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他记得那条短信还躺在里面。
「好久不见,你的伤还好吗?」
他翻来覆去地看过好几回,但是没在手机上摁出一个字,企图劝自己忘记。
只是沉默是会在时间里不断发酵的东西,被过分强调遗忘,无意识中反而被赋予了固执的特性。他越是要忘记,越是会记得清清楚楚。像是炸响在隅田川上空的烟花,一闪即灭,但躯壳里残余的声音依旧不断地撞击着胸腔。
他望着站在不远处的五条律子,看她站在被黄昏点燃的千鸟渊里。橙红的流线云萦绕在街道两侧繁茂的树冠上,与层层淡粉色花瓣重叠,繁杂的色彩如同梦境一般笼罩在她的面孔上。
——声音越来越清晰。
扑通扑通,发出沉闷的回响。
“好久不见。”他放开手机,迈开腿走过去。
不过三两步,她已经到了跟前,笑吟吟地说:“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你。”停顿片刻,又补了一句,“好久不见。”
“嗯,没想到这幺巧。”
五条律子的视线斜过去落在他肩头,盯着几片花瓣出神,“是有工作吗?”
他点了点空荡荡的脑袋,一时间竟然找不出别的借口,“嗯……”
“这样——”她似乎并没有追问的打算,目光越过他,翻越护城河堤坝两侧夹道而开的吉野樱。花瓣如同一阵淡色的烟,氤氲着一股草木独有的苦味。
“你呢?”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克制地摁着衣服边缘摩挲,“是……打算在这里逛逛吗?”
“嗯,随便走走。”
说完,他们忽然变得安静,不过短短几秒,街道里的声音就淹进了他们之间。绿荫道不远处传来时高时低的嬉笑声,孩子聚作一团,大人聚在一起。傍晚颜色渐深,声音一个牵着一个,陆续从他们身边,从他们肩头掠过,穿过拥挤的街道,走向一扇扇特定的门,窗户,如同候鸟归巢。
余晖逐渐掩没视线,他的目光随着人流回到她身上,她依旧这幺孤伶伶地站着,就像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样。他依旧清楚的记得头顶那阵如烈火般猛烈燃烧的漩涡,他们站在漩涡中心,像是整个世界里两个孤立出去的个体,游离在世界之外,无处可去。
现在也像,“又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
她慢慢摇头,“不是。”
“所以——”他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番,再回过来紧盯着她的脸,对她的想法妄加揣测,“——现在是有人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代替五条悟看着。
他这句话问出口,自己就先不留痕迹地皱起了眉。
仿佛就在瞬间,他们之间无形中横出来了一个突兀的影子。
夏油杰想起她失踪的时候,五条悟不择手段地逼问任何有可能知道她下落的人,他尝试阻止,拙劣地掩饰自己真正的意图,装作是那时候唯一一个冷静且有能力思考的人。
五条悟却说,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幺。
清楚自己的一切行为,包括爱上自己的亲姐姐。
夏油杰记得当时的自己其实有点狼狈,他知道五条悟的个性一直是有什幺就说什幺,不存在话里有话的情况,但他那会儿还是实实在在地被五条悟的坦然和理所当然刺了一下。
那些遮遮掩掩的情绪显得像是荒谬的自作多情的笑话。
他问五条悟:“你知道这是乱伦吗?”问题问出口,他并没有对五条悟的回答抱任何希望。以五条悟的个性,这种问题永远得不到一个用于说服他或者说任何人的答案。
五条悟是对自己的想法有着贯彻始终的执行力的执行者,他从不质疑自己,从不否定自己。他经过自身全盘合理化的逻辑已经不需要考虑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的态度。
他奉行的是自己的道理,自成一派的思维,“如果非要说,拥有同一个祖先的人类,也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是乱伦的产物。”他一副要把全人类都拉下水的架势,企图将事情扩大到足够广的范围,使得这件事对个体来说变得毫无意义。既然定义是虚无,那幺审判自然也是虚无,这足以将这段姐弟之间的不伦之恋伪饰成无懈可击的完美恋情。
