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天色渐暗,背后昏昏沉沉的卷了一撇月亮的影子上来。

五条悟定定地看着五条律子牵着伏黑惠从林荫下走出来,影子不偏不倚地披拂在她带着笑的脸上,不自觉地走了神。

想起了五条家阴沉的屋檐和静寂的小院,夏季来临之前苍白的天空下穿过树隙的,犹如箭矢一般的白光。想起她站在院子里擡着头望着墙外迎风招展的花枝发呆,风撑开她宽大的衣袖,吹得膨胀起来,犹如翅膀一般,振翅欲飞。

回忆里他们紧握的手,犹如风筝线,牢牢地牵着她。

他魂不守舍地迎过去,越走越近,记忆里她的面孔越来越清晰。他们在屋檐下,日夜光影交错的眉目间,笑意却淡了许多。就像所有的过去的回忆一样,那些画面那些事情,不论好坏,再提起来总是有种抹不开的哀愁。

伏黑惠仰头看见五条悟靠近,抱着手里的花小声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五条律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弯下腰去和伏黑惠说话,让他先进去找筱原把这些花摆到房间里,洗脸洗手,准备吃饭。

等伏黑惠抱着花跑进了家门,她这才直起身子重新看向五条悟。

“怎幺今天回来得这幺早?”话刚说完,不过转眼间,笑容一阵风似的散去,再没有停留在她脸上。静静望着,眼中像是蒙蒙飘着云雾,神情看起来有种置身事外的漠然。

他看得很不是滋味,伸手过去,将掌心贴在她面颊。等她眼睛微微睁大,露出一丁点独属于他的动摇之色,才低头闷声说:“当然是因为很久没见姐姐。”

她看着他,目光闪烁,却也没后退避开他的手,只是低声说:“你总是说这种话。”他越靠越近,她已经完全被他搂进了怀里。一时间他的气息变得浓烈,有别于花草的清苦气味,混着热和富于遐想的复杂,融进黄昏干燥的晚风里,在她身上停留,久久不能消散。

“是实话呀。”

她欲言又止,思忖片刻后又将声音咽了回去,“你最近不忙吗?学校那边。”

“还好啦,事情都不复杂,遇到了也很快就可以解决,”他看起来总是那幺气定神闲,志得意满,似乎没有事情能让他感到困扰,“所以才会有很多时间回来陪姐姐。”

“这样吗?”她想起夏油杰那副心思沉重的模样,想说点什幺,一时间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更好。

“姐姐,”五条悟打断了她的沉默,拇指轻抚她的下唇,他的呼吸又近了一些,拂过她的脸侧,“在想什幺?”

五条律子的肩膀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在他的注视下,又回到不为所动的模样,“……没什幺。”

“嗯。”他似乎没什幺兴趣再追问,连开口说话都显得心不在焉。

她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擡起眼睛,又很快垂了下来,悄无声息地将手放到了他胸前,慢慢攀上他的肩膀。随后仰起脸,沿着他呼吸的痕迹悄然停下。

五条悟的手渐渐收紧,粗重的鼻息像是凭空落的一场猛烈的太阳雨,闷热潮湿,不留缝隙地盖过来,将她身体里里外外都淋了个遍。软滑的绸缎如同一阵温热的溪流在她身上淌过,体温被雨水冲刷着慢慢涨高,一并浸泡着他的身体。身心在一瞬之间陷入无与伦比的安然之中。

而她双眼紧闭,张开嘴唇,任由热带湿热的积雨顺着唇齿间的沟壑,蔓延进喉咙,浇熄深处那阵燥热又不安的烈火。

他很快变得不安分,牙齿轻轻咬着她的嘴唇,伴随着一阵急过一阵的喘息,啃咬的动静听起来愈发地湿润。

“别在这里——”她这才睁开眼睛,抓紧了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目光湿漉漉地望着,望得他心头发颤。

他低下头用鼻尖慢慢摩挲着她绯红的脸,“这里不会有人看见的。”

“惠……在家,”她见他不肯放开,留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慢吞吞地挪动,在他的脖颈处抚摸,声音颤抖着劝说,“会看见的。”

“小孩子真麻烦。”他虽然这幺说,但明显很吃她这套。意犹未尽地舔了一口她的嘴唇后,爽快地放开。握着她手徐徐往回走,一面走一面忍不住抱怨,“这家伙什幺时候才能长大?”

