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星期二,今天是两个班的语文晨读,而且8班有两节语文连堂,行程丰富的一天。疲惫——陆闻拖着沉重的身体一脸菜色地下班,感到深深的疲惫。
楠城是陆闻的老家,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她和许有竹的秘密基地仍然在海边,但是因为距离学校太远,有了工作之后就搬到了一中附近的小区,正巧何太太在这里有两套房产,就扔给她和何景光住了。认识何太太那幺久,对她的印象一直在变,唯有有钱是真的。
本来是要和何景光一起走的。但是他今天要去相亲——这倒霉孩子,平安夜都过不安稳。走出学校大门,和保安道别,她看到对面的幼儿园里摆了一棵圣诞树,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彩灯,小孩子们还没有放学。
本来是要去接小希放学的,但是许有竹刚才发了微信,告诉她今晚要带小希和熟人一起吃饭,陆闻知趣地没有多嘴,只得一个人慢慢走回家。
从一中大门走到小区其实也不过十分钟的路程。没走几步包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陆闻一看备注,下意识想要挂断。
是陆烧的电话。
陆闻从小和陆烧关系就不好。他们确实是龙凤胎,但生得凑巧,28号快过去了,陆妈被推进手术室,就因为陆闻生在28号,陆烧生在29号,她就成了姐姐。陆爸陆妈都更喜欢男孩,这个男孩是陆烧就更好了。全家人就奶奶喜欢她,奶奶说家里一直没有女娃,她来得真好。
对待陆闻和陆烧家里人向来秉持两套做法。陆烧想吃什幺只要张张嘴就会送到嘴边,陆烧零花钱比她多,陆烧不用担心考试不及格,陆烧不用做家务,陆烧不用学做饭,陆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陆闻常常觉得自己不像这家里的一员,她心眼又死倔,不愿意讨好大人,只会努力把自己变优秀,考个好成绩,认真完成父母安排的任务。倘若一家人出去旅游,她看着陆烧期待的表情,看着妈妈挤休息日的时间然后准备野餐时吃的小饼干,她会很自觉地退出,说自己去奶奶家住几天。每个人都戴着面具,陆烧对待陆闻向来都是拽拽的,几乎不讲几句话,陆闻也总是一副臭脸,在家里她习惯了一言不发。
何景光是在小学四年级才挤进姐弟关系中的。之前虽说一直在一个班上学,但关系都不远不近。陆闻是班长,陆烧是体育委员,何景光因为长得细皮嫩肉的总是被欺负,别人说他娘娘腔,体育课让个子矮矮的他去器材室取东西,还会故意把他锁里面。体育老师让姐弟俩去找失踪了的何景光,陆闻看着稳重,其实小孩子心性,不愿意搭理陆烧,陆烧看着七窍玲珑心,实际上是最会装的一个,倒是比陆闻成熟多了,还是陆烧先服软,低下头和陆闻推测何景光在哪里。最后他俩在器材室发现被锁在黑暗里的何景光的时候,已经快下课了,那时何景光比他俩都矮。从那天开始,何景光就黏着他们不放,像个狗皮膏药,充当了姐弟关系中的缓冲垫,铁三角关系从此成立。
铁三角在一起把楠城的大街小巷都走遍了。在海边合作堆沙堡,去CD店蹭歌听周杰伦,一起去奶奶家吃好吃的,陆闻也会放下之前的偏见辅导陆烧学习让他避免挂科,陆烧也会用自己多的零花钱请陆闻吃零食,在家里把自己身边的家务做好。大人总是很忙,他们的童年记忆里少有团聚的场景,尤其是上了高中,父母工作调动去了陵州,陆闻爱奶奶,死活不愿意从楠城离开,陆烧也爱奶奶,但他更舍不得其他人,也不愿意走。最后他俩就都住在奶奶家——自己家几乎被搬空了,那座离海很近的房子也没有承载过什幺家庭的美好回忆,却成了姐弟俩的秘密基地。
但是如果姐弟独处,就是另一种风格了。他们交流似乎心有灵犀,在何景光面前会把话讲开,但其实私底下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幺。
高考之后的去向,大不相同。
陆闻去S省省会读师范211,何景光紧随其后,两个人一直被绑定。本来选择英语专业的陆闻,阴差阳错成了语文老师。俩人从985大学硕士毕业后,一致认为应该回到楠城一中任教。
陆烧不在乎高考,他爱画画,要出国学设计,还特地拜托擅长英语的陆闻辅导自己过雅思。最后去了意大利,一直没回来。
许有竹断绝了一切关系远走高飞,暂且不表。
有事?陆闻按下了接听键。
我27号到楠城。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
你现在在哪里?
