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飞机座位的时候,严若愚让沈旭峥先选,用意再明显不过。然而这趟飞机不大,没设头等舱,且即便商务座,也不过区区二排八座,更已被先来的人选去若干。
沈旭峥笑笑,选了个后排靠外的座位,看着她,示意她选。她想瞪他,还是忍了,选了另一侧前排靠外的那个座位,因为靠窗的已惨遭别人先选了。
理智与礼节提醒沈旭峥要早点送她回家,让她和她家人安心。但从候机时,私心就总在暗暗地想着:飞机误点吧,飞机迟点降落吧……
可惜啊,天遂理智而不遂私愿,这趟飞机准点飞、准点落,一点不耽误。
严若愚自飞机起飞后便打算睡觉,不然她总觉得后面有目光投过来,灼烫得她坐立难安。既不想坐立难安,更不想坐立难安的狼狈态被那束目光窥见。
她从随身的包里翻出她的专属眼罩时,想起了昨天下午,在沈旭峥车上,他夸自己心灵手巧,自己一开心还承诺,以后送他一个布艺手工小玩意。
彼时彼刻,距离此时此刻,有没有二十四小时啊?
这短短一日,似乎很漫长,历时并不太久的剧变,却能如崩涛骇浪,卷着许多粹美纯真的赏心乐事,挟风控雨而去。隐隐似见天边犹有片帆只影,时明时晦,而终将消失在天尽头,而终不成追忆吧。
敏感多愁的人,那充塞难遣又翻涌不歇的思潮,总能将时间泡得胀大。
严若愚虽然一直避免回头看,但直觉很对,沈旭峥一直倚在侧后方,隔着过道上和时不时路过的空乘,注视着她。
见她睡后,他叫住空姐,小声地请空姐给她拿个盖毯。其实她刚闭眼不久,并未睡着,但勉力假装自己没听见,不让自己的睡态有什幺异常,直到感受到上身被一片轻软覆盖住时,她烦躁地转了转身,侧向里面,背对外面。
一直没有睡着,却要一直维持这个姿势装睡,那比醒坐着好歹还能时不时动一动更累。
好在中途有空姐送餐食,给她一个舒筋伸骨的机会。但心情实在郁闷,航空餐不能说特别难吃,但也吃得味同嚼蜡,没吃几口,喝了两杯水吃个药,就让空姐都收走了。
累,还要继续装睡完下半个航程,简直煎熬……她心里忿忿不已。
飞机降落在L市时,气候就与C城迥不相同,一下飞机,带点潮湿的热浪便袭来,让本就烦闷的人只会更烦闷。
此时天色已渐暗,正好是晚饭时间。沈旭峥主动取了她的行李,便要拖她出机场,找个餐厅吃饭。
严若愚不知道他又要有什幺花样,立住不动,沈旭峥回头笑了笑:“我饿了,严小姐肯赏光陪我吃个晚饭吗?”
“不肯,你把行李还给我,我自己知道怎幺回家。”见他如此百计拖延,严若愚瞪着他,自是没什幺好脾气。
沈旭峥拿出手机地图,查了一下,然后对她说:“我保证,饭吃得很快,我肯定在九点钟送你到家。严小姐菩萨心肠,不忍心看我饿毙在路上吧。”
严若愚不知道该用什幺词形容他现在的德性。是谁给他的脸,他这是有点嬉皮笑脸还是怎幺回事?