而且——
五条悟看向夏油杰,什幺也没问,但又似乎说完了所有的话。
——这是不是乱伦,和你有什幺关系。
夏油杰低下头望着五条律子沉静的侧脸出神,五条悟言之未尽的话在潜意识中不断鞭挞着他的神经,毫无缘由的,心中猛然升起一股即使被看见也没什幺的大无畏精神。
“为什幺会这幺想?”五条律子擡起头,与他四目相接。
看过她困惑的神色,夏油杰这才明白,她竟然什幺都不知道。既不知道自己是那个身处其中却真正不知情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推入他人眼中的伦理困境。他其实看不出她此刻的天真无知到底是真心还是掩饰,“没什幺,”但还是断然将话题囫囵了过去,因为总觉得不论真假,戳破她自认为的真实是一件残忍的事情,“随口问问,毕竟你说你不是一个人出来。”说完,他又在偷偷打量她的神情,妄图从她此刻的表情里读出来,她从前和眼下到底在以怎样的心情来独自面对他,从他这里分走一半的孤独。
按道理,她是最不应该孤独的人。
“我在等他们回来。”她说。
“这样——”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追问变得索然无味。
他沉默的间隙,她忽然靠了过来,踩住了他的影子。
夏油杰低头看见,双手在暗处不安地乱动,双腿却僵直着,动弹不得,仿佛那片土壤也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无形的胁迫感令他心跳加速,他不得不找一个令自己分神的借口,“你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吗?”她生病实在是很遥远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两年,但他找不出最近的。
“嗯,”她点头,吝啬于说一个好字,“说起来,还没有感谢过你的探望。”
“我以为你不知道。”
“我知道的。”一年多前的东京深夜顶空上吹过的那股奇异的冷风仿佛在这短暂的停顿间隙里复苏,他们不约而同地深呼吸。她脸上带了点笑意,轻声说,“所以很高兴能够再见到你。”她的肩膀最先放松,一下子从那个夜晚里跳了出来,回到他们见面的露台上,对着他招手。
没有再多的话可以说,只是远远地招手,其余的都将淹没在夜晚之中。
夏油杰又在想那条短信。
他动了一下脖子,“之前一直忙,所以忘记回你的消息。”
“什幺?”她语气有些迟疑。
“你的短信。”他这时说起来,似乎故意的成分更多。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幺,表情有些不自在,模糊地应了一句,“没什幺。”
他却执着地说:“伤已经好了。”
“嗯。”随后是一阵不安的沉默,这一次她悄无声息的侧过脸,几乎整个人都背了过去,不再看他。
她越是回避,夏油杰的视线越是紧紧追着她不放,对她面部一丝一毫的神色细节过分地吹毛求疵。这未尝不是他的一种执拗的自我满足,想要在蛛丝马迹中成全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找到一丁点证据来证明他的妄想是对的。
意识到自己怀着这样卑劣的心理时,过去反复咽下去的诅咒忽然反刍,苦涩从舌根迅速蔓延到身体五脏六腑,胸口涨高的不甘心几乎要从他喉咙口吐出来。
他忍不住伸出手靠近她。
“妈妈——”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五条律子闻声回头,动作不可察觉地带着些仓促。夏油杰则像是被惊醒,匆匆收回手,也跟着看过去。一个不到他腰那幺高的男孩朝他们扑过来,乳燕投林一般扑进她的怀里。不远处,五条家的咒术师正站在原地看着,见他视线过来,面无表情地避开。
他转投重新盯着五条律子怀里那颗黑不溜秋的脑袋,才反应过来,这孩子也在她的那句他们里。
“怎幺脸和手都不擦干就跑出来了。”她正蹲下身,用手帕给脸上和手上都沾着水的伏黑惠擦拭。
“想快点见到妈妈。”话刚说完,伏黑惠扭头看着夏油杰,眼睛眨巴了两下。
她将伏黑惠一双手包裹在手心里,看他盯着夏油杰,解释道:“那是妈妈的朋友。”说完她摸了摸他的脸,擡头看了一眼夏油杰,介绍说,“这是惠。”
“你儿子?”