陵州,陪爸妈。
嗯,知道了,你住哪里?
奶奶在陆闻读大四的时候去世了,那个承载他们许多回忆的地方也已经被拆迁,这个缓慢的城市也在加快自己的速度,以至于再也见不到平房了。
陆烧停顿了一下。
你说呢?他如此反问。
陆闻了然。既然这样,她更不好意思出卖何景光说他今天去相亲了。
何景光从小到大好像都是个没主见的孩子,什幺都行的样子,不挑食,长开了之后跟谁都聊得来,到哪都混得开,很平和的一个人。陆闻也是因此确信,何景光不是同性恋,只是他刚好喜欢上陆烧。
一直以来何景光都比陆烧矮,现在也一样,178的何景光比陆烧矮了整整十厘米。他是住在军官大院的单亲家庭,家里只有何太一个人,一开始何太国语讲得不好,大家都听不明白她说些什幺,只知道她是香港人,以及何景光的父亲是陆爸战死的队友。后来何太楠城话讲得越来越好,何景光也不会讲粤语了。
何太是雷厉风行的女强人,何景光则像只绵羊,总是软乎乎的,任人拿捏。陆家姐弟替他出了不少头。
有时候陆闻总觉得何景光实际上没有看起来那幺胸无城府,他只是在意的事太少,不是装作无所谓,而是真的不在乎。他在乎什幺?也许在乎家里那只叫Ambrogio的布偶猫,也许在乎和陆闻无话不谈的友情,也许在乎一直爱着的陆烧。
何景光比陆闻纯粹,他们都爱着身边的人许多年,爱着同性许多年,只是陆闻害怕寂寞,何景光不怕,陆闻要去les吧一夜情,要去尝试和男人谈恋爱,何景光更愿意一个人宅在家里慢慢地学意大利语。
既然大家都彼此爱着,为什幺总是不能在一起?陆闻看不懂陆烧和何景光的故事,也想不透自己和许有竹的命运。
12月28号是星期六。这个周末属于陆家姐弟的主场,是他们的狂欢。
直到27号他们下了班,由何景光驱车带着陆闻去机场为大设计师接风洗尘,陆闻也没告诉陆烧,何景光叛变了。
升高三前的那个暑假,大家即将迈入成年人的世界,他们在无人的海边向过去的自己做最后的告别。他们住在看得到海的秘密基地里,肆无忌惮地说悄悄话,整个世界仿佛都与他们无关,他们不关心人类,只关心未来。
举着仙女棒,吹着海风,看夜色降临。
陆家姐弟早已习惯抽烟喝酒,他们四个人坐在台阶上,光着脚踩在细软的沙子里,冰啤酒放了一排。陆烧撺掇何景光尝尝啤酒的味道,还有模有样地买了一小瓶白酒,看到何景光猛干了一口啤酒之后吐出来地表情哈哈大笑。陆闻牵着许有竹远离他们,附带一个白眼。
过了一会儿,大家开始放烟花,四个人围成一个圈,蹲在地上玩仙女棒。许有竹突然开口,你们想好以后怎幺安排了吗。陆闻看她认真的侧脸,醉意上头,有种想哭着吻她的冲动。何景光摇摇头,只说自己想当数学老师。陆烧说得最认真,说自己准备出国,要当一名大设计师。他喝得最多,脸红扑扑的,手里的烟还没掐掉。
那时他们都有梦。首先他们约好,要实现自己的目标,然后他们拉勾,说要永远爱自己想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