她跟在后面松了口气,手在他手心里不自在地动了两下,他一握紧,这才一动不动地跟上他。

在门口见到伏黑惠亦步亦趋地跟着抱着花瓶的筱原在客厅里蹦跶,她又想起来最近在考虑的事情,“想起来,惠也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伏黑惠刚到家的时候,五条律子并不放心让他在还没有适应新环境的情况下又被迫适应另一个陌生的环境,所以一直留他在家里待着。直到过去近半年,他彻底习惯了这个说不上是个家的家,她才肯放心将读书这件事提上日程。

她其实没上过学,从小到大只有一位教导她花艺茶道这些礼仪的老师,老师也教她识字看书,但很有限,她从未得到过更多。这不能说是学习,这只是一系列有目的的包装,是如何让她的身价更加高昂的训练。

为了让她看起来摆放得更漂亮。

五条律子对学校没有任何概念,是后来从五条悟还有那些上过学的朋友那里,窥见了这种她从未接触过,见识过的生活。然而她也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渴望,不擅长理解自己内心所潜藏的巨大向往,这些都被她近乎自虐般慷慨地寄托在了伏黑惠的身上。

她总是说:“大人不应该出于任何私心夺走孩子的生活。”

“你是说幼儿园吗?”

“嗯。”

“周末我陪姐姐去附近的学校看看。”

“远近倒是不重要,可以叫司机接送,”她的神情生动了起来,“最主要的是教学环境还有老师。惠的性格,我没办法让他自己去适应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五条悟低下头,他又走神了,眼睛定定地望着,只见她嘴唇在翕动。

他不断地想到以前的他们,想到她走在自己身边,和现在一样,声音和缓地对他说话。只不过时间间隔太久,他早忘了她说过什幺。近几年的倒是记得,她喜欢问他外面的事情,问多了他就养成了习惯,总是拍照片发给她,就算是路过时瞥见搬动糖块的蚂蚁也要拍一张。

她当时很喜欢他在千叶拍的日出,说喜欢看朝雾布满天空,漫过楼房,屋脊渐渐光辉灿烂。

然而那时候他心思早就跑到了不知道哪个阴沉的角落蠢蠢欲动,眼睛也只光顾着往她脸上看,看她眉眼间那动人的光亮,如同夜晚坠落隐没的星星。

他什幺也没说。

时隔多年,这些模糊的声音又一次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回响了起来。

“……再过几年,要给他准备书房——”

“姐姐。”他突然打断她。

“嗯?”

“反正那小子的学校找起来要花一点时间,不如趁这个机会,我们出去旅游吧。”

她一头雾水,不知道话题怎幺能跳这幺远,“旅游?去哪里?”

“去国外怎幺样?”

“国外?”她此时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愣乎乎的。

“对啊,去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五条律子惊讶道:“为什幺突然想到去国外?”

“想让姐姐高兴嘛,我记得姐姐以前很喜欢听我说外面的事情,”他凑过去在她发间亲了一口,“与其听我瞎说,不如自己去看。”

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呼吸,小声说:“其实,现在这样呆在家里就很好。”

“能更好的。”

五条律子擡起眼睛看着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这时正巧余光见伏黑惠朝她跑过来,顺势从他手里把手抽出,装作若无其事地去迎接。

这番话被她这样仓促地搪塞了过去,直到饭后也再没提起。

伏黑惠惦记着五条律子答应的事情,自己吃完饭就眼巴巴地望着,因为五条悟在,他没说话,一直坐着把下巴磕在桌子上等她。

她摸了摸他的脑袋,劝他回房间等,自己先去洗个澡。听见他们说话的五条悟忽然自告奋勇要陪伏黑惠打发这段时间,虽然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她到底还是希望他们两人不像之前一样两只眼睛一对上就互相看不惯。抱着相处机会更多,感情更好的期望,她再三强调要五条悟别欺负伏黑惠后,就放手进了浴室。

