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殿的殿门在紧闭良久后终于打开,宋泽成从殿中走出,手里拿着一方绸布,夜色的包裹下也在微微发光。
无论如何,周子润还是同意了交换条件,事先写下宽恕谢氏一族的密旨。
顺利拿到密旨后宋泽成并未停留,要了匹快马便启离开京城。
至于烧粮之计,何时实施、是否能成,就要等时间来告诉了。
还未等到捷报,未曾料到的危机就将周画屏和宋凌舟拉入其中,某天夜里,本已沉寂下来的京城突然喧闹起来。
周画屏察觉到时,喧闹声已经到达了墙的另一侧,杂乱的人声中掺杂着又脆又亮的冰凉,像是兵器交接。
还未来得及想下去,宋凌舟带着梨雪冲进屋中来到她面前:“公主,不好了,叛军打进京城了!”
周画屏脸色骤变。
果然没错,她听见的就是兵器发出的声音。
同时,另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冒出:是赵游光败了吗?不过这个念头随即就被周画屏自己否定了。
前线军队被击溃,就算再快也快不过战报,迄今为止传来的战报并未显露败势,也就是说反叛大军没有来到京城。
不过恐怕谢擎和他们想到了一处,都想断绝彼此的后路,稍有不同在于,他们意在烧毁粮草,谢擎和燕虎廷意在擒贼擒王,攻入京城的叛军应该只是他们调出的一小队精锐。
但即便只是小队精锐,对他们来说依旧足够威胁。
燕虎廷假意前往北境时带走了朝廷很大部分军士,为了能让领军的赵游光可以与之抗衡,朝廷被迫调出一半禁军弥补兵力,这样一来,京城的防御大大减弱。
弱到轻易就被敌方找到了突破口。
在周画屏思索的时候,外边的声音越来越响,又或者说是越来越近,再过一会儿想必就将穿过公主府的墙。
公主府是不能再留了,周画屏当机立断:“走,我们去东侧门,那里偏僻也离皇宫最近,宫中禁军部署最多,只要进了宫我们就安全了。”
三人顺利离开公主府,但府外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
叛军进城,百姓跑出来想寻求一线生机,却因不知去何处躲藏而越发慌乱,慌乱又使他们互相阻碍,堵在街上。
宋凌舟在前面拉着周画屏,周画屏牵着后面的梨雪,三人这才能够勉强在人群中穿行。
往常打个盹儿就能走完的路,如今累到眼睛快要闭上都仿佛走不到尽头。
还好他们坚持到了最后。
暗红又厚重的宫门在夜幕下仿佛一头活了有千年的巨兽,看着可怕,但它张开的嘴巴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守门的禁军打开宫门,尽量救助前来求助的人,周画屏三人也加入队列之中。
然而,这条队列不能无穷无尽地向皇宫里输送,闯入城中的叛军瞄准的就是皇帝的人头,不过多时便来到宫门前。
看着从街道尽头亮起的火光,站在最前面的守卫连忙回头:“他们打过来了,不能再放人进去了,快关门!”
说完,和其余守卫一边持着长戟拦住仍在涌上来的人潮,一边后推做出关闭宫门的指示。
背后是不断靠近的敌人,前头是越来越渺茫的生机,聚集在宫门前的人们大声发出哀嚎。
一片哀嚎声中,周画屏不禁想道:难道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在周画屏这样想的时候,手腕上突然传来剧痛,她下意识顺着握着她的那只手臂向上看去,却看到了宋凌舟的笑脸,他笑着凝望着她,看着莫名哀痛,又夹杂着几分不舍:“别怕,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周画屏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想的预感:“不...”
话还未出口,周画屏就感觉自己脚底腾空,整个人变了朝向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宋凌舟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周画屏送进了宫门。
在周画屏落地的时刻,宫门缓缓关闭,最后留在她眼前的是宋凌舟的笑脸,而在他身后便是触目惊心的火光和刀剑。
周画屏伸出手,触碰到的却只有又黑又凉的宫门。
“不要...”
“不要...”
“不要啊!”
梦呓逐渐从含糊变得明晰,随着喉间挤压出迫切的吼叫声,周画屏终于睁开眼睛苏醒过来。
心脏咚咚直跳,手掌轻按在胸膛上,安抚片刻才渐渐恢复原样。
啊,都过去这幺久了,怎幺还会做这样的噩梦?
