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槐杏酒辞旧岁,关河渺渺雁空来

签了雇契,宣懿跟着秦掌柜取了一床新被褥,和汩娘住一间屋子,如此便算是在白萝肆安定下了,趁着去城西肉铺的当儿跑去给代理社长送了个信儿。

宣懿仍定期前往荒冢,虽知晓飞船再现之几率小之又小,每月月尾,宣懿告假,松娘也并不追问缘由,铺肆闲时便许假,若忙,便延后一二日。

北风啸然,已近岁尾,城里各处搭了戏台子,尤以钟鼓楼为盛。

除了厨房烧火砍柴和跑堂的几个伙计,余下的都是不归家的,或者说,是无家的,正月间白萝肆也并不关张,仍旧卖杏花酒。

宣懿就充烧柴童子,熏得满脸黑灰。

有张大娘教导着,宣懿厨艺亦有精进,她方才知道当初并不是因为她厨艺好才被留在白萝肆的,至于缘由,秦掌柜说她长得讨喜,能给食肆招财。

宣懿是不信的,但却也不知究竟为何。

春日打下的槐花,再加上从城周村庄中收来的,放在窖中,一整年都有的吃,所以这辞旧的当儿,厨房做了一桌子盛宴,松娘也亲自下厨,蒸了一屉槐花,依着南韶的口味,甜的。

无以为家的她们聚在白萝肆中过年,热热闹闹的,全不似过去独自旅行的孤寂,宣懿觉得这样缓长的日子竟也挺好的。

新桃换了旧符,又是一年了。

这年五月,则天皇帝改了元,称“久视”。

秋九月,狄大人故去,狄府挂了半条街的白。

皇帝的恩诏赐到了洛阳狄府,并州城内,不过是本地官员前来吊慰,亦有从前冤滞狱中的百姓自发吊唁。

腊月间社长来了信,说有返程时机了,不过对方要价有点高,宣懿说无妨,只要能接受抵地付款便可。

一切妥当,宣懿向松娘和汩娘辞行,说南边的家里派了人来接,待安置妥当,便来信。

若机会适宜,便回并州来看望她们。

宣懿回到地球后,先向航空基地申请了一艘新的旅行飞行器,审批手续要三天,之后又筹备了些物资,升级了飞行器的追踪和通讯装置,休息了二三日,又处理了些行政事务。

约莫两周后,复至并州,城内景致更加繁盛,短短一旬,竟有如此变化,想来是新官上任了。

牵马至白萝肆,汩娘已白发苍然,见着宣懿,又惊又喜,有些不敢相认。

宣懿说:“汩娘,是我,我是檀宣懿呀。”

汩娘方确认,眼前人是二十年前告假还乡,一去杳无音信的宣娘子,执着宣懿的手说:“好、好,来了就好。”

宣懿见方才汩娘称呼掌柜的并不是松娘,便问道:“松娘呢?将白萝盘出去了吗?”

汩娘泪眼道:“松娘,松娘已经故去了。宣娘你一走便是廿载,一点音信都无。松娘,嗐,……”

“秦姐姐……故…去…了?”宣懿有些不敢相信。

刚刚并未留意汩娘的白发,直至汩娘说她一去廿载,她尚才意识到朝星时间的流逝与地球不同,原以为不过半月时间,不想唐星上已过二十年,有些颤抖地问出:“何、何时的事?”

汩娘抹着泪答道:“三年前的正月。松娘给你留了东西,你随我来。”

白萝虽换了掌柜,秦松的屋子仍空着,汩娘说是松娘的遗志,要等到宣娘子来,留了物件给她。

箱中旧衣,箧中故书,铜镜朱颜逝,故人离。

汩娘从柜子中拿出一个上了锁了箱子,从腰间摸出钥匙,抹着泪开了锁,箱中,是诗词书稿,汩娘拿出一厚沓信,皆是松娘写给宣懿的。

宣懿打开,只见信上写着:

“好妹妹,你这一去无音信,已十七年了,我身体已大不如前,同济堂的大夫说也许待不到戊午新岁了。

未曾想一别不再见,有些话,尚未来得及说。

我与夫家和离你是知道的,只是,我原不姓秦,亦檀姓,妹妹故去那年,埋在了秦岭松下,才更名的。

所以有孤零落难女子来白萝肆,我并不相拒,来历过往,也并不相问,只是不想她们也变成秦岭松下的一抔土。

后来,圣历二年的时候,你来了,那幺巧,你也姓檀,也是妹妹。

你常说着想去凉州城看看,是否已遂心愿?

得空回并州看看吧,大家都说怀念宣娘的手艺呢……”

宣懿的眼泪忍不住地吧嗒吧嗒掉下来,难怪,当初入肆来,松娘二话不说便让汩娘试菜,难怪,凭自己做的菜也能留在白萝。

手一松,信洋洒下来,只见那信尾写着:愿你平安喜乐,愿你健康到老,落款是“姊檀恒”。

宣懿的泪已浸湿了宣纸,晕开了墨迹。

昔日场景又浮现眼前,二人于夜半秉烛教汩娘下棋。

庚子正月里,松娘带她去晋祠上香。

端午时节邻里聚在白萝肆中包粽,松娘也会露一手,包些岭南的肉粽,炸些荷花酥。

盂兰盆节时,汾河上星星点点送亡者的河灯。

问了汩娘秦松的墓位,在城南五里,宣懿提了酒和糕,折了一束槐花,骑马往郊野去了。

“好姐姐,我带了桂花糕和杏花酒。”

“是有些迟了。”

宣懿作《檀恒诔》以记之,又作《故并州白萝肆主曲江檀恒碑》文。

旷野上有女逐筝,自兹快意,宣懿对残阳,独饮杏花酒。

大周又改回了唐,她也送走了武皇时的故人。

岁月悠悠人几换,关河渺渺雁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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