结果等她从浴室里出来,房间里等着她的伏黑惠脸上画了两个完整乌龟,旁边的五条悟也没好到哪里去,脸上画了对丑嘻嘻的毛毛虫。

伏黑惠告诉她,五条悟在教他玩佩尔曼纸牌游戏,谁先翻出两张一样的纸牌,谁就可以在对方脸上画画。五条悟这个厚颜无耻的高中生仗着自己年纪大记性好,碾压式欺负一个幼儿园小孩。非但没觉得胜之不武,在五条律子看过来时,还格外自豪地说:“他就赢了我两次。”

五条律子:……

见伏黑惠玩得起劲,她也没开口说他们,而是笑着哄伏黑惠去找阿姨帮忙擦掉脸上的颜料。等他跑出房间,她这才回头才念叨五条悟,“和他比记忆力,也亏你做得出来。”

“小孩子觉得好玩嘛。”

“我看你比他还觉得好玩。”

“这又不冲突。”

她见他带着脸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水彩颜色往自己这走,催他去洗脸,“不要把这些颜色到处蹭,也不知道洗不洗得掉。”说完就打算出去看伏黑惠。

只是还没动就被他拽住,手臂一张就要抱她,“姐姐帮我擦。”

“你又不是小孩子,”她一脸嫌弃地推开他,“别蹭到我身上。”

她越是嫌弃,他就越是靠过去,还理直气壮地嚷嚷,“姐姐帮我擦干净就不会弄到身上啊。”

她半推着他的手臂,“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不能。”最后还是争不过五条悟,找了人拿了点湿纸巾过来帮他擦脸上的颜料,就坐在伏黑惠房间里。

五条悟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的脸。刚泡过热水浴的皮肤上还烘着一股湿润的暖气,细细的汗毛上隐约浮动着细细的亮光。这股动态的美使得她的面庞显得异常的生动,就连她微微皱起的眉毛,抿紧的嘴唇,缓慢眨动的眼睛,每一丁点变化都值得他沉浸其间,忘我的享受。

“不要乱动,”她哪里不知道他心猿意马,当即制止住了他患了多动症一样的手,“乱动就自己擦。”

他在心里衡量了一下,不得不收回来搭在她大腿上的手,“就放了一下,又没……”还没说完就被她瞪了一眼,这才乖乖闭嘴。

湿巾从脸上擦过去,脸颊上一阵冷津津的湿意,他产生了一种无从说起的困意。也许是因为难得和五条律子这样的长时间平和的独处,他有种微酣的眩晕感。

他垂下眼睛,声音极慢,像是在说梦话,“姐姐,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出去,”她手停了下来,睨了他一眼,没吭声。他不介意她的不言不语,自顾自地继续,“你那时候说你很高兴,”他记得的,他们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他牵着她,她被路灯照耀的脸在发光,仰着头看他,犹如满满一轮月,“我以为你喜欢出去玩。”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继续给他擦颜料,轻声说:“我是喜欢。”

“但是不喜欢出国吗?”

五条律子不知道怎幺就想起了之前从别人那听来的故事,“……我又没出过国,怎幺都说不上不喜欢。”

“那去看一看怎幺样?如果不喜欢,我们可以立刻回来,”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低下头,呼吸试探着从她嘴唇边掠过,“正好惠还没上学,小孩子的娱乐时间很紧张的,等上学就不知道什幺时候有时间出去玩了。现在还能当作庆祝他入学,他会开心的,在读书之前这样出去玩一趟。”

“出去玩?”洗过脸刚进门的伏黑惠听见了,他刚进门,五条律子肩膀一紧,连忙从五条悟怀里离开。因为一心想着出去玩,伏黑惠没注意到她面色的尴尬,吧嗒吧嗒跑到她身边,“我们又可以出去玩了吗,妈妈?”

“对啊,”五条悟见他这幺来劲,当即调转话头,“出国玩怎幺样,惠还没去过吧。”

“出国?”

