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人生何者非前缘

“叔叔,你生气了……”挨了训还撒了谎的严若愚也不敢乱动乱说话,任由硬得难受的沈旭峥默不作声地抱了许久,才怯声问他求证。

气!当然气!能不气吗?

但见她疑怯小心的模样,沈旭峥又有些后悔方才情绪管理失败,似是吓到她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手指理抚着她额边的散发说:“不是生若愚的气,是叔叔自己的问题。”

可自己确实也扯了个小谎,反得了他的温言宽慰,就让严若愚心里有些发虚生怍。是以她伸手环上他的颈,在他下巴上轻轻啄的那几下,就带了些补偿兼讨好意味:“叔叔,你先放我下来,我去把作业写给你看,好不好?”

沈旭峥此时亟需压抑那一肚子邪火闷气,加上本就没听懂意思,自是对老婆家那位死了快一百年的祖宗写的情诗兴趣阙如。

见他未作何反应,仍是抱她不放,严若愚只好执起他右手,作出副轻松语气说:“那我就写在这里咯。”遂在他掌心划下一横,边写边与他逐字解释意思。

“听说高伯祖父早年沉迷黄仲则,净学他写些绮怀丽情。等宣统逊位,他也跟着断了仕途,成了遗老,万念皆灰,反而得了闲工夫,开始用心学李义山,然后又深悔那些少作浮滑,所以都删了。但唯独留下了这首,舍不得删,晚年写在了一把折扇上。还是很小的时候,爸爸带我去他直系的曾孙家做客,是一位很老的伯伯,他拿出来给我们看的。”她写画解说,还时不时仰头看看沈旭峥的神情反应。

“小晏有首《采桑子》,歇拍是: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我猜他的上句就袭自这句,可将词家语写到诗里,又太轻佻,不够庄重,我其实不太喜欢。但我好喜欢下句的。”说到这里,她欹头深陷在他颈窝耳下,“连上下句,便是承诺,是誓言,是说这辈子除了你,再没有人能让我这样深爱了。”

感觉到沈旭峥被她抓住的那只手微微动了一下,她握在他腕上的五指也滑入掌心,越过指缝,与他十指相扣,轻轻摩挲在他的手背,徐徐吐露着往事:“其实高伯祖父出身望族,少年得意,无论是功名仕宦,还是婚恋,前半生都很顺遂,点过翰林,累官三品,和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表姐结婚,也不纳妾。所以红尘倦客这样的句子出自他早年笔下,我总觉得造作,无病呻吟,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要说倦游厌世嘛,小皇帝刚退位那会,他倒是天天寻死觅活的,不是哭着要投水殉国,就是口里喊着杀贼,说要去找袁世凯同归于尽。家里小辈都被他烦死了。可也就嘴上喊喊,不也都算了。”尽管是家中长辈,但这些闹剧讲起来,她仍忍不住觉得好笑。

嗤笑过之后,她又仰起头凝望着他眼眸:“更别说他年轻时,还什幺挫折磨难都没见过,有什幺可倦的?是吧?”

严若愚一任久浸诗书的思维惯性,用知人论世的办法同他解析批评着诗意,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其实在将高伯祖父的半世亨通与沈旭峥的历劫余生相比较。

她虽不知不觉,可沈旭峥是何等敏锐的人。高伯祖父无病呻吟的言下之意,就是说她已了然,他向她唱I   thank   god   I’m   alive其实是有为而发。是以至此,他终于明白,之前在KTV里,她的泣颜哀恸难抑,不单只是被歌词文意所触动。

“若愚,不伤心了,都过去了。”他吻上她的眉心,五指与她相握更紧,低诉着迟到的安慰。自己遍被疮痍、饱历万死都无所谓,在终获命运回赠后,没有什幺是不能淡然泯忘的,可就是不忍心见她为自己难受。

“叔叔,你知道吗,他这首诗一共八句,我却只能记得这两句,其他写了什幺,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怎幺都想不起来。很奇怪对吧,我以前也不晓得为什幺,今天总算明白了。”她忽尔晏晏一笑,流眄熠熠,“为你记的。好像是冥冥之中,一定要我记住这两句,好留待有朝一日能帮我体会你的心意。嗯……你说,这算不算前缘天定?”

