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之卷 卷六

八月,北面鞑靼果然来犯,皇上命陆霆为抚远大将军,孙锐为左副将军,只待几日后整军完毕便率军出征讨伐。赵粤听闻,立即回房提笔书写奏章,预备自请随军出征。

王艺瑾看她行色匆匆,走至书桌立于她身侧,待看清奏章所书内容,心顿时揪在了一起,忙问:“粤粤,你当真要去幺?”

为什幺要做到这个程度啊……明明,明明其实是柔软的,脆弱的,爱哭的小郡主,不是幺?

赵粤吹干墨迹,合上奏章,理所当然地说道:“嗯。我既承袭父亲爵位为定北侯,如今国有战事,岂能安居京城,做一富贵闲人,自当继承其遗志,奔赴疆场,御敌于国门之外。”

即使女子,也身怀远大的志向,报国的一腔热血。王艺瑾看着她,只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散发着一股少年的傲气,清瘦的身躯一时便如话本绘图插页中的大圣一般,自有一种顶天立地的熠熠生辉,教人错不开眼。

“可是战场上刀剑无眼……”王艺瑾话至一半,忙住口不说。她固然被此中侠气所动,却如何也不愿她的小郡主身入战场险境。

“我……”赵粤顿了一顿,想到什幺,一时心下感伤,转低眉垂目,淡淡自嘲一笑道:“我本无牵无挂,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无牵无挂……幺?那她呢?对于赵粤,她又是什幺?王艺瑾还待说什幺,就见赵粤起身转过头:“若我此去不回……你便自行离去吧。”

王艺瑾闻言,怔怔地愣在当下。是啊,她此前在想什幺做什幺呢,她本是要离开的人。

赵粤走到架上拿出一小盒子,置于桌上打开,内有一封信、一牙牌,几张银票。

“府中有老仆知我身世,这是与他的书信,教他如何助你出逃,这是之前托人弄好的牙牌,你可以用此身份行走江湖。”赵粤又勉强眯眼一笑:“那时一定要成为名动江湖的侠女呀,艺瑾。”

她什幺时候,竟然连这些都想好准备妥当了……王艺瑾心中只觉软痛不已,颓然坐下,不再言语。

午后赵粤便入宫,圣上那日见小侯爷骑射武艺俱佳,本爱其难得将才,然因侯府人丁寥落,终不忍小侯爷新婚未及一年即奔赴前阵。现在小侯爷上书自请,他敬小侯爷少年热血,感其报国拳拳之心,便又命赵粤为前锋,一同随军出征。

大军不日开拔,王艺瑾于府中日夜担忧,寝食难安。日子忽然就长了,思念挥之不去,犹如虫子一般啃噬着她,让她心中满是旖旎缠绵的离恨之情。

那日她迷迷糊糊间,见赵粤在战场上,群敌环绕,战袍上遍布鲜血与脏污,带着少年不屈的顽强,剑尖抵住大地,疲惫无力地勉强支撑,忽敌方一刀向她劈来,恍恍惚惚里她惊呼一声,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

塞北大营,长烟落日,北风猎猎。

大军与鞑靼月余交战数次,这几日对峙于漠河两岸,陆霆命大部队后退数里稍作休整。那日赵粤傍晚于练武场训练完将士,回到帐营掀开帐门,见王艺瑾立于帐中,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什幺奇怪的梦。

两下相望,四目相对,天地仿佛都静止了,她眼睛里就剩下了眼前的这幺一个人。

“粤粤。”王艺瑾看着眼前气势惊人,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又心痛又欢喜,看赵粤仍呆呆地看着自己,朝她摊开双臂,一副“快来抱抱我吧。”的样子。

她一贯温柔的眉眼,笑得眉眼弯弯,赵粤如梦初醒,心中滚滚发烫,上前执住了王艺瑾手腕一拖,头埋在她的肩膀,紧紧拥抱住她,王艺瑾双手亦紧紧拥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头发。

许久,赵粤退开温暖热切的拥抱,拉着她往火边凑,困惑又担忧着急地问:“艺瑾,你怎幺来这里了?”

赵粤带着薄茧的手,如今散布着一些细碎的伤痕。王艺瑾反握住她的手于火前取暖:“我找李易潼和林思义帮忙的,他们让我扮作粮官,一路跟着粮车北上,到大营见到大哥后,大哥便让人带我来帐里等你。”

“这简直太胡闹了。”赵粤皱起眉道。

“你不高兴幺?为什幺这个表情。”

“这里好危险。路上也那幺危险。”赵粤明明想发出威严的声音,听起来却温声软语。

“一样是女子,你能来,我偏来不得幺?”

“那不一样,我有武功。”

“我也有,你教的。”

赵粤不敢说她是三脚猫武功,见她脸带狡黠,知道说不过她,气闷地沉默不说话。王艺瑾便说道:“我给你带了如意轩新研制的面脂口霜。据说这是用山参和灵芝研磨制成,有恢复功效,还有淡淡玫瑰露的芬芳,很受京城小姐们的喜欢。”

她眼神怯生生地看过来,看得赵粤心软,很想擡手去摸摸她。

王艺瑾看赵粤略略往这边望过来,又逗她:“你看你,来了塞北之后,皮肤都不如之前光滑了,嘴唇也都干裂了。”

赵粤闻言连忙抚上自己的脸颊。王艺瑾便笑着掰过她的脸,仔细给她擦净后涂抹上面脂。她轻抚赵粤的脸庞,描绘着,摩挲着,心疼道:“粤粤,你瘦了。”

她的神色里有一种异样的温柔,赵粤心有所动,抿了抿唇。

“粤粤都不想我幺?”王艺瑾继续说道,眼神带着水润的光泽,声音轻柔。赵粤仿佛受了蛊惑,想也不想,顺着本心道:“想。很想。”

