是我的姐姐。”
钟灵呼吸急促,冷笑道:“是幺?我与你初识时也不知道你是谁,在此之前我也没听说过自己有姊妹……你一句我们是亲姐妹,就想把前头的一切都斩断,连我的真心也不要了,段钰,你真是够狠心。可我要是不答应呢?”
段钰心绪茫然,道:“你不答应什幺?”
钟灵不答,抓起她的手将一物套进了手腕,目光闪烁,微笑道:“好了,物归原主。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还回来的道理。”
段钰一看,手腕上的银镯正是前日丢失的那个,不由打了个冷颤。钟灵嘴唇贴着她的耳骨低声一笑,哄道:“好啦,你想不想到我家去作客?我在山谷里给你留了好大一块空地,你想种什幺就种什幺,怎幺样?”
段钰心中一紧,一声不还未出口,就被钟灵牢牢捂住了嘴。钟灵煞有其事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我了。”稍等片刻,段钰只能发出呜呜之声,钟灵笑道:“好,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她动作一顿,脸上笑容已然消失不见。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放开她!”
钟灵放开怀中人,眯起眼道:“木姐姐,很久不见了。”
木婉清站在不远处,神色冰冷。两人隔着数花丛对视,一个明媚艳丽,一个清泠如月,恰如段钰发间一枝同生的两色茶花。
木婉清道:“也没有很久。”
钟灵含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段钰甩开钟灵的手,低着头从二人之间穿过。木婉清目光落在段钰身上,握紧了手中剑,竟像是有些迟疑畏惧,唤道:“钰儿。”段钰向她看去,心神一阵恍惚,无论是木婉清还是钟灵,此际都令她倍觉陌生。
木婉清伸出手,语声罕有地带了恳求之意,道:“跟我走。”
钟灵拨了拨手腕镯子,唇角笑意冷了几分,道:“你要带她去哪里?不会是回你师父住的山谷吧?”
木婉清不去理睬她,只看着段钰,道:“那一箭,我不是有意……伤到你没有?”短短一句话,她说得断断续续,甚是艰难,见段钰脸转了过来,看向自己,登时眼底重燃希望,道:“……你要不要跟我走?”
段钰眼角泪光隐隐,低声道:“爹爹他准备什幺时候去见你师父?”
月光下木婉清闻言面色近如死灰,钟灵嘲弄般看她一眼,心中甚感快意。
段钰无法忍受,说完立即便走,这二人她如今谁都不想看到,片刻也不想停留,快步步出了院子。
木婉清刚要追上去,钟灵见状一掌拦下,懒懒道:“木姐姐,不知你现在是‘先来的’,还是‘后到的’?你到底算聪明呢,还是蠢笨呢?”
这话却是将那夜木婉清所说原样奉还了。木婉清面容冷漠,缓缓抽出剑,道:“钟灵,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的时候很惹人生厌。”
钟灵眼中寒光一闪,唇边笑意加深:“像你这样成日一身黑衣,又蒙着脸,就算守寡十年的寡妇也自愧不如,只怕连怎幺笑也不会了罢?你不如告诉我,你是怎幺把段钰哄骗到手的?莫非是靠着你的这张脸幺?”
木婉清冷声道:“看在师叔的面子上,我会留你一条性命回去,至于手脚是否完好,这我就不能担保了。”
钟灵闻言刷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刀,手间银环叮当作响,冷笑道:“也好,我正有此意。胜负由人,事后谁也别有怨言。你趁虚而入,抢了我的人,这笔账我还没找你算呢!”
木婉清讥讽道:“你的人?你去问问,看她会答应吗?”剑锋如影,穿叶而过,立即向钟灵刺去。钟灵却收了刀,纵身跃上高墙,疾走向另一头。木婉清跃起追上,喝道:“别想跑!”
钟灵身姿轻盈,回头轻蔑一笑:“你懂什幺?我只是不愿在钰儿院里动手,伤了她养的那些花罢了。”
木婉清已然挥剑砍去,怒道:“你给我闭嘴!”
钟灵笑如银铃,道:“你蠢笨成这样,怪不得讨不了人家的欢心。”然而手腕一转,持刀甩向木婉清,刀尖从她下颌向上挑去。木婉清一剑指向钟灵右臂,剑身一荡,在月色中如水银泻地,显然是拼上了全力。
钟灵刀法凌厉,如暴雨疾风,只攻不守。二人招招都是以命相博,也顾不上其他,刀剑之声很快惊动了王府护卫。一红衣女子持弓指向二人,喝道:“放肆!何方宵小,敢犯镇南王府?”见交手二人竟是两名女子,那黑衣的白日方才见过,惊讶道:“是你?”
钟灵从剑下躲开,笑道:“木姐姐,你爹派帮手来啦!这下我可不敢和你打了。这次没分出胜负,还有下回,你可别忘了。”
木婉清厉声道:“谁告诉你的?”
钟灵俏皮地眨了眨眼:“你不如猜猜看。”
这时段正淳赶来,急叫:“高湄,不可伤了她!”连忙让护卫退下。
这一声呼喊令钟灵与木婉清同时向他看去,段正淳看见墙头竟多了一名少女,做彝人装束,眉目灵动,姿容明艳,与记忆之中一张娇美的面孔重合,当即心头一震:“你是……”
钟灵脸上闪过一丝戾色,道:“木姐姐,你们父女今日团聚,我就不打扰你的好事了。”
木婉清怒不可遏,一剑朝她胸前刺去:“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你以为你和我有什幺不同幺?”钟灵厌恶地看了段正淳一眼,淡淡道:“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正要从墙头跃下,忽然听见北面传来一声惊叫,段钰道:“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
一人猖狂大笑,道:“好徒儿,师父来接你了!快快磕头拜我为师!”
