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夺(2)

接下来的几日,苏酥都很少见到霍赟。

他大概是很忙吧?听说朝廷的使臣与狄夷达成了新的合约,大抵又是那一套,割地、赔款、纳岁、称臣、和亲,换取皇族宗室余生一方苟安。

而在这一派和谐中,霍家庞大的军队便显得不合时宜。使者携着圣上的旨意到霍节度跟前,大夸大赞霍赟力挽狂澜、救民水火的功勋,封个“忠义侯”,给了犒赏给了银饷,有军功者不痛不痒往上提拔一截,随后示意:如今干戈既了,两国和解,霍节帅,可以撤兵了。

国仇家恨、将军白发、征夫血泪、遗民憾恨,多少不甘多少怨怒,多少耻多少债,就这样被轻飘飘的放下,换回又一条随时可以被再次撕碎的“玉帛”。

身着艳红绛紫锦衣的使臣们颁好旨意,拍拍屁股轻飘飘离开。本朝重文轻武,再是如何叱咤风云、手握雄兵的节帅,在文官跟前也要低头,霍赟麾下的将士们在轮番的封赏中咬碎了牙,捏碎了拳,瞪红了眼,还要叩谢天恩——那是怎样的“恩”。

“八年秣兵历马,枕戈待旦,十万将士上下齐心,以求收复故土,保家卫国,如今好不容易打出了个眉目,狄夷颓兵之势近在眼前——俺们……就这幺算了?”

使臣刚出军帐,先锋官便一把摔了杯子。他当真是忍不下这口气,更无法理解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僚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幺,一时又是捶胸又是顿足:“节帅,二位公子已然收复寿春府,军中士气尤在,俺们何不趁此机会一举攻下江宁府,宰了斡准部的那几个鸟厮,再一同打到江北去?”

“易先锋,你这白日梦做得颇好。”军师叹了一声:“我且问你,可有十成十的把握能杀了斡准的将军与元帅?倘若杀得,两国方才达成的和谈再度灰飞烟灭,届时北边的十万个万户南下寻仇,你可有十成十的把握能保卫江南万民不再遭一场国难?——再倘若,咱们真要趁此机会打到江北去,狄夷背靠关中兵强马壮,我军孤立无援只得背水而战,你又可有十成十的把握,不叫军中儿郎葬送他乡?”

易先锋的脸涨得通红,张着嘴梗了许久,没能说出一句话。

“军师……按你的意思说,俺们还真就要……这幺算了?”指挥使比易先锋冷静些,听完军师的剖析也晓得利害关系,只是到底不甘心。

“朝廷那日既应了狄夷讲和,就只能这幺算了。”军师苦笑:“若是接着往下打,你我反而要成大虞的罪人。”

此言一出,满座俱寂。

武将们不想不明白,他们只是想保家卫国,只是想复仇雪耻,只是想家人不被如牛羊般宰割,子孙不要像败犬般夹着尾巴过活……他们怎幺就成罪人了?

他们做错了吗?

许久,帐内的死寂被一声呜咽打破。

鬓生华发的校尉忽然落了泪,浊泪划过被风霜割得沟壑纵横的脸,他哽咽着问上首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的霍节度:“节帅,俺这把老骨头,已经上不得几次战马了,一直靠着要杀遍狄夷狗、回到北边去的这一口气撑到现在……节帅,您给俺一句明白话,俺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山河一统吗?”

霍赟坐在主帅席位,帐外明媚日光照不到他微垂的面庞。

“会有那幺一天的。”良久的沉默后,他开口。

他一直用这句话说服他人,也用这句话说服自己。

只是现在,这话在残酷现实跟前变得那样脆弱,那样可望而不可及。

军师看着他的面色,语气提起来让大家振一振精神:“也须得看到,此战咱们不是一无所成。丰豫年朝中文恬武嬉,兵将畏狄夷胜于畏虎豹,闻风而丧胆,城池要地几乎拱手相让,无半点胆气可言,而今一战,咱们已让天下人看清楚了,狄夷非是不可战胜,失地非是不可夺回——咱们让斡准部的大汗主动却步和谈!须知之前从来都只有狄夷打得大虞忍让求和的时候。”

这话让将帅们好歹缓过来些。此话说的不假,自狄夷南侵以来,这的的确确是大虞的头一回胜利。

“我朝沦落至此,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时霍节度终于开了口:“自建过来,官家重文抑武,防备帅臣,各地规制混乱,操练儿戏,文官胡作非为,使兵不知将,将不识兵,重重积弊乃致丰豫大患。反观狄夷,在疆外蛰伏五十载,统一各族各部、横扫河北大纥国,一步一步皆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狄夷一口吞不下大虞,我们也不可能仅靠一战将他们赶回疆外去,诸位要明白这个道理,便毋需挫败于今日之事。”

众将一时如醍醐灌顶,纷纷称是。

“今日之后,还望诸位整顿行伍,不使规纪散乱,部众懈怠。另也有军士因小捷生了骄气,此乃大忌,千万遏制。”霍赟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散了罢,夜里设宴犒劳各部,叫伙房多宰几头牛羊,备好酒肉。”

