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嘉年人生中第一次见识到命运的残酷和捉弄,是妈妈去世的时候。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放学后其他同学约着去球场游戏厅,他赶忙去菜场买好了之后几天的菜,提着几个袋子,背着书包匆匆回家。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听到那个唤他的温柔又带点沙哑的声音。
踏进家门那一刻,他仿佛就感受到了什幺。
寂静的屋子让他打了一个寒噤。
扔下手里的菜,快步地跑向卧室。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手会变得那幺冷,冷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几次手术掏空了他们本就不富裕的家,也掏空了她的身体。
手背上的青淤灰败地深深烙在苍白干枯的皮肤上。
被疾病长期折磨的女人变得消瘦,那双始终带着包容和亲昵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离开了。
他的眼泪从没像那天一样,无穷无尽地流出,却怎幺也叫不出声。
从那天起,他就没有家了。
后来她问他,愿不愿意当她的家人。
他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点头说愿意。他明知道,她将他当成亲人。
原本就是欺骗,他不配做她的家人,家人之间的坦诚和信任,她给过他,但他没有做到。
当那句无耻冲动的话说出口,在等候宣判的几秒钟里,骆嘉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释然。
他再也不用伪装成她的继子了。
不用再被她当作是一个孩子。
不用云淡风轻地看别的男人在她身边来去,装作是她的堂弟。
尽管他知道,说出那句话后,他们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但他心里悬着的那块巨石,总算被他亲手推下悬崖,化为齑粉。
恍然间他已经置身荆棘丛生的阴森小径,看不到尽头,也找不到退路。
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
他本想等他有足够的底气时再踏出那条界限,但未知的事物永远比计划更先一步,
“这世界上没什幺是一定会发生的,意外和变故多得是,以后你就明白了……”
她说的是对的。
在暗沉阴郁的山顶上,她对他执迷于天气预报感到好笑。
骆嘉年足够聪明,也足够有耐心。
他向来是个认真的人。
他一定要看到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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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除夕,没有说笑,没有祝福。
没有看烟花,也没有长寿面。
在外面漫天烟火,团圆热闹的时候,屋内是碗筷轻碰的安静,是餐桌上的无言,是避开视线的无视和疏离。
像是对他的惩罚,蓝玫重新划定了两人的距离。
继母,和继子。
只需维持表面的客套,他从家人变成了真正的客人。
骆嘉年几乎快要以为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了,也许他们一开始就是这样相处的。
但他清晰地记得之前的每一个细节。
他们一起做晚饭,随意地坐在沙发上聊天。
等她回家到深夜,一边看她吃宵夜一边温书。
有时候放学他去理疗店等她,他们一起回家……
还有那个偷来的不是给他的吻。
这个年过得既冷清又压抑,始终笼罩着一阵沉沉阴霾。
他让她这个年过得不好。
他始终在给她找麻烦。
而关于骆嘉年最后的处置通告,是在他即将回校的前一天发出的。
那天晚上蓝玫将他叫到餐桌前,就像他最初到她家时,她拿出账本和手续证明,跟他说对他今后的安排一样。
不同的是,现在她的神情中多了一些疲惫和冷漠。
“这张卡里是你大学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正常花是够的。还有的,包括你毕业刚开始找工作租房子的一些花销都算在里面了。”她将一个信封推给他,“密码也在里面。”
像是松了一口气,扔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说她狠心,但她容忍地等待新年过后才跟他算账,还将租房的支出都考虑进去了。
估计没有几个继母在面对这种情况还能再心无芥蒂地面对。他本来就不是她的责任,做到这一步,她也算仁至义尽了。
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挽在胸前。
“以后放假尽量还是回你舅舅那儿吧,不用再到我这儿来了。你的东西我之后会收拾一下寄到你舅舅家。”
“其他的话我不想再说什幺,你好自为之。”
她不要他了。
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也许她没有说的话里还包括“后悔领他回家”、“忘恩负义”、“再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骆嘉年看了一眼那个薄薄的信封。
“玫姐,对不起……”
“没什幺对不起的。”蓝玫打断他,想终止这个话题。
“记得走前把钥匙留下。”
钥匙。
骆嘉年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手指。想起了那把串着根彩线的钥匙,他一直带在身上。
他不再是这个家的人了,钥匙自然也该还回去。
见他没有立即答应。
蓝玫又补了一句:
“你还不还都一样,反正我都是要换锁的。”
心忽的抽了一下。
故意的针对摆明了她的态度,他的信用在她那里已经没有了可信度。
对于蓝玫的处理结果,骆嘉年全盘接受,毫无异议。
第二天去车站的时候蓝玫没有来送。
似乎连一眼都不愿再多看他。
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车窗外流动的建筑物。
下雨了。
雨水从雨点串成蜿蜒的线,纵横在车窗玻璃上汩汩流下,像一张不规则的网。
车厢里有乘客的交谈和小孩子的吵闹,乘务员推着小车询问着,车轮滚动的声音时停时走。
骆嘉年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有些出神地看着。
是挂在钥匙扣上的那段彩色编绳,被一个结整齐地系在一起。
末端原本应该连接着钥匙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
他又一次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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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场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