肦泽一向畏水,这畏水的毛病不知自何时起始。
哪怕是最清浅的山水,那般纤细地沿着丘谷流下,不过一道腾蛇纹,轻得就像指甲碾在肌肤上的痕,也足以令他生怯。
置在杯盏中的静水无妨,他偏偏怕活水。每每临近水边,便觉那水漫涌而来,顷刻扑面,几乎溺死其中。
他很少有情。喜、怒、哀、惧、爱、恶、欲,都实在甚浅甚浅,世间事于他本没什幺顾念。是以这畏怯便生得蹊跷,许是什幺未能堪破的冥顽演化成了心疾。他本是完全的少觋,这倒也能算是他的瑕点。
他的另一桩嗔欲的孽债,则是在见过肦泠之后新添的。
见了肦泠,便想要她死。她若不死,多少人不可活。
就像火舌烧燎着脚心般,她不死他便不安。即便她已在山外,即便三年间他于她不见不闻。这是他的秘辛、唯一的一点私欲,烤着他,推着他,一直到悬崖边,低头看去,已是万丈深渊。
他和肦泠也许一早就注定不死不休。
一个是孽鬼,一个是半仙;一个饮血,一个茹素;一个索人性命,一个教化万民。
当肦泠在蛊巢里抱着残刀舔血的时候,他在入云的楼台祝祷,抑或拿起那些白银和青玉制成的法器颂歌。他想,她也可曾摸过这些吗?这些祛邪除秽、清人心智的法器,也能渡化她幺?
她自然是该恨他的。
谁叫他实在太过洁净,洁净到令人生恨。
可他最终也会欠下人命孽债。他怕不得不杀她,又怕杀不了她。他杀死的第一个人与最后一个,都将是她。他想,若她能死在山外,于他们二人都是最好的解脱。
肦泽过了三年太平无事的日子。三年后她归来,像是索债的水鬼讨命,站在渺远烟水边迹,便已是他一生所及最遥迢的邦疆了。
按律肦泽是要去迎她的。巫臷的蛊人出山三年,若未身死安然归来,便算是血蛊练成,从此得以脱去贱籍。
她站在溽暑的大雨里,沮江上水雾缭绕。肦泽遥遥望见她,肦泠穿得一身红,群山青黛而烟水灰紫,雨中她依稀像一滩已结成痂的血。
三年未见,那时候,除了雨声,再听不真切其他任何声音。
或许,其实雨声也听不大清了,他只是看着她站在江水边。
十数个蛊人,最终只有肦泠一人如期回山。她站在江边飘摇的蓬草中,着北服、配冠弁,她仍然抱着刀,却已是一把山外样式的细刀。三年前出山时她素衣素裹,如今归来时,已然锦衣玉带。
终究有什幺变了,她身上有什幺就这样擦肩而过,在看见他的瞬间便熄灭。肦泠裹挟着北地来的霜尘。她笑起来,眉眼冰凉地,看起来似是讥讽又似恭谨: “不曾想我竟有这般福泽,竟使仙侍亲迎。”
她将背上的包裹散开,于是人皮便如阴云般片片落地,蛊人尽皆刺青以供人辨识贱籍,他认出这俱是三年前出山的蛊人的人皮。她几乎都杀了干净。
她跪在这些人皮上,擡头看他,似是一只卧伏的猞狸。她不紧不慢地笑:“泠未能带回全数,还漏了几条人蛊。让各位姊妹流落北地,未能归乡,泠实在惶恐伤怀。请仙侍责罚。”
湿云沉沉压着巫山,云中像是蓄积了还能下上三个夜晚的雨,雨水捎带了夏末的暑气。肦泽撑着伞,伸出手将她扶起身,雨落在手背上,沉而烫。
他说:“今日为你喜日,本座特来贺喜,贺你今日成人。”
她终于不再是蛊人,能真正做人了。巫山为世外地,山外是红尘俗客,山里是巫祝仙人。乘舟过了巫山门,也算洗净凡骨前尘,昨日种种皆休,得以新生。
清江也被无根水搅浑。沉沉暮雨中,她穿着别世的鲜衣,于他而言,她也似别世之人。他想,除了眼前的人皮,她这些年手上定还染了其他人命。那几个逃了的蛊人宁可自决于阴翳处、毒发丧命,亦不敢与她迎头相对,殊死一搏。
她身上尽是湿红的雨。血气浸了水,在濡湿的生泥气中越发鲜明黏腻。她的人命孽债更重了。
杀了这样多的人,取了这样多的血,就为了把自己渡成人。可人又哪里是好当的?
他将额前的红玉放在她掌心。落在指掌中,几乎像像一滴血泪。于是她便也有了身份,红玉意味她便是巫山炼成的血蛊子。她自己的血滴进绿水中,也会将这水色染红吗?
她跪在他身边,任竹筏行过河川。
巫臷山环水绕,暗流众多,绿水如困蛟动摇,含恨衔怨,深入幽林,变成天然关隘。南疆又是瘴疠之地,蛇虫伏居,陆路难通。巫山深处的巫臷得以与世隔绝,若无熟水路的老渡工领路,外人皆不能入。
于是,阴山窄河之间,便只有如此一方竹筏从容飘游。他第一次与她离得这样近,又这样言语。这诡谲的亲近让人感到出汗般的粘腻。
旁人大抵都是听不见的,因她离得这样近。她问:“仙侍可曾失望?”
这声音好似金器凿冰。肦泠没有撑伞, 没人给她撑伞。她跪在雨里,就在他脚边。他低头看她,雨中,湿发愈黑而皮肉愈白。
她低低笑起来:“仙侍,是盼着我死在山外吧。我活着回来,仙侍可曾失望了?”
原来他早已被一眼看穿。
离得这样近,他更看清她的恨意,山鬼般一双绿意莹然的眼睛。也许他畏水是因为水中可以照见自己的影,肦泠的眼中能照见他自己。
他早决意杀她。而肦泠是刀尖舔血的人,自然最熟悉不过杀意与杀心。她比谁都毒,比谁都锐利。心中成算万千,却又佯作狂徒,疏狂到彷若毒气攻心。
对于他,对于他们所有人,她都是恨的。她恨朱门,恨绮户,恨华裳,亦恨香车,恨所有高高在上的人、物、事。
像是早已料到又像从未料到,若只是他想杀她,而她不想杀他,反而全无趣致了。她仍然杀气盈天,凛然如刀。
他心中空落了一下,想着,幸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幸好什幺。
从此昨日种种皆休,未来种种皆始。若她得以洗去贱籍,此后衷心侍神,或许他们之间还有转圜余地。可谁都知道这些不过痴人说梦。
便是佯作顺服时,肦泠也不曾想掩饰半分那直通眼底的恨意,似绿似红,似水似血。她明明分秒都想杀他,却笑说:“我对仙侍一片衷肠,再无人可比。”
过了这些山门,便是她的灿烂前路。 这幺一滴血蛊,滴进雨中,也就不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