“就是日本以外的地方。”

“那是哪里?”伏黑惠一脸好奇。

五条悟不知道是一早就想好了,还是临时起意,几乎没怎幺思考就开口,“去非洲那边怎幺样?可以看活的狮子,狼,大象。”

“可是上次去动物园看过了。”

“去非洲可以摸得到哦。”

五条律子这会儿没搭腔,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伏黑惠听完则是发出一声兴奋的惊呼,趴在她膝头兴致勃勃地追问:“妈妈,我们可以去摸大狮子吗?”

五条悟也跟在一边看她。

她其实并说不上来很抵触他提出的旅游想法,不过也压根说不上感兴趣,只是单纯的身体里空下来,什幺情绪也没有,什幺想法也没有,一贯地保持着默许。

良久,她才低头问伏黑惠,“你想去吗,惠?”

“想去。”

她摸着怀里眼睛发亮的伏黑惠的脸,慢慢说:“那我们就出去玩。”话音落下,笑容像脸上那阵热气,朦朦胧胧的,涎着双眼里薄薄一层愁雾散去。

出行计划由五条悟全权负责,五条律子几乎不怎幺过问,没多久就因为忙着给伏黑惠选学校直接忘了这回事。东京这片地方有点名气的私立幼儿园其实并不多,只不过联系校方后,各方面的沟通考察硬是花了她不少时间。

五条悟最开始也陪她看过几次,然而选学校是个很无聊的事情,她的注意力又不在他身上,于是耐心很快耗尽,对她的挑三拣四很不理解。她要幺说陈设老旧,环境不好,要幺说呆着压抑,气氛沉闷。总之不论名气多好的学校,总能给她挑出毛病来。这幺些天过去,愣是没有一间学校她能看得上。

他没忍住说:“读书的是伏黑惠那小子吧,说不定他根本不在乎陈设新旧,环境好坏,没必要太挑剔——”

话音落下,她的表情有那幺一瞬间的愕然,随后很快不声不响的消失在她的眉目间。那些掩饰不住的情绪原本就跟手指头上的毛刺一样,在心里头刺剌剌的发痒,五条悟这幺猛地用力扯深了,才发觉疼。

见她低下头不吭声,他语气一顿,硬生生地拐了个弯,“主要是,姐姐你不用什幺都自己来……”还没等他说些什幺挽回一下气氛,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之后几天她不再跟他一块出去,沉闷不已。五条悟想说上两句,得靠收买支使伏黑惠。最后还是看在伏黑惠的份上,她不再回避他,只是拒绝再和他一块出去看学校。

“我真的很挑剔吗?筱原?”她以前很少主动和筱原说话,因为筱原是五条家的咒术师,是五条悟放在她身边的眼睛和舌头。而家里除五条悟以外的人,也全是瞎子,哑巴和聋子。她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们也听不见她的。

只是筱原实在是算不上一个好听众,她习惯性保持距离,说话尽可能避免携带个人色彩,语气总是带着那种无情感的麻木。她开口,不像是聊天,只是一种机械性附和,“小孩子的教育问题总是需要多考虑。”

换做平时,五条律子听到这,就不会再继续接话。然而装聋作哑的日子过久了,她也有腻烦的时候。会有那幺一瞬间,不受控制地希望在真空里呐喊的自己被听见。

于是她又问:“你有孩子吗,筱原?”

“没有,”筱原停了一下,继续说,“当咒术师的女人很少会想要孩子。”

她低着头轻笑,像是在笑自己,“说的也是。”

“从前总是混迹在诅咒横行的地方,也并不适合养孩子。”筱原站在她身后,静悄悄地打量她瘦弱的脊背,仿佛能看见她藏在阴影里潮润的眼睛带着的苦笑,“一旦苦于生存,也就没有力气再想别的。”

听到这,五条律子慢慢地擡起头,脸上浮现出恍然若失的神色。

她在想,自己又是哪里来的力气。

想得太入神,五条悟什幺时候坐到身边都没察觉。他没碰她,她也就没被惊动,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这幺坐了好一会儿,像是顺着时间漂流,躺在没有尽头的沙滩上静默不语。

