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竹记得很清楚,头一回见着沈清池,是九二年的秋天,在那冷冷清清的沈家大宅。
略微泛白的帆布鞋踩上昂贵无比的丝绸地毯,不真实感让时欢感到些头晕目眩。
旋转而上的阶梯一尘不染,沈清池就站在扶栏前,她微微弯着纤细的腰肢,手肘轻抵扶栏,曲起的指节支着下巴,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这意外到来的“入侵者”。
那身价值不菲的暗红礼裙将她的高贵优雅衬得恰到好处,四目相交下,纪竹眸光闪烁着躲开了视线,贝齿轻陷饱满而绯红的下唇之中。
有些局促不安的情绪浮上心头,像是登堂入室的小丑,又像是阴暗水沟里的腐烂发臭的鼠虫,被耀眼的光刺得无所遁形。
心底的防御机制就这幺悄然启动了,她后撤半步的动作正意味着她做好了随时逃离的准备。
可忽然头顶传来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纪竹的耳根就发起烫来。
“清池,来同阿竹说说话。”
薄软的背直了起来,白皙的长指缓缓搭上扶栏,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就这幺顺着阶梯而下,一步又一步,站在了纪竹身前。
她唇角轻扬,弧度自然而好看,她伸过手来,“你好呀,阿竹。”
算是她和沈清池的头一回正式见面。
好在散在肩头的发丝遮住了愈发泛红的耳根,这才得以叫纪竹深藏心底的小心思不至于轻易暴露。
握上那只白皙细嫩的手时,与烫到熟软的耳根彻底不同的,是清冷又略显疏离的平静音色,“沈小姐,初次见面。”
手背有些痒意传来,那鸿羽般的长睫下意识颤了颤,似清涟般的目光夹杂着些许不解与疑惑,落在了属于沈清池的,正缓缓蹭过她肌肤纹理的拇指之上。
“何必如此生疏,阿竹大可叫我声姐姐。”
沈清池此刻的目光便如方才那声轻笑,同样的意味不明,正当纪竹陷入踟蹰难安之际,江怀玉替她解了围,“清池,既阿竹怕生,就莫要闹她了。”
书香门第,医药世家,说起话来都文邹邹的。
江怀玉,纪竹的生母。
“阿竹,欢迎回家。”
沈哲,她的生父。
年幼时多少回甚至在梦中都求而不得的,如今真正拥有后,纪竹却发觉,自己心底依旧如死水般平静而不起波澜。
恶俗的小说情节,医院失误导致两家抱错的孩子,她本才该是掌上明珠的沈大小姐,而阴差阳错之下,她却成了雨夜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纪竹。
到底是养育了二十余年的孩子,沈哲与江怀玉又怎忍心在寻回亲女后便对其不闻不问,于是纪竹成了年幼遗失,而今终于寻回的沈二小姐。
沈清池,占据了她原本人生,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名义上的姐姐。
简单的寒暄过后,沈哲便带着江怀玉离开了,倒也并非是他们对于纪竹的归来不重视,而是纪竹“造访”得突然,今夜的晚宴又确实无法失约。
沈清池留下了。
要比预想中更为紧张。
她一言不发,安静而略显拘束地站着,直到沈清池开了口。
“听说,你在沈氏的医院工作?”
纪竹擡了擡眼,忍着心底的颤意望向面前那比自己高上些的女人,琥珀色的瞳仁微微缩放。
她有些怕,怕沈清池。
或许是因为她的优秀,让自己在她面前会自惭形秽,又或许是她突然的亲近示好,让向来沉默寡言、形影单只的纪竹有些难以招架,更何况…
纪竹突然心烦起来,她想到了最初的那声轻笑。
意味着什幺?
那刻意抚过手背的动作,又意味着什幺?
纪竹向后撤了半步,警惕地与沈清池拉开了些距离,没错,她觉着沈清池是在戏弄自己。
原本的沈家唯一继承人,如今不得不接受自己并非亲生的事实,她会怎幺想,又会怎幺做?
也不知是沈清池根本不懂得察言观色,还是就有意如此,她又上前一步挨了过来,甚至擡手揽上了纪竹单薄的肩,微俯下身子凑近打量起来。
“从前有人说过吗?”
纪竹觉得是后者。
她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她并不习惯与人有如此亲密的身体接触,即便这个人是沈清池,“说…说过什幺?”
沈清池笑起来眉是弯的,细长的眼睛也是弯的,那微微上挑的眼尾莫名含着些春意,是能将人勾得心痒难耐的,“说阿竹好看呀。”
“阿竹同母亲长得真是像。”
她自然没有错过纪竹陡然红了一圈的耳廓,同时她听见耳边传来微弱到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我不太习惯这样。”
瞧起来太好欺负了,那幺再近一些,她会哭出来吗?
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不知为何沈清池心底那些个顽劣因子就通通跑了出来,她甚至又附耳凑近几分“嗯?在说什幺?”
太近了,鼻尖萦绕着的满是沈清池身上的淡香,纪竹屏住呼吸,额角渐渐浮起些薄汗。
沈氏接班人,沈清池。
自她的身影出现在财经报头条板块的那一刻,纪竹的目光就停留在了她的身上。
没错,她喜欢女人,类似沈清池这样的女人,非要更具体些的话,她喜欢沈清池。
那曾以为永远无法触碰到的人,那不可告人又深埋心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