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出生那天,正逢当年夏日最大的一场暴雨。
雨天路上太滑,夏漪不小心跌了一跤,羊水破了。他家在南方,那年暴雨下得非常大,堪称洪涝,街上空无一人,连车都陷在水里。
夏漪挺着大肚子爬起来,苍白着脸,独身一人,在医院附近的公共厕所生下他,自己剪断脐带,满裙的鲜血羊水,漟着积水,牢牢护着他,倒在了医院门口。
当时接生的护士因为这事和夏漪成了朋友。直到去年他上高中,才伴着三两句闲言轻叹,告诉他,你妈挺不容易的。
夏漪从来没跟他讲过当年的事,所有过去她受的苦,他都从别人口中听说。
他们说这些话往往只有一个目的。
你妈挺不容易的。
轻叹之后,常常只会接上这一句话:
——你别太恨她。
因为夏漪对他不太好。
小时候没有对比,还没有好坏或正常的概念。那时他没觉得夏漪哪对他不好,有时看到别的小朋友的父母,甚至还会洋洋自得,心想他的妈妈是最年轻的,说话轻声细语,温柔可亲,大家都羡慕他。他能有什幺不满足?
可在那之后,渐渐长大,上了小学,他才逐渐意识到,夏漪不是年轻,她是…太年轻了。
她太小了。
别的小朋友的父母都叫她孩子。他们以为她是他的姐姐。
也是小学的时候,和朋友聊天的过程里,他发现不是所有人的妈妈都和夏漪一样。
不工作,交一个又一个男朋友,每天带着孩子在不同的男人家过夜,等到被这个男人赶出来,就找下个愿意养她的男人,过居无定所的生活。
正常的家庭,孩子和家长不会只差十几岁。他们住在固定的地方,有固定的父亲,哪怕不固定,也不会几周换一次。他们家的父母或长辈会做饭,至少不会喂他们夹生的米粒,不会比学校的饭菜还难吃。
别的小朋友的妈妈和夏漪不一样。
从那时起,他渐渐对夏漪产生一种排斥。
电视剧里的妈妈不是这样。别的小朋友的妈妈不是这样。作为母亲的人,不应该是这样。
直到他上高中,这种排斥都是单纯的排斥。是男孩脆弱的自尊心的表现。他不想让夏漪来开家长会,不想让她被朋友们看见,不希望自己的家庭成为别的家长的谈资,也不希望再被老师特别关注,被用怜悯的眼神注视。
可无论怎样隐瞒,无论多少次言辞激烈地大喊我没有妈,到最后夏漪还是要来参加他的家长会。
那一次是全校集会,会议在大礼堂开。夏漪从前门走进、坐在他身侧牵起他手,温柔叫他「小濯」的刹那,周围陡然安静了。
高中时期的男孩们已经开了某方面的窍,大家在意的更多是同龄女生,很少关注家长会上的长辈们——然而那次过后,几乎所有朋友都跑来问他夏漪的事。
因为夏漪很漂亮。
她不会做饭,没有工作,带着个很大的拖油瓶,这种女人能一次又一次找到男友,让男人白养她和她的孩子,自然因为她相貌相当出众。
娇小玲珑的身材。生了孩子过后夸张的饱满胸脯。没有工作过一天,正上高中就生了孩子,从学识到经验都几近于无,一张相当好骗、残留青涩的漂亮脸蛋。甚至过于迟钝,不懂拒绝,时而涌溢愚昧,能够轻易拿捏,轻易拉近关系,最后轻易丢弃的天真傻气。
她简直是有些男人最喜欢的玩物。
也是第一眼就会被相中的猎物。
夏漪总是栽在男人身上。
她是留守儿童,因为是女孩,他的曾祖父母不愿意养,就把她丢给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那些人又怎幺可能愿意养?她从小辗转在各种陌生亲戚家,恐怕没少受欺负,养成一副没有男人就不行的缺爱性子。十四岁就被家附近的小混混甜言蜜语骗走了第一次,从此住在他家,不再上学——家里人居然根本没发现——而后不久就怀了孕。
那男人叫她打掉,她不同意,固执己见,于是被赶了出去。
那时夏漪已经没有在上学,何况大着肚子,怎幺也上不了学。她试着做了几天刷盘子的工作,被孕早期反应折磨得根本做不成。最后只能试着趁肚子还没太大,找了第一个愿意养她的男朋友。
夏漪一生最感谢的就是那位男朋友。
哪怕他在她临盆的时候把她扫地出门,对她来说,那段时间能有地方住,或者说,至少没让她做皮肉生意,就是天大的恩情。
其实在他看来——或者说在大部分人眼里,那男的就只是个普通的变态恋童癖。
因为夏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
他上高中这年,夏漪刚满三十不久。
全校动员大会过后,是班级范围的期末家长会。夏漪结束后去卫生间时,他听见有位教导主任在里面教育她在学校别穿那幺张扬的外套,高中时期要低调,不能总想着漂亮。
夏漪没有澄清。
他听见她说:“谢谢老师,我知道了。”
推门出来之后,她牵住他的手,唇角沁着笑容,问他:“小濯,你等久了吗?今晚想吃什幺?”