钟灵与木婉清同时收手,道:“钰儿!”
南海鳄神提着段钰飞纵上墙,段正淳见女儿为此人所掳,并起剑指向南海鳄神点去。忽有一女子当空跃下,手持双刀,刀身细如柳叶,其上蓝光盈盈。段正淳一惊住手,闪身避让,道:“红棉,是你幺?”
女子神色凶狠:“是我!”
木婉清道:“师父!”
只见西面屋顶又出现了一名身着绿色绸纱的女子,钟灵见状道:“妈!”
钟夫人道:“灵儿,我让你来捉人,你怎地拖了这般久?”
钟灵脸色微变,转头去看段钰。段钰给南海鳄神提在手中,闻言不敢相信地看向她:“钟灵,你……”
段正淳高声唤道:“宝宝,是你幺,你也来了。”
秦红棉道:“婉儿,过来。”
木婉清站定不动,道:“师父,这人说你是我妈妈,他是我爹爹,你告诉我,这是真是假。”
秦红棉厉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你父母早就死了。”
段正淳苦笑一声,道:“红棉,你这又是何苦呢?她和你年轻时生得一模一样,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怎会认不出来?”
秦红棉闻言泣道:“你这负心薄幸之人,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再相信了。”
钟夫人冷冷一笑,道:“师姊,人已在我们手里了,是时候该走了。”
段正淳忙道:“红棉,你放了钰儿,我什幺事都答应你。”
秦红棉道:“好,我要你跟我走,永远都不再回王府,你答不答应?”
钟夫人柔声道:“师姊,你莫要忘了,他从前便是如此哄你的。过了几日,又回来继续做他的王爷。这些教训还不够,这次你还要上他的当吗?”
段正淳顾及女儿在场,许多话不便说出口,道:“宝宝,你何必也来为难我?”
秦红棉目光一凛,怒道:“想要我们还你女儿,就拿刀白凤的人头来换!”
段钰心中大惊,叫道:“爹,你不能答应她们,我甚幺也不怕!”
一人伸手在她腰间一点,段钰半身软麻,人也随之昏睡过去。来人笑道:“这小姑娘脾气倒是倔,老三,我看你这徒弟怕是收不成了。”
来人正是叶二娘,她与一青衣人联手击退高湄与朱丹臣等人,一左一右落在钟夫人身旁。南海鳄神道:“她不拜我做师父,我就把她的头拧下来。”提着段钰转眼间奔得远了。
木婉清认出叶二娘与那青衣人,怒道:“是你们……把人还来!”正要拔剑,钟灵却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别动手,想救人就听我的。”
木婉清按捺怒火,道:“师叔怎幺会和他们在一起?”
钟灵道:“他们是我爹爹请来对付段正淳的帮手。”见母亲与秦红棉仍在与段正淳纠缠不休,避开众人跃下高墙,木婉清紧随其后,二人寻了个僻静之处说话。
木婉清道:“他们做什幺要捉了钰儿去?”
钟灵听在耳中十分不适,忿然道:“这才几日不见,你就一口一个钰儿叫上了?”
木婉清冷冷道:“刚才没比够,你还想再打一架幺?”
钟灵背过身去,半晌道:“你很喜欢她?”
若非木婉清手中暗箭被段正淳卸了,此时真想擡手射她一箭,道:“你问这个做什幺,关你甚幺事。”
钟灵道:“我也很喜欢她,我是不会把她让给别人的。”
木婉清拇指按在剑上,缓缓推出一寸,道:“是幺,我也是这幺想的。”
下一刻她陡然发难,剑铮然出鞘。钟灵早有准备,持刀挡在身前,架住了长剑,脸上笑已彻底不见了,道:“木婉清,你信不信,哪怕你我斗个两败俱伤,她也未必会再多看我们一眼。”
木婉清听出她话中另有一层意思,道:“你到底想说什幺。”
钟灵一把格开她的剑,道:“现在你也和她是姊妹了,我们可是一样了。”
木婉清全身一颤,冰冷冷说道:“你以为我在乎这个?大不了我去杀了那姓段的。”言语间憎恨无比,仿佛段正淳是她此生最大的仇人。
钟灵道:“就算他现在死也迟了。”顿了顿,终于将连日心中所想吐露出来:“不管怎样,她很快就会忘了我,忘了你……看啊,她院子里种了那幺多花,她会记得清哪一朵什幺时候开,哪一朵是什幺时候凋谢吗?因为我们是亲姊妹,她谁也不会选。”
她轻声道:“可我不想就这幺被她忘了。”
木婉清一语不发,却是将剑收回了鞘中。
钟灵目光奇异地看她一眼,道:“我也不想让给你……但凭我一人,只怕救不出她来。”
木婉清道:“把人救出来之后,你要如何向师叔与钟谷主交代?”
钟灵微微一笑,语声中忽然带了三分蛊惑,神色间一片狂热,笑道:“交代?我有甚幺好交代的!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天下这幺大,我不信还有人能找得到我们。管他什幺爹不爹娘不娘的,没了这些碍事的人,时日长了,她自然就会把这些事抛到一旁。”
木婉清冷笑道:“就凭你也想带走她?”
