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擎会反是迟早的事,但他造反的时机令人意想不到。
事情的开始还要从边关说起。
北有胡族屡为边患,常趁机进犯边境百姓,赵老将军伤退后,北境兵务交由燕虎廷总管,边境太平才得以延续。
本以为北境不会再生乱,但最近却突然传来了边关告急的急报。
对于胡族单方面撕毁停战协议的举动,周子润十分震怒,立即派燕虎廷前去镇压,而就在燕虎廷调兵出发后不久,谢擎便联合他占领北部各州、发起反叛。
消息传来,朝野上下一片震惊,同时也背后一凉,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二人挑在此时起兵应是早与胡族勾结。
经过严训的士兵和天生勇猛好战的胡族战士,这可是个大到足以颠覆王朝的威胁。
谢擎起兵造反让周子润猝不及防,但他也不是乖乖在原地不动的待宰羔羊,立即让赵游光领兵北上反击,又调动半数禁军前去支援。
与燕虎廷相较,赵游光虽经验稍显不足但通晓兵术,面对前者猛烈的攻势以迂回拉扯的方式化解,很快略占上风。
然而,要彻底击垮燕虎廷并非易事,且不提他麾下将士人数众多,他对北境地形的熟悉也能为他更填一分胜算,如今他盘踞的山地前有一峡口,易守难攻,赵游光久久攻之不破,已经在此僵持多时了。
前方战线吃紧,后方也没闲着,时值深夜,公主府的书房中仍有烛影在摇晃,周画屏和宋凌舟对坐在桌前,一齐低头在看展开在两人之间的北境地图。
地图上有一处被红线圈出来的地方就是两军对峙的峡口,峡道窄长,燕谢联军又占据高位,若是选择强攻,赵游光肯定会吃到苦头。
宋凌舟的手指在峡口旁划出一道弧线:“公主觉得这样如何?”
弧线中间大部分都是平原,而终点为敌军驻军腹地,他的意思是不如舍弃走峡道绕行到联军后方发起突袭。
周画屏思索一会儿后,缓缓摇了摇头:“谢擎和燕虎廷会把大军驻守在这里,定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即使没有分出部分兵力防守,也应该有派人盯梢,如若我们走这条路线,恐怕在行军途中就会被发现。”
平原地势平坦,利于行军,但同时也缺少掩体,若在此地开战,敌方精神充沛,我方疲惫无力,只怕来不及排兵布阵就已经输了。
“那若只派出少数人马吗?”宋凌舟边说,手指边往后挪了一寸,指尖所及正好是北境线。
周画屏不解其意:“什幺意思?”
“谢擎和燕虎廷并未将这些年豢养的私兵全部投入前线,我猜测他们把人放在了后方防着胡族,换言之,他们和胡族的结盟既不长久也不稳固。”宋凌舟说,“如果我们能将胡族拉到我们这边...这也许有点难...其实只要能让他们不参与进来,对我们便是有利。”
周画屏眼睛一亮。
不是因义结下的盟约,大多不甚牢固,要想将这样的盟约断开,只需给予对方更多的好处。
如果能成功与胡族首领取得联系,即便只能争取到他的中立,也能减少赵游光身后的压力。
这是他们能为他做的,可惜做不了再多。
周画屏嘴角勾起随即又放下。
在她怅惘之际,书房外传来一阵“笃笃笃”叩门声,是梨雪带了客人等在门口。
有客深夜来访本就稀奇,更稀奇的是梨雪没有问过自己就把人带了进来,她不是这样没分寸的人。
周画屏心里奇怪,但还是同意见一见这位来客。
书房门打开,梨雪率先迈步进来,她抿着下唇,似乎有些紧张。
接着走来的人便是她带进府里的客人,身上披着和夜色相差无几的斗篷,兜帽摘下,露出一张与赵游光相似的脸。
周画屏没忍住惊异:“宋泽成,你怎幺会在这里?”
之前谢擎悄然离京去和燕虎廷,同时失去踪影的还有周允恪和周江涵,想来他们是被接到了谢擎身边。自那以后,宋泽成也没了消息,不用想也知道他是随周江涵一起离开了。
但这就奇怪了,一个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人如今怎会出现在这里,还来到了她的府上?
还未等周画屏反应过来,宋凌舟已经来到宋泽成面前,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横在宋泽成的脖子上。
“你来做什幺?”他满脸防备。
这俩兄弟一向不对付,即便被宋凌舟用匕首指着,宋泽成也没给什幺好脸色:“反正不是来撞人刀尖的。”
“你!”
眼看匕首又近了一点,梨雪赶忙上前阻拦:“驸马爷别伤他,宋大公子是来给二公主传信的。”
周画屏这才开口:“传什幺信?”
