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很久之后肦泽才回想起来,大约十多年前,肦琅就曾经言中过他后来的命数。
那时肦琅还是少巫,他也还是少觋,他们生来便注定绝情断欲。如同两面铜镜相照生出的重影,又如水面上漾出的两层涟漪,肦泽和肦琅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原本便就是共生的,分享着同一命运。他们佩戴面枷直到十七岁,那些柔软的耳鼻和眉目经年累月被薄银敷裹,最终都长成了相似的形状。
看见少巫就如同看见他自己。他们之间,相异的不过阴阳与男女。
只是少巫要更寡淡一些,总是透出一种心不在焉的衰弱,像那些薄而透的白玉,不用山水将养着,便很快变得涩而脆了。行礼、参拜、卜筮,少巫都依着教律做得滴水不漏,可不管做什幺,总差了一点点难以言明的意味。师父喜欢自己多过少巫,肦泽一向是清楚的。
于卜筮一术,少巫天资稍欠。师父说,若让少巫和如今的王巫比,则实在差得太远。等王巫登仙而少巫即位,恐怕巫臷往后的气数再无人能推演。可越是这般轻看她,她便越是龟甲和鱼骨不离手,时时卜算。少巫终究是不服气的。
那时她便是因此央求着肦泽去玉门的。她的筹谋大得令人心惊,平日中的琐事不屑一算,说要直接卜筮十年后的劫数。
这件事只告诉了肦泽一人,除了他以外,她也的确无人可言。她说,要占算他们两人各自十年后如何。
他们于无风的秋日登上玉门。此处是巫山上最高的楼阁,因与天近,故常作占卜之所。少巫以蕙芷洁身,熏烧艾蒿,沐浴兰汤,又净食一旬。玉门之上,他们用椒酒、桂朵、精米祭奉鬼神。
他还记得那日阴云低压而山间无风,并非卜筮的良日。
可少巫还是那样做了。她取了蓍草的草茎演绎卦象,蓍草千年之寿,千岁生三百茎。列布蓍草,可以占问吉凶。
擅自卜算巫觋的命数本是大忌,自窥命格尤甚。少巫占了肦泽与自己的命数,反复数次,两人皆为大凶。她似是不信命,又钻凿了龟壳,刻了卜辞,采了肦泽几枚指尖血滴于其上,借火镰熏烧。
这次卜相为极凶。较大凶尤甚。
肦泽遥看她的面色,便知结果不美。“也许王觋说得对,我确然不擅卜筮。”少巫没什幺异色,声音却慢慢凉了。她将龟甲递给肦泽,熏烧之后裂纹蜿蜿蜒蜒,只有两条,刚好穿透卜辞上刻的两个人字。
一人被从下至上贯穿,另一人则被拦腰斩断。
她向肦泽解释:“十年之后,”
“我们一个是幽囚,一个是禁脔。”
少巫做的卜算,肦泽其实从未信过。直到他看到肦泠站在雪野中,鬼神皆斩。残刀的血气染红万顷的雪,满地断头里,她比尸首更像死人。他想,说不定少巫所说的真会应验。
肦泠像是注定要来杀他的。
他与少巫,因要侍奉鬼神的缘故,一生都不得下巫山。他在巫山生,也将在巫山死。若真有一日肦泠杀到他面前,他无路可逃。
无论是幽囚还是禁脔,若是她,倒真可能颠倒巫山。
苗人炼人蛊的最后一步,是把蛊虫放到巢外,若他们老实回笼,便算是炼成了可供驱驰的好蛊了。巫臷民效仿此法,将活下来的蛊人放到山外去,时限三年,看他们可会活着回教。
离山之前蛊人皆服了剧毒。若逾期不归便不得解药,纵然逃到山外,也终究难逃毒发身亡。三年之间,生死由天。
肦泠离教三年,她快要回巫山时,少巫做了个梦。
那梦万般凄愁。
这凄愁不知从何而起,如暮秋深林中磅礴的雨雾,挟了幽深的霜露,浩浩而来,又浩浩而去。群山是红湿的,沾了朱血,又透出底下青绿的底色,像红铜上隐隐透出的绿锈。
梦中成群的朱厌跑遍山野,如野火顷刻燎原。红湿的群山期期艾艾地哀哭,山鬼借了谁的眼睛在尖泣,少巫赤脚站在满地黏腻的腥血中,听着群山惊叫,震耳欲聋。
她把这梦讲给肦泽听。
朱厌白首赤足,乃兵戈之兆。近来他推演星象,也见天象易变。日月薄食,阴阳错谬。
肦泽心中意动。
他道:“有人冲撞了你的星宿,才会叫你发这般梦兆。流萤入紫宫,祸将从北生。”
“你想,近来会从北地南下巫山的是谁?”
巫山深处南疆腹地,与中原断绝数年,若非巫臷教中人,皆不可能上得巫山。何况自北地而归的,唯有三年前出山的那批蛊人。
他突然觉得很累,像是胸腔里长出了枝叶洁白的枯木,一碾便化为粉尘。假使就在此时止口不言,一切本还有转圜的余地。可若他对着肦琅点破,将那些暗藏的心迹如实说出,便再无法回头。
三年前北峰蛊巢炼蛊时,原本分了四宫,每宫放了数十蛊人相杀,各宫里若最终活下三人便算结束。其他东西南宫一切如常,可北宫却最终只活下来一蛊。
起先蛊人或有暗中结盟的,或有叛变暗刺的,三三两两厮杀成一局,总还算正常。直到炼蛊到后半场,多数蛊人都被一人所杀,杀到只剩三人时,她仍未有休手的意思,最终竟把北宫的活蛊杀了干净。比之其他东西南三宫,北宫竟早了半个时辰结束。后来清算,满场蛊人中,只她一人,便杀了四中之三。
这是巫臷百余年难见的煞神,而她刚好要从北边归来。若要说有谁冲撞少巫的星宿,便只能是她吧。
他道: “我自会秉明师父,请他为你祛秽。”
少巫并未听出他话中深意,只问:“那幺依照教律,如何祛秽?”
便如虚响之音落在水边,不可耳闻,却惊起波澜。他本不该牵扯进这些事由之中,本该继续闭目塞听,佯装天下太平。在那瞬时之间他感到陌生而难言的疼痛,可抉择终究也就只此一瞬,他道:“自然是找到祸起之人,诛尽杀绝。”
对肦泠动杀念是始于更早的时候,至今已然多时。
那时她杀了那样多的人,残刀、深衣和乱发皆浴在血中。满目凄绝的朱色里,偏偏只有鞋履素白似雪,不染毫分血迹。
只此一眼,万片红中新雪般的一点白,让他怵目惊心。像是冬花开在雪野中,妖异以极。
踩在血中,分明鞋履比深衣更易沾血,而她周全避开滴血不染。原来连深衣溅血也只是做戏。
她偏要这样疏狂,偏要做戏,又偏留一丝破绽讨些乐趣。她还有这样的余裕,终究杀人不过玩乐罢了。
无哀怜、无悲悯、无襟怀。行事荒诞,行径暴戾。肦泠当杀,必杀不可,他从很早便有此决心。杀肦泠是为巫臷,亦为他自己。
可他此前从未启齿。
此前,肦泽在巫山中避世清修十七年,终于练得无喜亦无忧的心性。春月与秋江在他眼中已无分别,仿佛已然提前看完三十年的世事。又是这般的玉貌,这般的绮年,似乎百年来巫山从未出过如此悟性的巫觋。山中人皆道他已似化了凡胎的仙人,离开悟只余一线之间。可他终究,终究动了杀念。
至此之后,也问心有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