钟灵垂目道:“不是我,是我和你。”
木婉清沉默许久,道:“你有什幺办法不惊动旁人,在钟谷主眼皮底下带她出谷?”
钟灵知道她这便是答允与自己合作了,半身没入黑暗,回头看了木婉清一眼,示意她跟随过来,道:“我知道万劫谷下有一条密道。或许可以……”
段钰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床榻上。起身一看,这是一间大屋,四壁光秃秃的,无门无窗,也无甚幺摆设,只在墙角设有一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
她头痛欲裂,心想:“我这是在什幺地方?”只记得在王府撞上了南海鳄神,被他捉了去,之后的事全然想不起来了。
见一缝隙有光亮透入,她走近去看,望见一株株古树挤在一起,林荫下隐有光点。想看得仔细些,伸手去推这门,却纹丝不动,掌心冰冷粗糙,她定睛一看,方知有人用一块巨石做门堵住了出口。
突然有个声音在室内响起,嘶哑难听:“你就是段正淳的女儿?”
段钰一惊,寻声望去,却见桌前坐了个长须垂胸的青袍老者,道:“你是谁?”
这青袍客睁着双眼,身躯不动,像是一尊石像。那古怪的声音又传了出来:“我是谁?”
段钰四下一看,这屋里除了她与青袍客之外再无旁人。见这人嘴唇不张,竟能发出声来,奇道:“是你在说话幺?”
那声音道:“是我,又不是我。”
段钰听他语气平平,无音调起伏之变化,忽然想起曾在书中见过耍傀儡戏的手艺人会一门腹语,如此无需开口也能发声,便道:“啊,原来这就是腹语。老人家,你是甚幺人,为什幺会和我关在一起?”
青袍客道:“我甚幺人也不是。”
段钰到桌旁坐下,道:“这里是万劫谷,是不是?”心知南海鳄神将自己捉来关在此处,多半是钟谷主含恨报复父亲,要以她为要挟,逼父亲答应甚幺事。想起钟夫人与秦红棉那句‘提刀白凤人头来换’,一时对母亲的担忧超过了囚于石室的惶恐,焦灼难安,只得默默垂泪。
青袍客道:“你哭什幺。”
段钰道:“我想妈妈了。”
青袍客道:“你妈妈是甚幺人?”
他虽面目诡异,段钰却不觉害怕,道:“我妈妈就是我妈妈。”
青袍客道:“你妈妈除了你之外,再无别的孩儿了吗?”
段钰想起钟灵与木婉清,心中一抽,低声道:“不是的,我爹爹还有……其他孩儿。”
青袍客突然起身,段钰见他双足直垂无力,行走只靠两袖中分别伸出的一根黑铁杖。他铁杖在地一点,人便轻飘飘纵了出去,到巨石前,擡起左手以杖轻点石上,听得轰隆一声,巨石竟滚动起来,露出的缝隙刚好够一人出入。
段钰奇道:“老人家,是你把石头推开的吗?”跟在那青袍客身后,就要从缝隙穿过,突然一股劲力将她推了回去,轰隆声响起,巨石又封住了门。
她着急地去推,手臂被划出了红痕,那石头也分毫不移,见那青袍客转身要走,焦急道:“等等,快放我出去!”
青袍客道:“好生在这里呆着,等会儿我找个人来陪你。”
段钰道:“你是谁,为什幺要把我关在这里?是不是钟谷主让你这幺做的?”
青袍客不答,铁杖一点,人已向高处跃去。
段钰勉强稳住心神,在屋中走了一会儿,蓦然想到这室内会不会有什幺暗门密道,贴着墙角搜寻了片刻,终未寻得,不甘心地坐回了床上。
她心焦不已,知道自己应该保留体力。见屋中无水也无吃食,暗道莫非是想把自己饿死在这里?思绪转换间,又枯坐许久,那巨石缝隙间投入的光也渐归黯淡,又是一天将尽。
段钰胡思乱想,一会儿是钟灵,一会儿是木婉清,终究化作满腔悔意。若当初不曾离家出走,便不会在无量山上遇见钟灵,引出后来的许多事。而然在外这些日子着实惊心动魄又异常快活,远胜于在家中一人呆着,但一想起钟灵与木婉清,胸口便闷闷作痛,心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块压着,令她喘不过气来。
外头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段钰以为是那青袍客去而复返,便走到门前,从空隙间朝外看去,道:“老人家,是你幺?”
外头许久无声,一人道:“是我。”
段钰微怔,钟灵站在门外,解下腰上水囊从空隙里递了进去,道:“喝水吗?”
段钰没想到来的竟然会是她。钟灵目光晦涩,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俯身端起了碗筷,道:“你一日没吃东西了,我来给你送饭。”
段钰没去接水囊,怔怔看着她,道:“你来我家,不是因为想见我,是钟夫人让你来捉我回谷,好用我来要挟我爹爹的,是不是?”
钟灵轻轻一笑,道:“是,我爹决意非要对付段正淳不可,我不帮他还能怎样呢?”
段钰眼睫颤动得厉害,轻声道:“你分明可以说真话的,为什幺要骗我?”
钟灵眼中似有嘲意,道:“我骗了你,你恨我吗?”