“九点就九点,你说的!”严若愚气鼓鼓的。
“是,我说的。”诡计再得逞,沈旭峥笑得很开心。
他们是在一家环境比较安静的粤式餐厅吃的晚饭。沈旭峥点了六七样菜,但严若愚心里有气,吃饭时从不擡头,只吃面前离得最近的那一盘,大似拗相公。
“严小姐,别只吃一种,好歹给我留一点。”这餐厅的每个菜式份量都不大,重在摆盘花哨,好卖得更贵,所以沈旭峥发现她的“拗相公”吃菜法后,只能一边跟她开玩笑,一边调换着盘子的位置。
严若愚也不理他,反正面前有什幺就吃什幺,一拗到底,埋头苦吃,吃穷这个伪君子。
其实她从昨天早上生病开始,就没有正经吃一顿正餐,现在也算是难得饱餐一顿。
“我要回家。”吃饱后,打了个饱嗝,严若愚最后通知沈旭峥,不要再拖延了。
K州其实是L市的邻市,而且城市面积不大,所以打车过去的时间也不会久。
沈旭峥叫了一辆出租,然后去后备箱放行李。严若愚想拉开副驾驶的座位,却听司机抱歉:“唉,真不好意思,刚碰到熟人,给了我一箱西瓜,准备拉完活带回家,就放副驾驶座位上了,唉,实在对不住。二位方便都坐后面吗?”
司机大叔有什幺错呢?都是那个伪君子的错!所以严若愚还是礼貌客气地微笑跟司机说:“好的,您辛苦。”
一路上,严若愚都在教育自己,熬、忍,最后一关,挨完这最后一个来小时,他就彻底从自己生活里消失了。她将车窗开到最大,一直看向窗外,任窗外夏夜湿热的风吹面而去,不与沈旭峥交一言,直到看到入眼的道路、景观逐渐熟悉。
车未开到舅舅家小区,隔了一个街区,严若愚便让司机停车:“就到这里下车吧。”
车将才停稳,她便急不可耐地拉开车门,跟沈旭峥道了一声“再见了”,便跳下车去,拿后备箱的行李。
沈旭峥也跟着下来,帮她搬行李,她说:“行了,我搬得动,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回去。”
见沈旭峥犹欲跟上,她端着礼貌假笑说:“沈先生还是留步吧,我可不敢保证再往前走,会不会碰到我的舅舅舅妈呀。你对我做的事情,我虽说大度不追究,但我可不敢保证,他们知道后会不会讹上你呀。”说完这些,又冲他挥了挥手,说了一句新学的日语问候语:“さようなら。”便转身拖着箱子要往舅舅家走。
“若愚。”沈旭峥猛地拉住她的手臂,用力带入怀中,紧紧抱住。
K州的夏夜很热,此时他们都脱了外衣,只穿着轻薄的单衫,透着湿黏的汗液,包裹着他灼热的体温和气息,严若愚想到了昨晚那些难堪事。她想挣脱,但又不敢在离家很近、容易碰到熟人的地方闹出太大动静。
“你先别动,听我说完,说完我就放开。”沈旭峥似有些乞求她,她也就不再乱动。
“若愚,昨天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承认,是我觊觎你,是我强迫你,你信任我,安慰我,而我却利用你的单纯善良伤害了你。你说的都对,是我自私,我无耻卑怯,我对不起你。所以如果有什幺惩罚与报应,我都一人承担,但求你一定不要再伤害自己。你一直都很好,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爱你。”沈旭峥说完,仍是抱着她,不舍得松开。
“你说完了吗?”严若愚的声音听着似乎平静无波澜,但天知道她是如何强忍着要向他哭闹撕打的欲望,压下了为何要夺走那个温和美好沈叔叔的质问,“说完了放开我。”
沈旭峥恋恋不舍地松开双臂,她一下就挣出来。然后从包里翻出她白天在沙发上看的那本书。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话,匆匆将别,无以为报,这本书留给你吧。反正我也不想再看了,说不定你有兴趣呢。”说完便掏出钢笔,在空白的扉页写下:人生不相见,愿如参与商。
沈旭峥并未即刻体会到这两句稍作改动的诗中,饱含着多幺大的决绝,收下书后只说:“到家后给我发个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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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标题改动诗句出自杜甫《赠卫八处士》
さようなら,撒哟娜拉,日语里的“再见”,日常会话基本不用。常用于永别,如情人分手、生离死别这类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