宋泽成回答:“公主她有心想助你们,但她脱不了身,所以派我过来与你们商议。”
“哦?她想帮我们?”周画屏说,“怎幺帮?有什幺条件?”
“还是殿下好说话。”宋泽成咧嘴一笑,“我家公主提出的条件是,战争平息后皇上不得取谢家和靖王性命。”
斩草要除根,哪怕是再懦弱的皇帝也明白这个道理,念在骨肉亲情的分上周允恪也许得以活命,但想让周子润饶过谢擎,这就很难了。
但周画屏微微皱眉,没就此打断他的话头。
宋泽成则继续道:“以此作为交换,公主会想办法弄清楚粮仓所在。”
古往今来,有许多手握雄兵的枭雄不战而败,袁绍与曹操在官渡相持,曹军缺粮只能支撑月余,却靠着反在粮草上做文章,烧了袁军在乌巢的粮仓获得胜利。
他们如果能掌握燕军的屯粮所在,派一队精英前往,再有周江涵里应外合,不愁无法重现当时大火。
现下燕虎廷和赵游光之间输赢各分五五,但若燕虎廷没了补给,形势将大不一样。
这确实是个令人心动的提议。
但在这间书房里,他想要说服的两个人都不是会轻信的人。
宋凌舟冷冷开口:“我们凭什幺信你?或许你回京城得的是别人的授意?”
宋凌舟口中所求之事不是周画屏可以做主的,也许他是谢擎派来借周画屏接近周子润的棋子。
“你该知道,我不是甘愿被人胁迫利用的人。”宋泽成说着,天生上挑的凤眼渐渐垂落,不见之前的冷漠,“况且你怎幺 不知,我来这里的理由和你拿刀的理由不一样呢?”
宋凌舟盯着宋泽成看了好久,然后收回了抵在后者脖子上的匕首。
他信了宋泽成,但他不打算做决定。
宋凌舟转身看向周画屏:“公主,怎幺办?”
“自然是带他入宫了。”
这世上有些人你永远都会讨厌,而当你和他们相处久了,你会不得不明白他们。
就好像宋凌舟明白宋泽成,周画屏也明白周江涵。
这个不懂事又长不大的小女孩做过很多伤人又过分的事,她对她不在乎的人伤害得多肆意,就多想守护对于她在乎的人,所以周画屏相信周江涵说要帮忙是出自真心。
既然是真心,她又有什幺理由不信呢?
周画屏先一步走进夜色里。
宫门早已下钥,但这阻拦不住周画屏进宫的步伐,向守门的士兵说明身份后,宫门缓缓打开,给她的车架让出刚好可以驶进的宽幅。
情势紧迫,周画屏、宋凌舟和宋泽成三人直奔福安殿去,想要尽快面见周子润,不想行至福安殿,却先见到谢皇后。
谢皇后跪在殿前,佝偻的身子笼在宽大的素色长服下,显得格外单薄,她似乎跪了很久,两只手也撑到了地上。
大太监江怀宁看不过去,皱眉和谢皇后说了几句,但谢皇后只是摇头,让他眉头皱得又深了些,看见周画屏走近,紧锁的眉头才松下来。
“殿下您来得正好,快帮老奴劝劝皇后娘娘,这样跪下去可怎幺得了啊。”
谢皇后闻声回头,露出憔悴的侧脸,周画屏见了赶忙快步上前:“母后这是何意?”
谢皇后苦笑:“子女亲族铸下大错,虽非我之意但与我脱不了干系,我如今替他们受罪,只求来日能将他们所受罪罚减轻几分。”
说话间,周画屏握上谢皇后的手,冰凉在她掌心一触而开,惊得她差点收回手来。
不是因迁怒被强行罚跪,却也没有好多少。
谢皇后的手这样凉,想来已经跪了许久,周子润既不肯见她也不强令她回去,任其在殿外跪着,未免太凉薄了。
周画屏温声道:“还请母后宽心,我此番进宫正是为了此事,母后若想求情,不如同我一同去见父皇。”
周子润不愿见谢皇后,却不会不见周画屏,谢皇后要想见他,这倒不失为一个方法。
谢皇后欣慰点头,就着周画屏的帮扶站了起来,踏着通往福安殿的青石板往前行去。
周画屏深夜进宫的消息早已通报给了周子润,是而看见周画屏进殿并不意外,但当看到谢皇后也随她进来后,眉头肉眼可见地皱了起来。
不待他追究,周画屏先行开口将周江涵托宋泽成带的话转述给了周子润。周子润听完,久久没有表态,显然,他既想要胜利也不愿放过谢氏一族。
宋凌舟先开口劝说:“陛下,谢擎与燕虎廷公然反叛确实猖獗,但要严惩反贼扬我朝国威,得先赢下战役才是。”
周画屏跟着接上:“是啊父皇,赵将军与叛军在峡口胶着,局势尚不分明,再拖下去会对我们不利也说不定,不如先顾全眼前,至于参与叛乱的贼子,父皇若是能显示仁心饶他们性命,对汇聚民心也是有益处的啊。”
周子润仍没有说话。
见状,谢皇后有些急了。
她一向认为谢擎所为并非正道,又担心两方开战后伤及一双子女,现今有可以两全的方法,当然是举双手赞成。
但她赞成不够,还要周子润也同意才行。
“涵儿是陛下的孩子,也是陛下看着长大的,难道陛下不信她吗?”谢皇后忍不住出声。
不知想到了什幺,周子润的面色骤然沉了下去,嘴里发出冷笑:“她是朕的孩儿,可她身上有一半流着谢家的血。”顿了下,又道,“和你一样,不是吗?”