教导主任在身后瞠目结舌,似乎被高中生光明正大早恋的画面惊住了。他心浮气躁,想否认,又觉得夏漪难得这幺高兴,回头看一眼老师,低声澄清: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
夏漪愣了愣,又慢慢地笑了。
她生得漂亮,眼睛也好看,可惜平日常有一种惹人不耐、慢半拍的迟钝气,脑袋里空空如也,才总被男人玩腻就扔,没有半点儿可惜——然而在他眼里,夏漪从来不是那些男人、甚至她的朋友们眼里那样。
“嗯,对不起,老师,我不是这所学校的。”她想摸摸他的头,踮起脚,却怎幺也够不到,只好重新站回去,手掌轻轻落下,温柔地拍拍他的肩,柔声解释。
“我来接小濯放学。”
夏漪什幺也没有解释,身后的老师却睁大眼睛,从二人间的氛围察觉到他们的真实关系。
她又对那位老师浅浅笑了。
“麻烦您平时照顾小濯。”
……在他眼里夏漪很好。
她是和其他妈妈不一样,她可能做得不够好,但这是她的极限了。
他从来不觉得夏漪哪里不对。
他只是…排斥。
他不是不接受,他只是排斥。
他大概也不是排斥夏漪这个人,他排斥的是别的。……另一些。别的东西。
02
家长会之后,夏漪交到了新的男朋友。
是路上遇到的人,鳏夫,孩子在上大学,和她刚好相配。偶尔也会遇上这种人,还算负责,有基本正常的道德观念,打算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夏漪带他一起住进男朋友的家。
那天晚上,介绍过他的名字,那位鳏夫明显愣了愣。
“小濯姓赵呀?我还以为…”
“不是他亲爸的姓。”夏漪说,“是其他人的。”
对方更意外了:“这是为什幺?”
夏漪垂下眼,为难片刻,回答:“那时候我有一个男朋友。”
这就是她傻的地方。她不会说谎。
随便糊弄过去不行吗?为什幺非得告诉他?这不就等同于公布私生活混乱,谈恋爱只是为了找饭票吗?
果然,在那之后,谈婚论嫁的话题逐渐消失,他们变成心照不宣的短期关系。
那人似乎很不满夏漪曾经的男朋友。有几次起夜上厕所,他听见主卧内男人粗暴的询问,内容大多有关性关系。这个人性欲好像很强,每晚都拉着夏漪做到半夜。以前每天上学之前,夏漪会塞给他当天的饭钱,但和那人在一起之后,她早上起不来,只能每晚做完之后悄悄摸进他的房间,把钱放到他的桌上。
有几次他是醒着的。
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故意的。
昏暗中,夏漪双腿打颤,眼眸湿润,睡裙内残留红痕,手腕常常印着青紫指印。
那男的好像会打她。
深夜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
不像母亲。
像是姐姐。
像同龄人。
像高中生。
“…妈。”那天晚上,他低声叫住了她,“你找个工作吧。”
夏漪怔了怔,眼下还红肿着,看向他。
“工作?”她的脸色苍白了,“小濯,你是不是…”
“不是。”他打断她,“不是觉得丢人。”
夏漪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一句话。
不知为什幺,被她注视的地方火辣辣的,像是被扇了一个耳光。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幺,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哑了:“我就是觉得靠男人不行。”
夏漪安静许久,温和地望着他,说:“好。”
她说:“妈妈会去工作的。”
第二天她和那个男人分手,用手头仅有的积蓄租下一个单间公寓,和他一起住了进去。
她高中肄业,初中学历,人不聪明,总慢半拍,除了长得漂亮,性格好,在就业市场是随处可见的存在。何况她惯被男人养着,倒是会做一点家务,却不会做饭,动手能力也不算强。找了一周,终于找到一个前台工作,做了不到两个月便辞职了。
夏漪没告诉他原因,甚至连辞职都是后来告诉他的。他知道的时候快到暑假,四个月时间,夏漪已经换到第四个工作。
她在酒楼当迎宾小姐,被他的高中同学看见了。
同学家长会见过夏漪,但以为是他姐姐,不知道是他母亲,问他要她的联系方式。
他不想说,告诉同学夏漪不谈恋爱。同学顺势笑着说那包养也行,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停了一会儿,说,那她挺贵的。
“……什幺意思?”同学是个富二代,独居,家里还算有钱,一时愣住了,“等下,赵濯,你认真的吗?”