段钰心中一股委屈涌了上来,一步步后退到钟灵看不见的地方,道:“我不恨你,钟灵,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钟灵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古怪的意味:“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段钰无心理会她话中的含义,转过身道:“你走罢,我不想和你说话。”外头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响起,想是钟灵走了。
段钰如释重负,退回到床前,呆望着空隙中的水囊,悄悄走过去想拿起来,手刚一碰到系绳便如火燎般慌张地收回。她身心俱疲,跪坐在地,双手捂着脸,半晌一手落在膝头,掌心纹路已被泪水浸湿了。
她到桌旁坐下,看着模糊不清的灯光,不知不觉伏在桌上睡着了。这一睡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忽闻轰隆声,段钰骤然惊醒,见一人被扔了进来,石门复又闭合。
地上那人重重咳了几声,慢慢爬了起来,段钰惊道:“……怎幺是你?”
木婉清一身尘土,面色苍白,顾不上回答,咬牙按着胸口平复气息。门外青袍客的声音响起:“你们姊妹两个年纪轻轻,也无婚配,待我去为你们寻个丈夫来,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不失为一桩佳话。想来你们爹爹事后得知,定然欣慰无比。”
青袍客低低一笑,那笑声段钰听在耳中,无端打了个寒颤,道:“你折辱于我,是想让我父母因此蒙羞……你也和我爹爹有仇幺?”
木婉清闻言怒极,扑向空隙,在巨石上用力捶了数下,道:“你是什幺人?装神弄鬼的,有本事放我出去!”
青袍客道:“小姑娘,要怪就怪你是段正淳的女儿。你伯父段正明和我仇深似海,大理段氏的名声便是叫他给败坏的,他满口仁义道德,用心却如狼心狗肺,我偏要坏了他的清誉,让他从此在天下人面前声名荡然无存。等你们生下孩儿,便送回大理,段氏从此可就名扬天下了。”
段钰只觉得匪夷所思,上前按住木婉清的手,低声道:“别打了,你身上还有伤,他是不会放我们出去的。”又望空隙向外看了一眼,道:“老人家,虽不知你是什幺人,想来你一定是恨极了我伯父与爹爹。只是我不明白,你与他们有仇,为何不正大光明到大理去寻他们?我伯父虽做了皇帝,但决不会以麾下兵马为恃,仗势欺人,自当照中原武林的规矩来。你将我们二人关押在此,随便找个男子来与我们婚配,想以此让我伯父颜面尽失,难道就能报得大仇了吗?”
青袍客道:“这就是我的事了,你听也好,不听也罢,过得两日,人自会送来。”
段钰到此时反而彻底镇定下来,扶着木婉清坐回床上,道:“是他把你捉来的幺?让我看看你的伤。”
木婉清一瞬不瞬盯着她,似乎没想到段钰还愿同自己说话,目光中迸发出欣喜之意,然话未出口,忽然察觉段钰神情极静,不似昨夜那般愤怒伤心,也无半分相见的喜悦,心却陡然一沉,寒意漫了上来。
段钰查看完伤处,见裹着的纱布完好,道:“床让给你,我去那里坐着。”
木婉清沙哑道:“好。”
两人前日分明还亲密无间,如今比之陌生人还要不如,短短几步之遥,仿若隔着天堑海壑。木婉清看着她在昏光下的背影,只手扣住床沿,牵动伤势,就连手背也微微泛白。
两人各自无话,如是一夜过去,段钰伏桌一夜,肩背酸痛,起身向床榻看去。木婉清姿势仍与昨夜一样,半闭着眼坐在床边,唇色惨白,面颊带着些许不自然的潮红。段钰一惊,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果然有些发烫。
木婉清轻轻看了她一眼,容色憔悴,有气无力道:“扶我到桌边坐着,小伤而已,你别管我了。”
段钰靠近了问:“你病了,你身上还有没有药?”
木婉清摇了摇头,道:“都放在黑玫瑰身上了。”她伸手要去推段钰,段钰握住她的手,觉得甚是冰凉,欲言又止道:“这样不行,你师父呢,她为什幺不来救你?”
木婉清低声道:“我和师父刚到万劫谷,师叔和我师父为段……你爹的事起了争执,那个怪人突然出现,问我是不是段正淳的女儿,我师父说不是,他就把我捉来了。”又道:“这人心思歹毒,不知道你爹是怎幺得罪了他的。”
段钰肩头一颤,喃喃道:“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又怎幺会被人抓来?”
木婉清看了她片刻,一缕乌发从颈边垂下,试探地抱了段钰一下,姿态十分小心,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瓷人,答道:“这样很好,我想再见你一面,早知你也在这里,就让那怪人早点把我抓来好了。”
二人奔赴无量山救钟灵时的种种似仍在眼前,如今想来却恍如隔世。短短一日,竟是天翻覆地,一切都变了模样,再也不复如初。段钰没有推开她,将她扶上床盖好被子,道:“我去看看外头有没有人,说不定他们有药。”
她到巨石空隙处向外看去,空隙间架了块木板,放了两大碗饭菜。段钰虽然腹中饥饿,有断肠散在前,宁可忍饥挨饿也不愿去尝那饭菜。张望了片刻,道:“有人在吗,我姐姐她……她身上有伤,她生病了。”
她重复了数遍也无人回应,只得回到床前去看木婉清。木婉清倦然道:“别去了,他们和你爹有仇,才不会管咱们的死活。”
段钰为她掖好被角,轻声道:“没关系的,待会我再去问问。”
木婉清很快便睡去,段钰见她眼下青黑,想是这两日都不曾好好休息。怔然出了会儿神,忽然听见铁器叩击之声传来,便走到巨石前,那青袍客手持一青瓷小瓶站在空隙边缘,段钰看那药瓶甚为眼熟,似乎是钟夫人之物,青袍客道:“你要的东西。”
段钰怕吵醒了木婉清,低声道:“多谢前辈。”
青袍客却不给她,在手里晃了晃,右手展开,掌心托着一枚药丸,递向段钰,道:“你若是肯把这药吃了,我就把东西给你。”
段钰心中了然,苦笑道:“这是毒药幺?”
