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嘉

我们进了校门。这会已经快到门禁时间了,行人稀稀拉拉,多半也都是喝了酒回来的。路灯一如既往的昏暗,从我们读书那会就这样,个个都像要死不活的醉汉。

我擡着头看天,月牙弯弯地缀在柳梢头,随着我们颠簸的步伐颤颤巍巍。我挪了挪位置,又凑到元钟尚耳边,“你说,月亮会不会跌跤啊。”

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会。”

我很开心。这是个好兆头。元钟尚就是我的月亮,如果他掉下来,我就可以抱住他了。我会把他带回家,藏到密码箱里,谁都不告诉。他会是我独享的秘密,我的宝藏。

“要往哪里走?”他低头问我。

我们站在三岔口的中央,往左走是他从前的宿舍,往右是我的。我们很少往左走。

“往左吧。”

一边走我一边絮絮叨叨地念,“钟尚啊。”

他脚步一顿,半晌才应我,“嗯。”

我很久没有这幺叫他了。从十五岁?还是更早?说起来好笑,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姓钟呢。

小时候我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钟尚钟尚地叫,大人都说他比我大半岁,我应该叫哥哥,但我一直没这幺叫过。

中学时候,同学开始在关系亲近的男女生之间用谣言制造罗曼史,或者是隔阂。我们俩很不幸,属于后者。我也不再叫他钟尚了,不是喂就是哎。现在想来可能我们的殊途从那时候就埋下了引线?

想到我今天的目的,我抱着他脖子的胳膊紧了紧,“钟尚。”

“嗯。”他不厌其烦地回应我。他总是很有耐心。我感恩地蹭蹭他的颈窝。

他却误解了我的意思:“冷?”

明明已经是初夏了,他怎幺还是觉得我会冷。我觉得滑稽,嘴上却顺坡下驴,以避风为由指挥他往体育器材室去。我摸摸牛仔裤兜里跟学妹借来的器材室钥匙,心下稍安。很快了。

走进器材室,他把我放在跳马上。我有点畏高,眼看着他要退到我两步以外,我连忙趴下身去够他的衣袖。

他安慰地拍拍我的手,“我去拿垫子,坐稳了等我一下。”

他只拿了一个垫子回来,我很不满意。

“再拿一个。”

他笑着把我从跳马上接下去,笑声就在我耳后:“怎幺?你要打滚啊?”

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报复我之前呵气。趁他转身去拿垫子,我赶忙揉了揉酥痒的耳朵。

我们俩并排躺在仰卧起坐用的的垫子上。元钟尚铺了整整四个垫子。好像真的觉得我想打滚似的。

他选的位置也很好,月光恰好从窗户经过撒在我们身上,或许也有星光,因为我躺在垫子上恰好能看到仍然有惊无险地站在树梢的月亮,还有寥寥几颗星星。

我转过身看他,他的视线越过了我,直指向旁边从舞蹈室里拆卸下来的半块镜子。我也顺着他看过去,在镜面里和他的眼睛汇合。

我心里有鬼,总害怕多对视一秒就要被洞察得清清楚楚,自然率先挪开目光。

“垫子好硬。”我看着月亮佯装抱怨,他默不作声,胳膊却从我的脖颈下穿过,揽住我的脑袋。元钟尚总是很妥帖。

月亮始终不肯从高处下来,他太倔强了,我想我是不是不应该勉强。

我贴在裤缝边的手指偷偷挪了挪,摸到口袋里坚硬的金属质感。按照计划,他应该被我困在这里,错过和他妻子互道周年快乐的零点,错过美好而又充斥荷尔蒙的夜晚,错过和妻子亲昵的早安吻。他应该被我摁在这张坐垫上用皮带绑住双手用领带遮住双眼,被我用牙齿一颗颗地解开衬衫的纽扣再叼下内裤的边缘,被我的乳肉塞满嘴以至于再也说不出让我别闹之类的话,被我舔舐着阴茎直到迷乱地主动抵进我喉咙的最深处。如果他反抗,我的口袋里还有一颗让他意乱情迷的药丸,让他臣服于我,让他用愧疚替代庆祝的心情。

我是要用地球公转二十四个周期蓄积的能量轰炸那颗顽固的月亮,他才挂在树梢多久?

可是我舍不得。我太吃亏了。即便计划成功,我们俩的关系和他的婚姻,最好的后果也不过是同归于尽。

24:1的赔率,傻子才要下注呢。

可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颗红色的爱心,它砰砰跳动,像一只捉不住的兔子,把我的思绪搅得乱七八糟。

我感觉我喝下的四瓶酒精正在从我的眼眶里前仆后继地挥发。带着我的理智。带着我的孤勇。

我现在软弱极了,像被剥了壳放在太阳下暴晒的蜗牛。

我要在融化之前找到我的壳。这幺想着,我扣住了他垫在我脑袋下的那只手。大约是察觉了我的不安,他也紧紧回握住我。

许久,感觉勇气复苏了一些,我决定给自己一个痛快。

“钟尚。”

我从垫子上爬起来,撑在他身上,在他应答我之前就擅自摸索着找他的口袋。

“要这个?”他没有拦我,只是从西装内兜里掏出手机,解锁之后放在我手心里。我低头看,有两个未接来电来自他的妻子尤莉。

我假装只是想看时间,“十一点五十八了。”

“嗯。”

“我说,”我执拗地注视他的眼睛,“十一点五十八了钟尚。”

“嗯。”

我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他是真的毫无反应还是只是在我面前假装毫无反应。

我旋即想到那颗心,还有那两个未接来电。怎幺可能真的毫无反应呢?

原来他也在防备我。他早就知道了。

我用以支撑的胳膊开始发软。在我彻底跌下去之前,元钟尚又接住了我。

反正已经不可能更糟了,我想。

“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只陪我,就呆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我的声音不仅沙哑,而且细如蚊呐。真狼狈。

他没有回答我。我只好在他的沉默里胡思乱想:狼狈的比较级用国语应该怎幺说?

他的手从我的背逐渐向上移动,来到我的脸侧,把被泪水黏连的发丝拂开,“乖。”

那颗红色爱心,那只兔子,我看着它一脚蹬在我千辛万苦藏起来的树洞上,可那不是通往爱丽丝的仙境的路,是驱逐出境的警示。

零点了。

辛德瑞拉的南瓜马车消失了,可她还沉浸在舞会里忘记了仙女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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