慢慢地,他的脑袋靠了过来,压在她肩膀上。嘎吱一声,她心里头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耳道内,是什幺要被压垮的声音,摇摇晃晃的,浓重高耸的黑影在四分五裂的地基上即将塌毁。

她扭过头去看他,“悟?”银白色的短发压在她肩窝和颈侧戳着肉,耐不住的发痒。

五条悟一言不发,两条腿懒洋洋地伸直,整个人松脱力气靠在她身上。等她撑不住,伸手要去撑他时,他像是没骨头一样把脑袋压低,直直地滑下去,枕到她大腿上。

她悬在半空的手过了一会儿才落到他头上,摸到他发凉的耳朵,沉默的脸,“出什幺事了,悟。”

他闷声闷气地说:“中午的午饭超难吃。”

知道他在胡扯,她叹了口气,还是顺着他问:“所以才不高兴吗?”

“我对口味的包容度一直很高吧,姐姐,”他翻了个身,她的手跟着落在了他的另一侧,“什幺都可以接受,反而被说傲慢,说我仗着有得选所以才表现出这幺宽容的一面。”仰面向天,墨镜被他推高挂在额头,眼睛直直望着她,神态任性又不满。

“跟人吵架了吗?”

他拖着声音说:“大吵一架。”

“看来是你吵输了。”五条悟从小到大对她说过的事情不少,出门碰见倒霉催的诅咒师暗杀不成反而被他吓跑,诅咒不长眼睛撞到自己面前还没等他玩够就死掉了,抛开咒术不用跟家里一些脾气和不来的小孩打一架结果轻轻松松碾压,语气总是带着炫耀性质的自满。

他顺风顺水的人生里,几乎没有遇见过什幺不长眼的家伙给能够他添堵。

输掉,对他来说相当稀奇。

“怎幺可能,”听到五条律子这幺说,他当即反驳,只是对上她那双平静的眼睛,顿时有种无所遁形的心虚,“说不上动真格,要是来真的,不可能会输。”

“但你看起来还是搞砸了什幺事情。”

他顿了顿,好一会儿才说,“嗯,搞砸了,”擡高手臂握住了她正要从他脸侧离开的手,靠过去,小心翼翼地在她手心里蹭了两下,“所有的事情,尤其是杰。”

五条律子明显地察觉到,夏油杰的名字出现的瞬间,自己手指开始慢慢失去温度。

她很少听他提起夏油杰,如同某种约定的默契,不让他们之间被第三个人的名字介入,让原本就荒谬的关系变得更加不伦不类,“……他怎幺了?”

五条悟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杀人。”他原原本本地说了夏油杰屠村,弑父弑母的事情,“刚到学校的时候我见过他们,他们看起来……   ”

夏油杰的父母是普通人,毫无印象的那种,五条悟已经记不太清楚他们长什幺样。只记得当时夜峨正道说他们不太放心咒术高专,特地送了一趟,听起来像是很尽职尽责的家长。

当时三个人就在咒高不远的马路边上站着,听不清在说些什幺,也有可能什幺也没说。他们的表情互相都很像,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闷。五条悟认出来了咒灵操使的能力,这一届就一个。还是夜峨正道花了点时间打听,跑过去东京另一头的小镇上从那边的国中挖过来的。听家入硝子说是个家教很好的三好学生,于是站在那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他很扎眼,那对夫妻很快注意到他,神情变得拘谨而小心,甚至不敢对视,只装作没看见。一直背对着的夏油杰注意到了之后才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个人都没什幺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夏油杰父母没再继续停留,他们一背过身,夏油杰也回身,双手插兜往学校的方向走。三个人都没回头,像是没什幺关系的三个人偶然的错身。

之后五条悟再没见过他们,直到他们死亡。

“……和所有人一样。”生无意义,死亦无意义。

五条悟始终没能想明白,他们的死亡对于夏油杰具备什幺必要性。

听到这,五条律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夏油杰。她不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不知道他出生时是什幺季节,不知道他的父母是什幺样的人,当然,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幺样的人。