“你直接问她吧。”他冷淡地说,“我把她手机号给你。”
暑假之后,夏漪辞去了第四个工作,同学感谢他愿意介绍自己的姐姐,说夏漪真的很不错。
他以为她会直接告诉同学她是他的妈妈,把他带到同学家里。可夏漪仍然租着这个狭小的公寓,和他睡两张并起来的单人床,晚上甚至回公寓睡。他半夜偷偷拿她的手机,发现同学没有告诉得知她联系方式的原因,打招呼内容是想认识他的姐姐。
同学好像在包养她,但他们没有明确谈明白。他经常给她转几千块钱,备注是要她用来当零花。他们聊天很频繁,看起来在谈恋爱。
那段时间夏漪脸上的笑容出现得很频繁。她仍然骗他说在工作。他每晚着了魔地翻看她的手机,发现她每天都在和同学乱搞。
白天去游乐园在公厕做,晚上去主题酒店玩角色扮演。同学问她是不是就喜欢这种刺激,她回答不是,因为你喜欢。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之后再也没有看过她的手机。
直到开学。
同学笑着说:“你姐是职业的吧?真的会玩,哇,伺候人有一套的。我能把她介绍给朋友吗?”
他转过头看着对方。
从开学起就讨厌他的有钱人家同学露出不加掩饰的恶劣表情,肆无忌惮地咧开了嘴:
“行不行嘛?赵濯,话说回来还从来没见过你妈呢?既然你姐是个婊子,那你妈——”
拳头比想象中还快,先于意识出手,猛地挥出砸在了同学的脸上。
他一拳把他撂倒在地,而后一脚踹倒桌子,在扑通巨响中死死压在同学身上,发狂地单手攥住他的衣领,照着他的下巴又是狠狠一记!
鲜血从鼻尖唇角滴到地上。
还在教室,本学期第一天,周围同学尖叫起来。几个男生想来拉架,还没接近,就被他的架势吓得不敢妄动,重新退了回去。
“——你想死是不是?”他喘着粗气,两眼发红,赤色翻涌。手臂青筋暴起,耳畔嗡嗡作响,野兽似的低吼,“你他妈说谁?你他妈配吗?!”
“我怎幺不配?平常怎幺没看出来,赵濯,原来你恋姐啊?”
同学猝不及防,被他打得满脸是血,当然不乐意被压着打。都是高中生,打起架来势均力敌,对方双手用力,蓦然把他掀开,旋即后撑手臂,擡脚就是一踹!
“看你天天在学校装X,还以为多厉害呢!她是你亲姐吧?哈,花的还是她的卖身钱!”
“夏漪她不是!”他眼珠通红,顾不上腹部被猛击的剧痛,竭力嘶吼澄清,第一时刻涌上心头的不是愤怒,而是后悔——
夏漪这辈子最不愿意听别人说她卖身。
她是让男人养着,可除了他的学费,几乎一分钱不问那些人要。她身上有股傻气。她不是不想问他们要钱,可总有种莫名的、类似于不愿说谎的坚持,根本张不开嘴。何况夏漪不会做饭,连家用都拿不到。她身上仅有的一些积蓄,都是恋爱时男友主动发给她的。
一开始他就不该给出她的电话号。要不是他脑子不好,把她的电话给出去,现在什幺都不会发生。夏漪自尊心那幺强,要是知道被儿子的同学在大庭广众喊出两人发生了关系,被说成卖身,甚至是他亲手出卖的她——
……她一定会非常难过。
03
小濯高二开学当天,班主任给她打来了电话。
那时她在查邮箱,笨拙地操作键盘,寻找网络投递的简历回复。基本没有回复,不是拒绝,连回复都没有,仿佛石沉大海。她学历太低,简历永远直接被扔进垃圾桶,根本没可能找到正经工作。大公司连前台都要本科学历成绩好口才佳相貌出众,还要精通外语。
前些天难得找到一个岗位愿意让她面试,没有学历要求。她原本以为是走运,到了地方才发现不是正经公司,是伪装成公司的…声色场所。
举步维艰。
与世隔绝数年,事到如今甚至不会用电子产品,除了全天连轴转且工资极低,随时有可能被取代的那些岗位,她找不出别的选项。
但小濯要她找个工作。
他长大了,现在比她高一个头。可能受不了居无定所的生活,受不了母亲辗转在男人之间了。
她自己也觉得男人大概确实靠不住。
然而。
然而,她自己仿佛更靠不住。
能做什幺呢?除了出卖色相的工作,她还能……
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儿子的班主任通知她:“赵濯今天在学校跟同学打架斗殴,两边都伤势不轻。今天是开学第一天,这件事影响非常恶劣,可能涉及到处分或者开除学籍。您看您有没有时间来一下学校?”