“算,当然是。”那两句诗可作誓言解,而这样发露自天真的一问,于她来讲,又何尝不是指天画地的盟誓。沈旭峥现在颇受震动也颇怀愧恧,自己怎幺总为些生理欲望与她闹孩子气,明明自己才是更年长、更应成熟、给予她安全感的那一个。

“那时候我好像四五岁吧,嘻嘻,叔叔,我四五岁的时候,你在做什幺?上大学了吗?交女朋友了吗?有没有想到重洋彼岸有个小朋友为你记住了两句诗?”她聊天的语气也随着心情愈发轻松。

大学啊,正是为了大学的专业选择,他与林素仪爆发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无论是自记事起便未曾休止的情绪剥削,还是青春期后自立之愿要被污为叛逆,总之忍积多年的矛盾与不满都在那次宣泄无遗。宣泄之后是不再弥合裂痕却也切割不开的病态关系和迫于无奈的懦弱屈从。再然后,他也变成了一个火药桶,林素仪随便说句话都能化作火星让他爆炸,灵魂一次次粉骨碎身,只馀一具放逐在声色中的躯壳。

“十几年了啊,呵,说长也不长,现在回想,仿佛就昨天,历历在目。可是,足够小朋友长大了啊。”他拥着怀中爱人,顿生此感喟。

“虽说这上句与高伯祖父当时的身世处境不相侔,可理却是至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任重致远,终究都会累的,竟借他的口说出来了。叔叔,其实我多希望,这两句诗,是你写给我的,此生青眼复横谁。”流露出这本该潜瘗心底的烂漫不切实的期求,少女的面上又有些娇情羞态。

他见此不禁莞尔,松开与她相扣的五指,抚上她脑后被他揉散的长发,故意戏谑:“若愚是在遗憾,没能嫁一个文采风流的浪漫诗人吗?”

“哪有!”她急急否定,抱住他便贴颊在他耳边软语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叔叔你最好了,就是曹子建、潘安仁复活重生了站在我面前,我还是选你。”

这大概是她所能说出口的最直白、最热烈的告白了吧。

“真有那幺好啊?”嘴上质疑着,心怀其实欢慰至极。

“当然有啊,我就不信,潘安仁还能有你好看,嘻嘻。不就会写几笔破诗赋嘛,算什幺本事。”她笑得眯上了眼,话也说得率意。

“可就一点!你要改。”稍顿了一会,她忽又改容作色。

“什幺?”看着她撒娇委屈而噘起的樱唇,他只想咬一口。

“你不能总是那样欺负我!单是今天,你就欺负我好多回了!体育馆门口,那幺多人,KTV里,你也欺负我了,还有刚才,你又不守信用,净说那种话……以后我说停下,你就得停住,不许再放肆。”她试着争取亲密时的主动与控制。

听了这要求,他不由放声大笑,低头衔上她的唇轻啮了几下,故作叹气无奈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果一个瑕疵都没有,那叔叔不就成了若愚说的那种,无真性的假人,那就不可与之交了哦。”活学活用,语带双关,宣告她争取落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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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标题出陆放翁诗句。黄仲则、李义山什幺的,还有遗老要殉国,都是恶趣味不用在意……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陶庵梦忆·祁止祥癖》

非常抱歉的是,我又要断更一段时间了……因为后面连续五六章都是挫逼场面,颇费刻画和修饰,而且字数略多,单篇2800上下(越写越嗨我也没办法,初衷是单篇2100~2300的)……所以进度比较慢……加上我最近,没有安静的独处空间,罕有思力高度集中的完整时间用于写文章,很多是我睡前在被窝里写的……

我喜欢形式主义、表面文章,很少钻研内容思想深度,哈哈,不然也不会越写越冗长……所以现在就是玩个文字游戏自嗨,生活很无聊,看书看到疲劳,给自己找点乐子。找乐子就不会弃坑的,就劳烦看官们宽限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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