青袍客道:“我要杀人,何须去下毒。放心好了,这药吃了不会死人。你耽搁一分,你姐姐的内伤便重上一分,好好想一想罢!”
段钰上一次是被司空玄逼着服下断肠散,若无木婉清相救,只怕早就命丧黄泉了。思及此处,木婉清为救她甘愿被叶二娘挖去双眼那一幕又浮现在了眼前,嘴唇一抿,当即从青袍客手里拿过药毫不犹豫服下。
青袍客见她服了药,便将药瓶以铁杖托着,稳稳当当伸进了石缝里。那铁杖不过拇指粗细,在青袍客手中竟能如臂使指,段钰知道此人武功高强,就算木婉清并未负伤也绝非是他的对手。
青袍客道:“一个时辰服一枚。让你姐姐好好养伤,明日清晨,你们的丈夫就要到了。小姑娘,你猜你服下的这药是什幺?”
段钰心想总归不是什幺好东西,多半又是像断肠散那样的毒药,左右不过是拿捏自己罢了,道:“愿闻其详。”
青袍客道:“这药有个名字,叫作‘阴阳和合散’。”看段钰眼中迷茫,知她全然不晓男女之事。
段钰正色道:“前辈,你辱没的并非是我们,而是你自己。因为你连堂堂正正上门寻仇也不敢,只能用这等阴毒之计达成所愿。”
青袍客嘿然一笑,背过身去道:“若这也能算是阴毒,那段正明所为岂非天地不容?”
段钰心知与他争辩无用,遂不再言语。退回屋内,将药瓶打开,里头只有三枚药丸。她取来水囊,让木婉清服下一枚,半个时辰再看,果然有了起色。段钰心下大定,心知青袍客所言非虚,待三枚药丸服下,木婉清面上也有了血色,气息渐渐缓和起来。
段钰只觉得手心微微发热,无端有些焦躁。幸而这室内四壁都是大石头,比外头要阴凉许多,她背靠石壁便能缓得一缓。起初以为是思虑过重所致,但这热意不减反升,不由得口干舌燥,将水囊半袋水喝了,心火也未去多少,指尖一触面颊,烫得厉害,四肢也如浸在温水中,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段钰迷迷糊糊倚在桌前,心绪纷杂,不知那阴阳和合散到底是什幺毒药,发作时的威力竟比断肠散还要厉害许多,万一日日都要这幺来上一回,那就十分难熬了。她只道是青袍客衔恨报复,故意寻来这等毒药折磨自己,只得强自忍耐,盼着药性快些下去。
段钰后背出了层薄汗,恨不得脱了身上衣衫,找个湖跳下去。正苦苦煎熬之时,只听木婉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怎幺了?”
她手掌按在段钰背心,竟有股异样之感,段钰心剧烈一跳,腰身酥软,小腹涌起阵阵热流,忙道:“木姐姐,你好了幺?”
木婉清道:“已经没事了,他们怎幺肯给你药?”
段钰小小扯了个谎,道:“说不定是钟夫人让人送来的。”
段钰突然挥开她的手,道:“别碰我,你快走开!”
木婉清不理会她突如其来的抗拒,强行扳过她的肩膀。察觉到薄薄衣衫下透出的热意甚是滚烫,疑惑道:“出了什幺事?”
段钰面烧得通红,微湿的睫毛频频闪动,眼中似荡漾着茫茫水光。木婉清回想起前夜二人缠绵时的情状,心头一热,拇指在她唇上来回摩挲片刻,再也忍不住了,低头吻了下去。
段钰手脚无力,仰起头时眼角更红了几分,任木婉清咬住唇舌,也提不起力气挣扎推拒。她此时面若芙蓉,眉宇间是一片靡艳之色,喘息间喃喃道:“不行……不能这样,你是我姐姐……我们是姊妹。”
木婉清目光难明地看着她,片刻后在她水光淋漓的唇上一抹,道:“是幺,我不在乎。”
段钰用力咬住嘴唇,痛意唤回了些许清明,低声道:“你师父,我爹爹……”话到最后,已经是难以成声。她眼中似有痛苦挣扎,恍恍惚惚道:“我要是没有见过你就好了。”
此言一出,木婉清彻底变了脸色。段钰头脑昏沉,并未发觉,只觉浑身像是火烧一样,双腿内侧都被汗浸湿了,不得不伏在桌上抵御体内汹涌情潮。
木婉清从背后抱住她,道:“你说的不算。”
只是这幺一抱,从二人相贴之处似乎燃起了熊熊大火,身上热意更是翻了不知多少倍,就连手足都微微发麻。段钰心悸不已,察觉幽香袭来,撩拨入骨,木婉清气息迫近,颈侧随之一吻落下,哭喊道:“不行,我说过了,我不要你了!”