——开除学籍。
打架斗殴,开除学籍。
她脑袋轰的一声,脸色一下惨白,有一瞬听不见任何声音。耳畔嗡嗡直响,手指捏得死紧。一片空白,嘴唇发抖。隐约听见对面叫了她好几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颤声问:“开除学籍,就不能考大学了,是吗?”
班主任愣了一下:“开除学籍可以参加高考,但渠道就和普通学生不一样了。”
那就是还可以。
“我现在就去。”她勉强恢复理智,低声说,“谢谢老师,我这就去。”
……
教室办公室不仅有小濯,还有一个她很熟悉的身影。
这段时日的年轻情人头包绷带,双手插兜,倚墙冷笑。老师正在训斥他们。小濯低着头,脸上似乎也有伤,魏明鹤则擡起头,视线游离。
他比小濯先看到她。对上视线时,以接近恋人的方式共度近四十天的男生愣了愣,仿佛没想到是她,不自觉抿了抿唇,很不自在似的避开了她的目光。
……和小濯打架的是他吗?
她怔住了,茫然停顿脚步,嘴唇又微微颤抖起来。
她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是小濯的母亲。
一方面,对面默认她是姐姐,再澄清是母亲,可能要失去出手大方的年轻男友。另一方面,她不想让小濯在学校丢脸。
小濯年纪大了,自尊心强。母亲和同班同学谈恋爱,对这个年纪的男孩一定很难以接受。羞辱也好、抛弃也好,她其实早习惯了,可万一被传出去,最受伤的不是她,而是孩子。
“小濯。”她走过去,站在儿子身侧,擡手牵住他的手,轻声说,“你受伤了吗?”
儿子才发现她来了。他呼吸沉重,双拳紧攥,牙关咬合,似乎还沉浸在愤怒之中,垂眼时眼角沁着赤红,脸上挂彩带伤。
她温和地看着他,手指纤细温暖,双手一块儿包裹儿子冰凉充血的手背。她耐心等待他的平复。
老师还在看着他们。赵濯错开视线,眼底还是渗出赤红,手臂青筋却逐渐淡化,紧攥双拳松弛下来,手掌舒张,慢慢牵住了她的手。
她感觉有些出乎意料。
小濯难得在她面前展露攻击性。她还是第一次见儿子如此愤怒。他在母亲面前向来听话寡言,至多有些阴郁,别说顶撞了,甚至从未对她生过气。
她不由自主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亲生儿子。
赵濯的相貌同时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眼睛与嘴唇像她,仿佛照着她一比一复刻,眼型偏钝,唇形柔和。他是男孩,倘若全像她,恐怕会过于柔美,反倒不好看。可他的眉毛和鼻子却像生父,鼻梁高挺,直眉锋利。记忆中那人的眼睛生得也不错…不过,还是像她更好。
赵濯察觉到她的视线,又侧头望下来,表情像是询问。她浅浅笑了,摇摇头,示意没事。
“恶心。”魏明鹤冷笑一声,“还要不要脸了?这是学校,不是你们乱伦的地方。”
老师皱着眉头打断他,厉声呵斥:“怎幺说话的!给赵濯家长道歉!”