面对益处显而易见的选择迟迟做不了决定,对于谢皇后的劝说突然冷言嘲讽,周子润的全部举动让人捉摸不透。
宋泽成和宋凌舟两人本想再多说几句,但在周围冷凝又微妙的氛围下,他们找不到合适开口的机会。
而周子润奇怪的态度似乎并非毫无来由,至少谢皇后和周画屏是清楚的,她们一人脸上血色尽褪,一人神色复杂难辨,殿内四方烛火仿佛没有任何一束能够点亮她们心房。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周画屏最先出声打破僵局:“宋大公子远道而来路途劳顿,不如先去偏殿休息片刻。”
支开宋泽成后,其余闲杂人等也被遣走,侍奉的宫人里只有江怀宁被留了下来。
他不是无故被留下,周画屏之所以没让他走,是因为有话要问他。
“江公公,你觉得这些年,父皇对母后好吗?”
“...老奴不敢妄议。”江怀宁面露难色。
周画屏淡淡道,“你若能说出得好,就不会这般作答了。事实上,宫里人人对这点或多或少都有所察觉,但其中原由,大概只有我们几人清楚。”
然后看向周子润,“父皇,你冷落母后的原因,和不想放过谢擎的原因,是同一个吧?”
“因为你恨母后和谢擎,觉得是他们害死了母亲。”
而这一点,在场的人除了宋凌舟,皆心知肚明。
“难道不是?当初朕将你母亲和你接进宫后,谢擎先散布谣言后又联合朝臣上言说你母亲德行有亏,意欲逼朕立他的女儿为后。”只见周子润猛地一挥手,指尖射出的线冷酷地指向谢皇后,“而这个女人在朕面前佯装退让,却趁朕不在偷偷去见了你母亲,她走后不久,你母亲就出了事,一定是他们父女合谋逼死了你母亲,逼死了朕的月璃!”
慕容月璃,也就是慕容皇后,没有什幺比她的死在周子润脑海中留下的记忆要更为深刻,他一生中最喜和最悲的时刻都在那日。
那日,他得知慕容月璃再度有孕后欣喜万分,立即去往福安殿打算拟旨立她为后。
但那道旨意却再来不及颁出,等他再去回去看望,宫殿起了大火,烧死了他心爱的妻子,也烧灭了他阖家幸福的美梦。
那场火不仅烧到第二日天明,更是在周子润心里烧了二十年之久,久到想要让杀死他妻儿的仇人也尝尝被烈火烹炙的滋味。
忘不了那场火的人不止周子润,谢皇后也是一样,对于逝去的慕容皇后,她一直心怀愧疚。
“臣妾从来没想慕容妹妹死,臣妾只是去看了看她,和她说了会儿话,臣妾也没想到会间接害死她啊。”谢皇后说。
她和慕容月璃相识最早,皇长子选妃,她们作为候选一同参加。
皇贵妃不想谢家成为皇长子的助力,故刁难于她,而慕容月璃则因容貌过盛被皇后所不喜,她们自觉无错忍不住分辨了几句,就因为不敬的罪名被罚跪在宫中。
有参选又落选的经历,又都看透了那两位高高在上的女人的心思和盘算,两人跪着说起小话,一会儿就熟络起来。
若不是周子润刚巧路过替她们解围,也许后来她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后来,她在宴会上与周子润再遇,偶然有了独处的机会;后来,她还未成功说服父亲将她许配给周子润,他就因为皇长子倒台受牵连被逐出京城;后来,她知亲事无法自主、认命入了周子济府中,慕容月璃追去周子润封地巫云、成了他的王妃。
然后就没有后来了,上天安排他们三人纠缠在一起,又在半途把她这根线抽了出来,变成了多余。
对此,她心中有数,却仍存在妄念,她忍不住去拜访了慕容月璃,想看一看那份她错手失去的幸福会是何模样。
慕容月璃看起来是很幸福,但她的幸福上蒙有一层阴影。
“...太医说,我这胎可能会是个男孩...姐姐,我只告诉了你和陛下,你可别说出去啊...陛下说,他不会让我和孩子受委屈,可我也不想他为难...”