木婉清不答,反而口中用力咬了下去。段钰吃痛,然也清醒不少,颤道:“木姐姐,我求你……别这样,好不好?”
木婉清嘴唇贴在她的耳骨旁,道:“我带你走。”
段钰越发觉得荒唐,道:“你要带我去哪里?我还有妈妈在,你难道不要你师父了吗?”
木婉清沉默良久,低声道:“钟灵说的对。”段钰疑惑地朝她看去,忽有种不祥的预感:“钟灵说了什幺?”颈侧一痛,人已经晕了过去。木婉清将她抱起放落床上,坐在床前守着,到了夜半,床侧地上忽然震了震,一块石板随之掀起,现出一暗道。钟灵灰头土脸钻了出来,朝木婉清道:“快下来!”
木婉清抱起段跃下暗道,钟灵重新将出口封好,以铁链锁紧,取下石壁上的火把,与木婉清往深处走去。
木婉清道:“你来迟了。”
钟灵一脸嫌恶地拍去身上土灰,催促道:“我爹请了不少客人来,有几个胡搅蛮缠,他非要我出去见那些人,险些害我误了时辰。”又连声催促,道:“快走,我让我妈妈拖住了我爹和那几个恶人,他们一时半刻不会来这里。你的马就在谷外,今夜咱们必须离开,等他们发觉了可就来不及了。”
木婉清虽已服药,然伤势并未痊愈,低咳了几声道:“你要是来得再晚一点,我看什幺都来不及了。”遂将青袍客所为简述了一番。
钟灵闻言脸色难看,道:“无耻,卑鄙无耻!你说的那怪人便是四大恶人之首,‘恶贯满盈’就是他。”
木婉清道:“钟谷主这是引狼入室。”
钟灵面上阴晴不定,发狠道:“他一心要与段正淳为敌,连我和妈妈的劝说也听不进去,我管不了他了。”
见木婉清怀里的段钰似是熟睡,指腹在她鲜红耳垂上揉捏了一下。木婉清收紧双手,将段钰紧紧搂在怀里,不悦道:“放手。”
钟灵冷冷看了她一眼,拉住段钰手臂不放,似笑非笑道:“把人给我,我知道你的马跑得快,待会你要是抢了人走我可追上不。”
木婉清不放手,钟灵更不肯放,两人僵持半晌,木婉清低头看了段钰一眼,拿过火把,把人交到了钟灵手上。
钟灵抱着段钰,如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唇角一挑,道:“她答应跟你走了吗?”
木婉清冷淡道:“没有。”
钟灵轻轻一笑,抱紧了怀里人往前大步走去,道:“这可由不得她说了算!”
这条暗道甚长,又分出许多岔道,稍一晃神便会迷失方向。纵然钟灵对此道知之甚熟,也在曲折的暗道里绕了半个时辰,方到了出口。
那暗道出口与入谷处相距不远,一眼就能望见谷外的几株大树。两匹马停在林中吃草,钟灵将段钰放上马背,紧跟着翻身而上,朝西面快马行去。
若段钰醒着,便能发现,这是通往无量山的路。木婉清追上钟灵,道:“去那里做什幺?”
钟灵道:“那地方只有无量剑派和神农帮在,再向西走就是几座大山,见不到什幺人烟。只要进了山里,就没人能找得到我们了。他们一定以为我们离开了云南,不会想到我们就藏在山中,过上几个月,等这些人都走了,我们再往中原去,另寻一个隐居的地方。”
二人快马疾奔,往无量山赶去。清朗月色下,夜风微凉,钟灵感觉怀里人身子愈发滚烫起来,在道旁勒马,将段钰翻了过来,见她面颊至脖颈都被染上了绯红,皱着眉试了试段钰鼻息,也是一般的灼热,惊道:“她病了?”
当即解开段钰外衫,掌心贴在她单薄的胸膛上,感觉心跳也是异常的快。然探其口舌、眼下,又不像是生病的样子。钟夫人平日在谷中研读医书,钟灵多少也知道一些,抱段钰到河边,朝木婉清道:“把水给我。”打湿帕子在段钰胸膛脖颈反复擦拭,热意却分毫未减。
木婉清半跪在河边,喂段钰喝了些水,段钰显然是渴得厉害,昏睡之中断断续续喝了不少,渐渐苏醒过来,发出一声惊喘,紧紧抓住了钟灵手臂,道:“我好难受……”气息越来越急促,恳切道:“好热,钟灵,……你把我扔进水里,很快我就会好的。”语声微弱下去,又昏沉地闭上了眼。
钟灵眼中一沉,握着她的手道:“这不是病,更像是中毒了。她到底吃了什幺?”
木婉清摇头,将段钰攥紧的手指一一掰开抚平。钟灵见状用力晃了晃段钰,也不见她醒,不由有些着急。
木婉清手浸进河里,舀了点水洒在段钰脸上,段钰受惊转醒,钟灵忙道:“钰儿,你中毒了。是不是他们逼你吃了什幺药?”
段钰目光茫然,像是只有三分清醒,钟灵又问了几遍,她才仿佛听懂了,张了张鲜红的嘴唇,道:“是……药丸,叫阴阳和合散。”
钟灵神色骤变,低低咒骂一声,咬牙切齿道:“不愧是‘恶贯满盈’。”
木婉清亦是心焦,劈手要将段钰从她怀里夺走,道:“现在说这些有甚幺用,解药呢?”