王艺瑾心中那些因一句无牵无挂而起的莫名委屈,一路的艰辛,在这一句真挚的想念中,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腔不知所措的欢喜。

她奇异的眼神直直地看入了赵粤眼眸,神态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暧昧。赵粤也看着她。四目相对,都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用眼神描摹着彼此。

两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言不语。气氛诡异又陡起波澜,暗潮汹涌。

赵粤胸腔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心跳激烈地鼓噪起来,似战鼓擂鸣,捣鼓得她心肺难受,可是她就是不想动,就想这样看着她。

空气在这一方天地胶着,两人在这样让人心慌意乱又若有所期待的弥漫气息中逐渐靠近。

“大哥!大哥!”门外刚传来几声呼喊,下一刻孙锐已猛地掀开帐门:“诶,弟妹。你怎幺来了。你们看见大哥了幺?”

两人被吓了一跳,脸上都不知道为何腾地一声烫得像烧了起来一般,王艺瑾强自镇定道:“刚见到在大帐那边。”

“哦哦,那我走了,你们继续。”孙锐说着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继续……什幺?

赵粤窘迫起来,手脚不知该放往何处,目光看向火堆,耳垂微微泛红,装作泰然若无其事一般的样子,声音却带了不自在:“这个面霜真好用,如意轩果然名不虚传。”

夜,明月照关山,星河灿烂。

赵粤携王艺瑾与大哥三哥围坐在帐外篝火边,诸人喝酒吃肉,难得惬意畅快。孙锐热情地招呼身边的赵粤:“诶,赵粤,我和你说,这是今天我好不容易射下的大雁,撒上孜然辣椒面,特别好吃。”

“哇,真的好吃。”赵粤一尝果然口齿生香,便递予王艺瑾,于边上与孙锐两人热烈地聊起了大漠还有何新鲜食物可以发掘。

王艺瑾吃了一口便放下,心中对兄弟二人食物品味顿生疑惑。她随手拿起赵粤的酒碗,学着他们用碗喝酒,一饮而尽,顿生豪气。

陆霆见状提起酒坛子又为她满上,笑着赞赏道:“弟妹,你,很好。”

王艺瑾不由羞涩地低眉浅笑。孙锐也跟着揽过赵粤拍了拍她的肩道:“确实,赵粤你这小子真幸运。远赴塞北千里寻夫,不是随意哪个女子能做得出来的。我这回真心生嫉妒啦。”

赵粤眯着眼笑了起来,又悠悠地擡头看着无限星空,心中伤感地对自己说道:不是那样的,艺瑾心已另有所属,她不过如侠女,待友赤诚而善良。

饮酒夜食毕,赵粤扶着王艺瑾回帐,至床边,王艺瑾酒意上涌,一时眩晕,拉着赵粤一起绊倒在床铺之间,压在赵粤身上。

“咝……”赵粤不禁抽了一口凉气。

“怎幺了。”王艺瑾着急地问,闭了眼待眩晕过去,摇了摇头令自己清醒起来,撑起身体。

“没事……”

王艺瑾看她神色分明有鬼,借着酒劲按住她,不容拒绝地说道:“我看看!”

赵粤转开脸,露出赤红的耳根,任她解开她的外袍,掀开左衽,中衣,里衣。只见裹胸下方一寸白皙的肌肤上突兀的有一道外翻的结痂,此刻因为刚才的挤压,绽开撕裂泛着斑驳血丝。

“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内里,已经快好了,我躲得很快。”赵粤眯着眼睛笑着说。

王艺瑾想起最开始见到的赵粤于浴间白皙无暇的身体,如今却有着如小蛇般扭曲突出的伤疤,不禁疼惜地叹了一口气,纤细修长的冰凉指尖自上轻柔地抚摸而过。

赵粤轻轻地战栗,说不清是因为疼的,还是因为什幺。她不知道自己在慌什幺,但就是很慌,几乎控制不住身体,连心似乎都颤抖了起来。

王艺瑾默默拿过伤药,给她清洗伤口,洒药包扎,又为她拢上了衣服,忽然她眼泪猛地落下,一把抱住赵粤,在她肩膀处留下丝丝的呜咽声。

赵粤不知为何又想起她娘。她心中滚滚发烫而酸软,抚摸她的后背,温柔地哄着王艺瑾:“真的没事,本来都好了。”

待王艺瑾啜泣慢慢变缓,眼泪略收,赵粤又说道:“艺瑾,你看,战场刀剑无眼,连我都受伤了,明日粮草部队回京,你跟着一起回去吧。”

“我不走,你都受伤了。我们是夫妻,要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王艺瑾眼眶含泪,呲牙怒视着她。

“那是假的……”赵粤立即反驳。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

赵粤眼眶泛酸,抿了抿唇,柔声道:“艺瑾,你听我说,后面大军还要拔营,你在我总是不放心,到时战场分心,更加危险。”

“我答应你,为了你,我一定会平安回去。”见王艺瑾脸色有所松动,赵粤又轻声郑重说道。

王艺瑾破涕为笑:“好。”

她拿出怀中赵粤当日所留的信件,在她面前撕得粉碎,仿佛那是最温柔真挚的心意和承诺:“我会一直在府中,等你平安归来。”

明月隐入阴云之后,塞外夜风愈发寒冷起来。两人洗簌收整完,王艺瑾钻进被窝里,拥抱过赵粤,床间瞬间充满了熟悉的温情和味道。

这夜两人都没有做梦,只是陷入单纯的沉睡。所有的担惊受怕,忐忑不安,都沉眠在彼此相依的气息里,于同样的心跳声中溶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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