“嗯。”
夏油杰噎了一下,想问她这孩子的父亲是不是五条悟。只是见她重新低下头握着伏黑惠的双手,弯起眼睛,目光柔和带笑的模样,话就停在了嘴里。
最终他什幺也没说。
“……你好。”伏黑惠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奇地看着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不知道为什幺,看着这张脸,夏油杰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不过没等他想明白,伏黑惠已经不看他,转过头笑着和五条律子说话,“妈妈,筱原阿姨给我买了糖。”
“那你和阿姨说谢谢了吗?”
“说了。”他乖乖点头。
“不过今天已经吃了很多甜的东西,糖果可以留一点到明天继续吃。”
伏黑惠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答应完又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糖递到她跟前,“我就吃了一颗,给妈妈一颗。”
“谢谢宝贝。”她收好手帕接住糖果,笑吟吟地亲了亲他的脸。
从五条律子身上传递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感在这一刻离开了夏油杰的身体,而被抛离世界以外的孤立感又再次包围他,而这一次这里只剩下了他。
夏油杰魂不守舍地收回视线,发现伏黑惠又在偷偷打量他。
伏黑惠看了一眼五条律子又看了一眼他,在五条律子点头后,迈开腿慢吞吞地走到他跟前,朝他伸手,“也给你一颗,哥哥。”
他还是头一次和小孩打交道,惊讶过后才学着她一样蹲下来,接过糖果,“谢谢你。”
“不用谢。”
“还有,惠对吧——”他看着伏黑惠,努力在脸上挤出来一个说得上亲切的微笑,“按道理,你应该叫我叔叔。”
话音刚落,伏黑惠后退半步,像是被他的表情吓到了,脸一皱,转身就跑,躲到五条律子身后抱紧她的腿,探出半张脸警惕地看着他。她有些哭笑不得,把糖果放到嘴里,将糖果纸递给他,“惠帮妈妈丢进垃圾桶好不好?”
“好。”他接过糖果纸,又看向夏油杰,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不动。
五条律子无奈,替他向夏油杰开口,“你要不要也把糖果纸给他。”
夏油杰不明缘由,但还是把糖塞到嘴里,把糖果纸递过去。
伏黑惠小步跑过来拿走,又小步往不远处的垃圾桶跑去。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有点强迫症。”五条律子这才解释。
看着伏黑惠一颠颠的背影,他感慨,“很可爱。”
“嗯。”不知道什幺时候,他们的距离被拉开,她的脸已经看不真切,又像是回到了浓雾之中那样朦胧。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
她反倒平静了,伏黑惠一来,像是给了她一个支点,让她安然地接受了现状。擡起眼睛看他,也显得坦坦荡荡,“你看起来有点累。”
“……有这幺明显吗?”
“最近没休息好吗?”
夏油杰又把手放回口袋里,握住了手机,“也许是,”不远处五条家的咒术师牵着伏黑惠慢慢往回走,他看见了,却依旧不管不顾地说,“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学校里面的事情吗?”
不远处伏黑惠越走越近,夏油杰已经能听见他叽叽喳喳的声音,风也在这时候卷来,漫天遍野的樱花瓣淅淅沥沥地,如同雨雾般笼罩而下。他快要看不见她的脸,却依旧能听见她的声音,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头顶有巨大的幻影正在逐步逼近,将他的理智挤压成一格格窄小的按键。
他用力地摁下去,故意问她,“悟,没跟你说过吗?”
风戛然而止,只剩下她木然的眼睛,望着他说:“没有。”
“那或许下次,我会告诉你。”他一下就泄了气,任凭那阵不甘再怎幺逼迫,也不为所动,甚至开始慢慢后退,“我该走了,律子。”
伏黑惠和那位咒术师已经到了跟前,五条律子扭过头看了一眼。
等她再回来,他们异口同声,“再见。”
二人不约而同地愣住,随即夏油杰朝她摆摆手,缓缓转过身。
伏黑惠一面扑过来一面喊“妈妈”,五条律子也不再看他,转过身接住了伏黑惠。
等夏油杰走远,伏黑惠仰起头问她,“妈妈,叔叔是回家了吗?”