她慢慢擡起头看向窗外,房间天空白苍苍一片,静得出奇,鸟雀扇动翅膀从树梢的一端跳跃到另一端,只剩下树枝轻轻颤动的痕迹。像是幻觉一般,她听见了遥远的一端,声音穿过流云,飞掠而来。

那天在千鸟渊,夏油杰说,或许下次我会告诉你。

听起来就跟他们所偶然相遇的那些零零散散的时间,那些被她刻意放下的东西一样,充斥着她顾影自怜般的臆想。

想到这,她沉默着垂下眼睛,神情逐渐平静,直到无动于衷。

“为什幺会觉得是你搞砸了,悟?”

五条悟想起夏油杰那句略带讽刺的话「想杀就杀吧,你的选择都有意义。」

“不知道,”他将手指伸到她手心里,慢吞吞地勾住她的手指,脑袋枕着她的双腿,安然一如入睡,“就是不甘心吧。”

她的目光落回来,柔和的日光落在她脸上,随着风拂动,“这世上哪有那幺多称心如意的事情。”眼睛里忽明忽暗的闪动着的,像是笑,又像是悲哀。

他回望着熟悉的神情陷入失神,然而很快,一瞬过往散去,更强烈的不甘从一望无际的荒芜之中缓缓升起。

“是幺……”他喃喃自语,握着她的手无意识地放松,随即又握紧。

良久,他又问,“姐姐,你觉得如果没有诅咒,这个世界会更好吗?”

“更好?”

“现在的世界很差劲吧。”诅咒泛滥,人心里冒出来的恐惧,憎恶,仇恨就像是深渊,每天都有人悄无声息的死在里面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一切诅咒都无所遁形的六眼。

“你觉得是因为诅咒吗?”她在五条家长大,见过死在后院角落无声无息的侍女,她听过家里的老人说因为伤寒无人看管被赶出去,最后死在路边的侍从。她也知道一些用失心疯当借口关起来的女人,一些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在三言两语里死去。

没人告诉她,他们如何消失。

没人说那是诅咒做的。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非正常死亡·失踪,事件被归咎于人类溢出的负面感情——即“诅咒”所害。诅咒是一把遮天蔽日的伞,所有人都会擡头看,唯独不会看伞下的愤怒,嫉妒,怨恨……普通人类的痛苦,咒术师的疯魔,何尝不是同根同源。

“问题从来不在这里。”

他忽然抓着她的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六眼的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黑暗,她不发出任何声音,他也依旧能够感受到她目光给予的凝重力量压在自己的身上。

只是眼睛能看穿这世上所有的咒术,反而看不穿那一层单薄脆弱的皮肉,看不穿同样的眼睛背后掩埋的声音。

所以他视野所见,是无边无际的蛮荒。

根本看不见问题所在。

又或者,其实看见了,但他执拗地视而不见,装作以前那样无知,顽固地抓着她。

没多久,五条悟又从学校请了几天假,陪五条律子去逛幼儿园,一反常态的耐心。之后一连好几天都在家里,看起来说是陪,倒更像是守。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这副古怪的姿态,她显得好说话了很多,没两天就谈妥了一家幼儿园。园长邀请她过些天去参观,看看他们园内的日常。如果不出什幺意外,伏黑惠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准备入学手续。

参观那天,五条悟收到了校内的紧急通知,不得不结束假期。五条律子一个人过去,跟着园长参观,留下来看幼儿园小班彩排园游会的话剧。

他们演排的故事是竹取物语,很短,辉夜姬婉拒三位求婚者后,布景后那个粗糙的圆月慢慢攀升了上来,等待月宫的仙鹤降临。

这时不知道那里送来了风的气息,五条律子心中一惊,还没看清楚,就听见耳边卷来几声响彻天际的长鸣。身后筱原的声音被猝然吞没,只见巨鸟展翅,遮天蔽日地盖过了她的双眼。

“老师,大姐姐到月亮上去了!”幼儿园骚动的人群里有小孩在大喊。

她睁开眼睛,看见夏油杰。

听见他说:“要去看看月亮吗,辉夜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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