魏明鹤看她一眼,表情有点僵,难得没顶嘴,含糊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没关系。”她转头看向教师,低头道歉,“不好意思,老师,小濯给学校添麻烦了。”
老师知道她是赵濯的母亲,看她过分年轻又太漂亮,心里便清楚她恐怕很不容易,犹豫一下,叹了一声:“唉,赵濯平常表现都很乖的,您别太担心。这回的事…应该会留校察看,之后是有取消处分的可能的。”
学校似乎还在考虑他的具体处分,加上两个孩子都伤得不轻,而且死活不愿意说打起来的原因,就要她带孩子先去医院。临走前她看向教室,发现年轻的情人仍然站在那里,头顶的血渗透简单处理的纱布,停了停,忽然说:
“吕老师,需要我带他一起去吗?”
班主任吕老师:“他?”她不明所以,“过一会儿他父母就来了,到时候让他父母带去吧。”
魏明鹤:“他们在国外。”
吕老师:“你刚刚不是说他们会来?”
魏明鹤:“我编的。”
吕老师:“…那也不能让赵濯妈妈带你去,你给我好好反思,待会我找空的老师陪你。”
“那不都一样吗?她又不能把我怎幺着,而且——”话到一半,他愣了一下,突然擡头看向她,“……赵濯妈妈?”
那一瞬对方眼中的不敢置信与紧随其后的冷笑轻蔑蓦然刺痛了她。
她又让小濯丢脸了。
她难堪地偏过头低声辞别,转身离开仍能清晰感知那道视线。这天一切都糟透了。之后要怎幺办?要从哪拿生活费?工作根本找不到,手里没有多少钱了。小濯还要上学,万一真被开除……
她有一点呼吸困难,眼前眩晕不止。
这时身侧的儿子重重握住了她的手,胡乱把她的指尖团成一团,用自己的手裹了上去。他指尖冰凉,手背擦伤,关节宽大分明。他长大到能裹住母亲的手安慰她,于是也这幺做了。
她想到儿子的身形骨架也继承了生父,高挑健美,肌肉分明。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接近成年,接近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的样子。
她快忘了那个人的模样了。
小濯会不会恨她呢?恨她擅自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恨她没有足够能力却生下他,让他人生的前半路途都沐浴在流离失所的阴影。
他一定会恨她自私自利吧。为了一己私欲,让他平白受这十几年的苦。
有她这样的母亲,他一定很痛苦。
认识的人都说她做得最错误的决定就是生下小濯。可她自己不这幺觉得。
得知意外怀孕时,十五岁的夏漪非常高兴。
曾经她幻想过与人缔结婚姻,组建家庭,成为电视广告中那样的三口之家。那时她还很天真,不清楚有些男人只愿享乐,不愿负责,以为对方会愿意和她结婚——即便那时她还不清楚婚姻的意义。直到被腹中胎儿的生父扫地出门,她才意识到,情人也好,爱人也好,男人都是一样的。
夏漪想要一个生命。一个只属于她,与她连接无法割断的牢固纽带,永远不会丢下她的生命。
这个生命成为她的救赎。
学校在市郊,未到中午,校外空空荡荡。距离最近的公交站点要走二十分钟,最近的地铁站还要坐三站公交。
手里不剩多少零钱,但小濯受伤了,伤势不能拖。她正想着要不要打车去医院,忽然听见小濯说话了。
“妈。”他说,“我可以改姓吗。”
“改姓?”她擡起头,下意识说,“你亲爸姓尹。”
“不是。”小濯说,“我想姓夏。”
炎炎夏日,明媚阳光将发丝染成泛金的暖色。大地炙烤发热,足底到发顶炽热不已。她略感目眩,迟钝地望过去,正看见介于成人与少年之间的男生垂下眼睫、分外执着的眸光。
他眸中似乎映着母亲。
夏漪擡起手,想摸一摸儿子的脑袋,可他真的长高了,踮着脚也够不到——即将放弃的刹那,他主动弯下腰,让她碰到了烈日之下温暖的发顶。
她不知不觉笑了。
“好啊。”
她仰着脸,笑弯了眼睛。眸中湿润映着光色,折射细碎晶莹,忽而溢满滑落。
“夏濯也不错。夏濯叫起来更好听呢。”
他想帮她擦一擦眼泪,指尖微微擡起,却不自觉轻颤。他不清楚自己在抖什幺,只是这一刻清晰感到胸口揪紧,心跳错拍,某种极为错误的模糊情感在胸中穿梭——
“夏漪…”他捏紧指尖,错开视线,喃喃地说,“…也不错。”
夏漪也很好听。
她的姓很好听。名字也好听。声音也是。呼吸也是。
他觉得夏漪很好。
她哪里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