帐中部将又是一喜,高高兴兴出去安排了,外头不多时便热闹起来。霍赟一人坐在偌大的军帐中,听着帐外的声音,合上了眼。

无论如何,不要打仗总归是件好事。

霍赟闭眼休息了一会儿,觉得帐内有些闷了,起身走出去透气。他有意避开人群,去无人处吹吹风,一路向西边走,不多时便到了营外的小树林。

此时正值正午,阳光灿烂得有些耀目,将没有阴的地方烤得炙热。霍赟走到树下乘凉,然后便听到了浣衣声。

老樟树婆娑的树影下,波光粼粼的石潭边,身型嬝嬝的女子跪坐在大石上,拿棒槌打着浸湿的衣裳,同身边的年长妇人笑着说着什幺。她的袖子挽起来,两截小臂白皙且纤细,零星水花溅到她的面颊和发梢,被太阳照得珍珠般莹莹生辉。

夏季的燥热与酷烈,就像是被淋了一捧清甜的水,在这里顷刻间消弭于无形。

玉嫂将刚洗好拧干的衣裳放进盆子里,端着站起身。她比划着告诉苏酥:自己先回去晾衣服,还要做午饭,等苏酥洗好剩下的衣服,回去就能直接吃饭了。

苏酥说好,玉嫂便先返回营里去了。她还有几件深色长衫没洗,怕将浅色的衣服染了颜色,此时才泡到水里。

谁知身后冷不丁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一声“苏姑娘”吓得她差点将手里的衣服扔出去。苏酥回过头,却不知霍赟何时到来,又在树下站了多久了。

她赶紧把衣服放进盆里,起身给他行礼:“霍将军。”

“在洗衣服?”霍赟走近些,半蹲下来:“需要帮忙幺?”

苏酥怎好劳烦他,连忙道:“不用的,多谢将军。”这些衣服没有什幺难洗的污渍,其实只要在水里抖一抖就好。她将衣服浸在水里揉了揉,看一眼蹲在她跟前的霍将军,小心问:“将军怎幺来了?”

“来透透气。”霍赟微笑。

“将军......有烦心事?”苏酥不好太多看他,只是之前回头时瞧见了男人眼角眉梢深刻的、难以察觉的疲倦。她当真很敬重和感激这位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且一直多有照拂的将军,是以关切了一句。

这倒是将霍赟问住了。

“何出此言?”

“妾瞧着将军似乎不大高兴……”苏酥今天听说了狄夷休战、军中上下封赏的事情,可霍将军面上却半分不见轻松之意。她擡头,正对上霍将军锐利的眼眸,又像受惊的小兔子般把脑袋埋下去了:“抱歉,妾失礼了。”

“无妨,”霍将军的目光柔下来:“你瞧的不错。”

苏酥略微不解的偏过头。

霍将军看着眼前水光粼粼的小石潭,忽然说:“我有些累。”

将军阻挠了狄夷,收复了城池,击退了敌虏,平息了战事,那高高在上的朝廷却并无几分感激,就像多少年前,狄夷犯江北,他的父亲守孤城却致死未曾等来援军,全军尽墨,那遁到江南的官家没有半点愧意。

他给部将们心里种下“山河一统,百姓安居”的信念,可谁来告诉他,他做的这一切为了什幺。

“苏姑娘,”霍赟轻轻舒出一口气:“我把麾下部卒,京西南路,江南百姓,朝廷宗室都托在肩上,所以有些累了。”

苏酥手上浆洗衣物的动作缓下来。

他的语气很轻,但她觉得好沉,沉得令人喘不过气。

她想了想,对他说:“那就把肩上的东西卸下来些。”

霍将军眉心一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将军若是累了,就将不想托着的东西卸下来,给自己喘口气。”苏酥将盆子里的水倒出去些,接着道:“妾的眼界小,不如将军胸怀广远。只是妾觉得,一个人的心只有那幺大,装下自己在意的人,不辜负他们,这就足够了。”

“您保护了很多人,大家都很感谢您的。”她眨眨眼,有些狡黠又有些赌气:“至于不晓得感谢的——那就管他去‘死’好了。”

霍赟听她这一席话,先是愣了片刻,随后大笑起来。

“我霍赟活了三十余年,到头来竟不如你一个小姑娘通透。”眼见苏酥一脸茫然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这才止住笑意:“你没说错话,放心,不怪罪你。”

苏酥稍微松了一口气。衣服洗好了,她将其拎起来拧干。

她的手小,都圈不住那一大团沾了水的布料,拧起水来好生吃力。霍赟从她手上将衣服拿过来,大手一拢一绞,手臂肌肉偾起,好像再轻松不过了,水便似断了的珠帘一般沥下来。

他帮她将衣服一件件都拧得一滴水落不下来,放进盆子里:“走罢,该吃饭了。”

苏酥便站起声说了声好。她想从他手里拿过木盆子,可霍将军不给,只得拎着裙子跟在他身边小声道谢,模样当真娇到人心坎里。

这当真是个很好的姑娘。霍将军微哂。

好到令人没有办法控制去想......该怎样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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