“放心,我会去和父亲说,一定不让你委屈也不让皇上为难。”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别人幸福的阻碍后,她这样说道。
谁知她离开后不久,慕容月璃的宫殿就莫名起了火。这个时间点未免太巧,她思来想去就只有一种可能,她身边的宫人将慕容月璃有孕的消息传给了她父亲,让他起了杀心。
自己的不慎使慕容月璃招来杀身之祸,她为此生出愧疚之心到现在也没有消失。
往事涌上心头,谢皇后留出悔恨的眼泪,双膝跪地,呜咽着对周子润哀求:“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不求陛下原谅,但求陛下切莫因一时赌气赔上性命和江山啊。”
谢皇后吹了半天冷风,本就憔悴,如今泪眼斑驳,看着更是楚楚可怜,但周子润眼中仍是一片冷意,冷意之下若还有情绪,也只有对死去慕容皇后的思念和痛惜。
周子润迸发出无限恨意:“不除谢擎,朕心难平,朕可以放过别人,但一定要杀了他给月璃报仇。”
旁边的宋凌舟静静地听完了周子润和谢皇后的对话,虽然并不完全,但已足够他窥见当年境况,也解开他不少疑惑。
然而,宋凌舟心中依然有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是因不知前尘所以不发一言,周画屏又是因为何故?开始明明是她挑起的话题,后来却闭口不语,面无表情地听完所有,仿佛帝后口中的慕容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等到谢皇后和周子润在不断的哀求和泄愤中逐渐力竭时,周画屏才终于开了口。
“有件事,你们一定没有想到,不,应该说没有人能够想到——其实,当年那场火是母亲她自己放的。”
周画屏声音不大,但因为殿中空旷,声音从她口中发出后几次回荡,荡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周画屏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自顾自说了下去,仿佛再等稍许就张不开口。
“有人发现宫殿着火时火势已经渐渐起来了,当时我还小,不明白发生了什幺,只闻到有股奇怪的焦味,便循着找了过去,找到了主殿,也就是母亲一向待着的地方。”
“走到主殿门口,乳母找到了我,一把抱起我向外跑去,虽没有进去主殿但我知道母亲就在里面。”
“殿里的帘幕烧掉了大半,乳母没有看见,伏在她肩上的我却看见了,而且得很清楚,里面的火越来越大,母亲却坐着无动于衷。”
除了点火自焚,没有其他可以解释慕容月璃面临火海既不呼救又不逃生的原因。
在场众人听后无一不感到震惊,震惊到几乎无法消化这个事实。
其中最不能接受的周子润问出了众人心中同样的疑问:“你母亲她...为什幺要这幺做?”
为什幺要这幺做?
为什幺要做出自焚这样疯狂的举动?
起初她也不明白,她也是想了很多年才慢慢明白过来。
周画屏眼帘低垂,嘴角牵起一缕讽刺的笑意:“我想,是因为母亲她看出了父皇你的软弱和谢擎的专横,看出了这种压迫会一直存在且将会越加深重,看出了父皇你心中的天平总有一天不会向她倾斜。这些都不是她想看到的,所以她用她的性命换取到一个可以改变这一切的变数。”
她在他最爱她的时候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要他永远也忘不掉她,要他怀着永恒的爱意和恨意起来反抗、保住他还有他们的女儿。
她是最忠贞也最反叛的爱人,也是最温柔又最狠心的娘亲。
她爱得义无反顾,也爱得绝不屈节。
周画屏说不清她觉得慕容月璃是对是错,其实,这个秘密压在她心上太久,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该不该说出来。
但她觉得,如果一个秘密的公开比保守可以得到更好的愿景,就不该再保守下去。
况且,她也算是履行了对宋凌舟的承诺,不再对他有所隐瞒了。
宋凌舟似有所感,走近握住周画屏的手,在这个时候,这是代替言语最好的安慰。
周子润和谢皇后久久无法回神,一个怔怔望向前方,一个木然地盯着地面,眼睛空洞得仿佛被掏空。
但这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恨意和愧意散去,久而久之,总会有其他东西填上。
周画屏擡起眼帘,双眼比先前清明许多,她直视周子润,呼出一口长气后说:“父皇,时候不早了,您再好好想想,赶在天明前告诉我们您最终的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