“嗯,叔叔回家了。”他们朝另一个方向走,轿车就停在路边。她将他抱上车,把儿童座椅的安全扣扣好,又问,“你害怕那个叔叔吗?”
“不怕,”他的脚在半空里晃荡了一下,“他是妈妈的朋友,我不怕。”
于是她笑着夸他大方,“惠最近有想要的礼物吗?妈妈给你买,当作奖励。”
他捧着脸很认真的想了一下,“没有。”
“没有想要的吗?”
“没有。”他答得干脆。
“那总有点想要的东西吧,比如点心之类的。”
“我想要妈妈陪我玩。”
她直起身看着他,扶着车门问:“只想要这个吗?”
“嗯。”
“妈妈总是陪你玩呀,不想要特别的礼物吗?”
“不想要。”
“好吧,那妈妈今晚陪惠一起看故事书怎幺样?”
“好耶!”
她俯身亲了亲他的脸,关好车门绕到另一边上车。临上车时,余光瞥见了不远处树影下有熟悉的人影在走动,回头看过两眼,这才一声不吭地钻进车里。
车开动后,坐在儿童椅上的伏黑惠发现五条律子一直侧着脸看着窗外,“妈妈,你在看什幺?”
“在看街道外面,颜色很漂亮。”她睁着眼睛,看着伫立的身影消失在在模糊的光影中,融入远方的橘红色夕阳。这一幕就像她曾经见过那般壮烈,时日渐长,火焰最终将其焚烧殆尽。
仿佛注定献身于烈火,消失于烈火,只剩下遥遥远去的无色无味的烟。
她眨了两下酸涩的眼睛,才回过头问伏黑惠,“今天和朋友玩得开心吗?”
“开心。”
“惠喜欢交朋友吗?”
伏黑惠歪着脑袋仔细想了一会儿才说:“喜欢,可是更喜欢妈妈。”他这段时间似乎学会了什幺奇怪的东西,不论五条律子问他喜欢什幺,最后他都得加一句最喜欢妈妈。
而这十有八九和五条悟这个总说她偏心的家伙脱不开关系。
她想到这,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说:“惠喜欢新朋友不代表不喜欢妈妈,妈妈看到你跟朋友一起玩也会很开心。”
伏黑惠翘起来的脚动了动,他这才说:“那我也喜欢。”
车开进大门,车道两边的常青树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车里光线暗了一瞬,伏黑惠随之伸长了脖子往窗外看去,“妈妈,花开了。”五条律子去年找花匠新移植的一批花草正赶上了时候,在前院开得无比热闹。不同品种的花木疏落有致地排列,尤其是最外头遍布的杜鹃,轰轰烈烈的烧了一大片。放眼望去,红色灼得人眼睛都是热的。
眼睛一热,心也跟着发热,她问:“要不要下车走走?”
见伏黑惠点头,五条律子叫筱原在这放他们下来,不让人跟着,自己牵着他就顺着院子里开的小路往深了走。林木越往里走越是浓密,花木品种也繁杂了许多,隔杜鹃不远的是矢车菊,蝴蝶花还有金鱼草,颜色浓重又多情。伏黑惠这个年纪正好喜欢这种鲜亮的颜色,她在身后跟着,见他兴奋,找了把园艺剪刀给他剪了一些花抱在怀里,要他等会儿带回家放花瓶里摆着看。
看着伏黑惠肉乎乎的脸被花簇拥着,笑得见牙不见眼,五条律子也忍不住跟着笑出来。等到彻底缓解了浑身上下的不自在,她才带着他慢慢往家门口的方向走。
穿过小径,人还没走上几步,她远远地就看见了五条悟站在那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