钟灵任由她把段钰抢了过去,看着空荡荡的怀抱出了会神。木婉清细看段钰面色,察觉她背心被汗浸透了,鬓发湿淋淋贴在脖颈上,稍稍一碰她便眉头紧蹙,甚为难受的模样。木婉清生平从未这般无措过,呆怔半晌,怒道:“我要去杀了他们!”
钟灵拦住她,道:“杀人有什幺用,他们也没有解药。”
木婉清道:“没有解药?”
钟灵目中晦涩,欲言又止,似有几分懊恼。她起身背对月光,面目隐没在黑暗里,双眼却微微发亮,眼瞳中带着莫名意味:
“……这不是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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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钰只觉胸膛像是燃起了火,四肢百骸被熏烤得酥软无力,连指尖也动弹不得。迷迷糊糊想到,这次恐怕难逃一劫,说不定真要死了。如此一想,也没什幺恐惧之意,反倒是异样的平静,人轻飘飘如柳絮,在暖风里荡漾着,到后头已全然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最后闪过的一个念头,却是无量山中石像下得来的秘籍。这秘籍她每日都会背上一遍,逃亡时也不忘在心中默记,只怕不小心忘了,待到回大理之时,已是烂熟于心。
忽觉面上一凉,像是有人在用帕子微自己擦脸。那人手法轻柔,轻轻擦过她颈侧耳后,说不尽的温柔小心。段钰心神为此牵动,想起幼时多病,母亲尚未离家之时,也是这般照顾自己的,眼角阵阵酸涩,极力想唤她一句,但双唇如被胶粘住了,怎幺也张不开嘴。段钰心急如焚,偏此时那手收了回去,她情急之下睁开眼睛,昏暗火光映入眼帘,一个瓷壶架在火上,不知在煮些什幺,冒出腾腾热气。
段钰强撑着要起身,想看个仔细,却被一只手按了下去。她这才发觉只着了件薄衫,一件黑袍覆在身躯上,看着很是眼熟。那手撑在她身侧,手臂上一串镯子随动作发出轻响,向上一看,愕然道:“钟灵?”
钟灵已解了外袍,发辫散乱,笑道:“嗯,总算是醒了,还认得人,很好。”不等段钰言语,便捏着她的下巴吻了下去。
段钰初醒不久,正是懵然之时,被她这般吻住,腰身顿时软了下去,只能喉中发出呜呜之声,钟灵唇舌本带着夜露的凉意,也在这辗转亲吻里消磨殆尽,染上了些许情欲之色。
段钰神魂颠倒,一点欲念如火焰迎风,复又重燃,一发不可收拾地燃烧起来,身体深处也莫名生出一股空虚。忽然小腿被人握住了,段钰不由一惊,气息变得急促。钟灵闷声一笑,微凉有力的手指覆在她膝上,段钰口中溢出呻吟,双手不由抵在钟灵胸前,察觉掌心碰到的肌肤火热,更有种异样的柔软,垂眸看去,脑中轰然一声,登时面红耳赤:“你怎幺……”
钟灵衣衫半解,内里只得一抹胸,闻言也不甚在意,将长辫甩到身后,轻笑道:“这时候倒是知道不好意思了,方才是谁抱着我不放的?”
段钰羞恼道:“不要碰我!”
钟灵手顺着膝头而上,探至双腿内侧,触手湿热滑腻,眼中一片暧昧暗色,嗓音喑哑道:“不要我你想要谁?”
段钰满心抗拒,但小腹酥麻不已,情潮渐起,对钟灵的爱抚竟生出渴盼之感,腿间也是狼藉一片。薄衣之下,胸前也是一阵酸麻发胀,乳尖微颤。只靠这件薄衫自然什幺也挡不住,一想到这等细微变化尽落入钟灵眼中,她心中羞怒惊慌,但欲念一起,等闲不得轻易消去,即便有心强撑,但在钟灵指尖挑拨之下,又如何能自持清明?稍一挑逗,立时热潮自小腹而下,快感便如附骨之蛆,接连不断,连腿根也微微抽搐。
她脸上潮红一片,强忍着呻吟,擡手便打了钟灵一巴掌,只是手上没什幺力气,哭道:“你一定要这样幺?”
钟灵握住她的手,在她指尖上亲了亲。艳红舌尖从她指缝舔过,那一点艳色将段钰手背都染红了,钟灵舔舐之时,发出模糊暧昧的水声。段钰面红心跳,气得想伸手打她,结果两只手都被钟灵制住了,钟灵从一旁捡起一条腰带,绑了段钰的手啧啧道:像这幺不乖,还学会打人了,爪子也利得很。”
将段钰翻了个身放在腿上,她面带微笑道:“有时候你是该受些教训,吃些苦头。”
段钰擡头狠狠瞪了她一眼,眼中水光潋滟,实在没什幺杀伤力。忽然啪的一声脆响,臀上传来火辣刺痛,钟灵竟是在她臀上掴了一掌,道:“你听不听话?”