周画屏梦中的情景发生在两个月前,攻进京城的叛军行至宫门口,宋凌舟用尽全力将她甩进皇宫,自己却被关在了宫门外。
仅凭禁军,守住宫城就已勉强,要想他们冒险重开城门去救更不可能,幸而叛军形迹并不隐蔽,一路追踪而来的将领及时带援军赶到,成功护住了城下百姓。
虽然结果是好的,但前一秒的悲伤和哀恸深深切切地存在过,以至于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周画屏仍会反复记起,因一遍遍出现的梦境而心有余悸。
不过这点余悸想来很快便会消失,因为一切已经结束。
两军在峡口对峙半月后,燕虎廷先沉不住气发起进攻,为抢先机弃守势对叛军来说不甚明智,而他们之所以突然着急,大约是因为周江涵和宋泽成烧军粮的计策起到了作用。
鏖战数日,叛军连连败阵,一直后推至北境边线,燕虎廷和谢擎欲向胡族借兵,却被其首领引至腹地被囚,叛军乱作一团不久便被赵游光击溃。
除去主动投诚的战俘,也有人得以活命。
周允恪被废为庶民囚禁在宫中,谢氏全族充奴流放到千里之外,他们的下场虽不尽如人意但好歹还留有性命。
但也有即使有周江涵求情也死去的人。
在听闻兵败那日,谢擎自行了断,周画屏猜测,他应该是预想到了将来无法做主,所以才会为自己定下结局。
总而言之,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可以轻松度过。
不过,也不排除有例外,就比如她身边的某个人。周画屏看着旁边空出的位置,默默叹了口气。
最近宋凌舟总是忙得不见人影,也倒不是为了什幺国家大事,就是在忙着修葺房屋。
叛军入城那日他们顺利逃脱,寻到公主府的士兵因扑空而心生不甘,所到之处一通乱砍,造成了严重毁坏。
回来后,宋凌舟主动将修葺府邸的任务揽到自己肩上,为修补和装饰到处奔走。
能尽快验收成果固然是好,尽管以后还有数不尽的日子相处,但周画屏更希望宋凌舟可以尽可能多得陪在她身边。
至少今天,她不想一个人度过。
周画屏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宋凌舟回来,向旁边摸去又只摸到一片冰凉,红唇不由不满地撅了起来。
他该不会忘了今天是什幺日子吧?
周画屏在心中暗暗嘀咕时,梨雪走了进来,提议一起去已经修缮好的花园看看。
梨雪一路陪周画屏来到花园前,却在突然借口有事离开。
应了邀约才出来的周画屏在花园门口踌躇片刻,方才往里走去,本想仔细看看花园修缮后与以前有哪里不同,却被花园中央多出的一棵大树夺去了全部视线。
繁茂的枝条上挂满了染上秋意的叶片,阳光洒下,仿佛为黄叶镀上一层金边,风吹落叶,也不给人凋落的伤感,唯有安宁和柔软。
那是一棵新栽的梧桐。
周画屏擡眼望去,看见一个人影,宋凌舟站在树下,一身天青色锦袍,见她出现眼睛顿时一亮。
想起刚才梨雪离开时笑嘻嘻的表情和不急不缓的脚步,周画屏心里大概明白了是怎幺回事,忍着笑走过去,明知故问道:“是谁瞒着我做主在这儿种了那幺大一棵树?”
宋凌舟牵起周画屏的手引她来到树下:“‘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是我送给公主的生辰礼物,不知公主喜不喜欢?”
喜欢,怎幺会不喜欢呢?
过往生辰也有人为她庆贺,她收到过价值连城的珠玉,看过盛大绚丽的烟花,但这些礼物不是太过冰冷就是稍纵即逝,又好像只是为了庆贺才庆贺。
不像眼前这棵梧桐树,是生动的,是长久的,是单单属于她的。
也许因为太过喜欢,周画屏反倒无法说出口,边抽回手边别扭道:“一棵树一句话就想收买本公主的心,不太有诚意吧?”
“其实,我还有些话想说。”
周画屏看向宋凌舟,装作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不管周画屏表现如何,宋凌舟一直神情郑重,重新握住周画屏的手合在掌心中。
“也许是因为我还不了解公主,原本想迎着公主的喜好,却想不到公主喜欢什幺,而公主也好像什幺也不缺,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献上自己的心意最合适。”
清风吹来,梧桐叶掉落在宋凌舟肩头,又打着旋飘落下来。
“我和公主见面也是在这样的秋日,不过心情大不一样,当时来公主府的路上,我看着满地黄叶觉得萧索极了。”
周画屏试着想象了一下,嘴角忍不住弯起。
当时她也没抱期望,不过当时对这桩婚事最绝望的人应当是宋凌舟。
苦读书经脚踏实地,不想一道赐婚旨意捉了他去尚公主,心中想必因为觉得仕途断绝难受得很。
他们两人会变成今天这样,谁都没有想到。
“不过现在不同了,看着树叶一点点变黄枯萎,我感受到的只有,‘又到了秋季天,以后也想和公主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的秋天’。”宋凌舟继续说道,“我的心意就是如此。”
“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庭院中这棵梧桐便是见证。”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宋凌舟脸上,明亮却破碎,在摇曳的光影之中,他的眼睛却始终不曾黯淡。
他立在树下,望着周画屏的目光深邃又温柔,就如同他一直以来的模样。
周画屏突然觉得眼睛刺痛,低下头,鼻尖又是一酸。
从来没有人像宋凌舟这样爱她,爱她爱得胜过一切人一切事,爱她爱得愿意将整颗心捧出来。
她有些迷茫,不清楚这份爱到底因和而生,也有些惭愧,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到同样的地步。
但她爱也爱她的人就在面前,他们还有漫长的时间可以一起努力追寻幸福、获得幸福。
周画屏反握住宋凌舟的手,缓缓笑了起来,目光朝向头顶泛着金光的梧桐树叶:“那我就期待你种的这棵树可以在这里活得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