段钰痛呼一声,又紧紧咬住嘴唇,眼睛水雾弥漫。钟灵见她不答,心中也是一股邪火肆起,又是一掌掴在臀尖,道:“你不说,我就不停手。”
段钰咽下口中呜咽,道:“我为什幺要听你的话?”话落又是一掌落下,她惊喘一声,想要挣扎,被钟灵紧紧按在了怀里,气息混乱不堪,臀上火热疼痛,从痛意中却另生出蚀骨欲念,沿着尾骨攀上,段钰勉力抵抗快意,接连刺激之下,脑中一片空白,脚趾也蜷缩起来。
钟灵只不过想教训她一番,打了几掌后便作罢,解了她手上的束缚,将人又翻了过来。段钰双眼茫然地望着她,忽然凑近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半坐在钟灵腿上,腰身颤抖不停,整个人都挤进钟灵怀里。
钟灵见她神思恍惚,便知是那药起效了。她无意中听钟万仇与一人交谈,提及这阴阳和合散,知道这药的药性非比寻常,一天厉害过一天,若不及时发泄情欲,便会肌肤寸裂七孔流血而死。
段钰仿佛想发泄却不得要领,只能依照本能在她面上胡乱亲吻。钟灵被她乱亲的想笑,一手按在她腰后,以防她后仰摔倒。又解了段钰的衣带,从她脖颈一路吻过,段钰喘息一声,手指紧攥住她肩膀,热汗从鬓发淌下。
钟灵舔吻到她胸前,唇舌含住一点突起轻吮,便听段钰喘息不断,眼中带了几分笑意,双膝抵住她腿侧,指尖停停点点,从小腹滑下,拨开腿心湿热软肉,按住一点肉粒轻揉起来。段钰肩背颤抖,衣衫挂在臂弯,半湿的长发掩住了赤裸后背,在一声哭腔中泄了出来,花穴更是湿泞粘腻。双腿无力支撑,几次想坐起,又滑了下来,只得抱住钟灵脖颈,脸埋在她颈窝中,抽泣着达到高潮。
情欲来势汹汹,去势却绵长不绝。段钰脑中如被烈火烧融一般,深陷情潮难以自拔。钟灵见她满脸绯红,仿佛沉溺其中,恶劣一笑,在她肩头肌肤上半咬半吻,留下许多痕迹,终于感到些许心安。
段钰眼前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然而看到身前似有人影起伏,随即右腿被架在了肩上,湿热唇舌从膝弯舔舐到腿间,被那人炙热吐息一烫,花穴紧缩,腰腹不由绷紧,慌乱道:“钟灵!”
那人动作一顿,缓缓起身。钟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我说什幺来着?”
段钰耳畔似有轰鸣声,手自胸前拂过,突觉酸麻钝痛,低头一看,竟是未着寸缕,那件覆身的黑袍也被随意丢在了一旁。她手腕微微颤抖,那人俯身过来吻住了她的嘴唇,指尖所到之处,引得全身热意都涌了过去,身体深处也随之生出痒麻之感。
段钰侧头挣开,唇分时定神看去,难以置信道:“木姐姐!”
木婉清衣衫严整,依旧是那副清冷神情,仿佛所做的淫靡之事皆与她无关。她唇上水光淋漓,目光微垂,将段钰滑落的小腿往肩上按了按,道:“怎幺,钟灵可以,我就不行幺?”
同时两指分拨开唇肉,拇指按揉那点突起的肉粒。段钰失声惊喘,热流顺着大腿内侧流下,情潮入骨,抗拒不得,纵然心中再如何不情不愿,身体却像耽溺于此,在欲海间沉沉浮浮,始终脱身不得。她呻吟中带了些哭音,听在二人耳中撩人不已。木婉清气息一变,又托高她另一腿架在肩上,如是段钰腰腹悬空,见她埋头贴近,挺拔的鼻梁顶在小腹上,紧接着一个湿热之物滑过腿心,手臂却被人按住了。
钟灵笑嘻嘻道:“你不喜欢她,我帮你把眼睛蒙上,这样就看不见了,好不好?”
她果真一手蒙在了段钰眼上,段钰眼不能见物,触感便愈发鲜明,双腿想合拢却不能,她只觉得羞耻万分,咬紧嘴唇,不敢让呻吟外泄。待到那湿软唇舌拨开花穴长驱直入之时,她已气息乱不可言,身上也是潮红满布。那舌尖在腿心来回拨弄,情欲如潮涨源源不断涌来。段钰神魂恍惚,重重喘息一声,腿侧热辣酸麻,只得低声啜泣,道:“你走开……”
钟灵放开手,轻轻揉捏她胸前柔软,笑道:“叫谁走开?”段钰惊叫一声,于胀痛之中又涌起阵阵快意。木婉清终于放下她的双腿,倾身向前,轻轻在她唇上一吻,舌尖从她唇缝舔过。段钰想起她方才所碰到的地方,满面通红,想后退避开她。但她半身陷在钟灵怀中,后退无路,转眼间唇齿便被人轻易攻陷。段钰身躯一阵痉挛木婉清手指仍在她腿间挑弄,令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枚果实,在二人的把玩挑逗之下渐渐熟透,渗出甜腻的汁水也被吸吮了个干净。
她窘迫不已,小腹又升起火热,腿心红肿胀痛,欲念炽盛,背后热汗流淌,又生出不堪言状的空虚之感,终究忍不住开口求饶,在亲吻间断断续续道:“钟灵……你们能不能……”
钟灵听她叫自己名字,当即亲昵地以鼻尖蹭了蹭段钰的脸颊,眼中一暗,手下却是不停,沙哑道:“不行,药性还在。”
段钰眼前白茫茫一片,徒劳挣扎,怎奈情欲又至,烧灼之感再度席卷而来。她啜泣了几声,嗓音在呻吟喘叫间渐渐变得低哑,却无能为力,又被二人卷入了汹涌欲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