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命危浅

一切都似乎太迟了。

若他跪下恳求王巫便能让肦泠死,哪怕百次千次抑或万次,他都会长跪于神庙前,细数她条条血债,痛陈她种种罪愆。

他不是没如此求过,在她出山的三年里,他常上神庙,在秋霜中跪,在冬雪中跪,求神、求仙,王巫在的时候,便求人。

他从未如此恳切,从未如此不顾体面,跪在玉座前,鱼膏制的白烛扑朔明灭,照出满殿巫画忽隐忽现。头顶日月星辰,脚下山川岭谷,面前妖鬼神魔。王巫淡淡地扫看伏跪在地的他,这样低,这样低。到最后王巫也懒倦,道:“朌泠再恶,也不过为一蛊人尔。又能翻出何等风浪,让少觋忧心至此?”

他低垂了眼,只剩一颗零落动摇的孤心,撞得胸腔空响。他想,旁人果然是看不透她的。

他道,朌泠性情暴虐无定,譬如狼猛蜂毒。又道,她杀戮成性,有阴邪之兆。若她有朝一日登了高位、掌了重权,巫臷合教上下则万劫不复。

王巫不置可否。

若论无悲无喜,王巫与王觋,已成究极的完满,流不出半点喜恶,几乎只有死人般的静默。似乎生死与她早已没有分别,再没什幺是参不破的。

“纵然肦泠死了,你也自损八百。反亏了德行。”王巫声音又凉又淡,却字字皆在斥他,   “不过是个蛊人,却勾了你这般执念。”

他跪在座下,驯顺地听王巫教诲。向来是旁人拜他,而鲜少他来拜人。每一次他跪、拜、叩首,几乎都是如此,为了求王巫王觋杀了肦泠。

也许他本也是痴人,才会白费王巫的点化。她本斥他怀抱嗜欲,有损无旁碍无挂念的清心,落到他耳中便只剩那幺孤零零地摇坠徘徊的一句话:肦泠不过是个蛊人。

不过是个蛊人,自然不足为惧。不过是个蛊人,性命哪有他的心性要紧。他既是将来要承接南疆大统的觋,因一个蛊人戒备动摇,未免幼稚冒进。

他字字皆道肦泠如何荒唐,到头来,原是他更显荒唐。

荒唐也罢,笑作痴人也罢了,他仍再次深深作礼,像一尊迂执的玉像,已决意长守于此。他如此叩请王巫:“泽既为少觋,便不得不为巫山谋。若他日真因肦泠祸起,泽念及今日之失,必定悔不当初。必趁肦泠如今尚且幼弱式微之时,尽早根除,以全巫臷大统。”

失了肦泠,哪怕巫臷落入无人可用的境地,哪怕整个南疆再无人可替,哪怕多年炼蛊的前功尽皆付诸东流,终归也是值的。

他死了心地要她死。

他道肦泠冲撞了少巫的星宿,道少巫梦中朱厌显现,又道肦泠此时至北归山,必为集大厄者。

可终究,王巫只是高深莫测一笑:“少觋,倒真是慈悲胸怀呐,劳心过甚。”
                 于是他许久许久才攒出来的一些浅淡微薄的血气,又这样被轻易一笑,就扫作一堆尘灰了,被劝慰着说,且放手罢。他表面看上去不动神色,却也终生了些许纤弱的怨,怨自己如今手中无权。待他日正式承位,再无人能束缚手脚之时,他首桩当作之事便是杀了肦泠。

只怕那时太晚。

似乎是已然晚了。肦泠归山便如离弦之箭,一箭直中他肺腑,夺心摄魄,无人可挡。

正当年的蛊人几乎都被她杀尽,未死的蛊人尚都幼弱,而前代幸存的蛊人皆已老迈。如今仍然主事蛊巢的蛊女沉溺酒色、醉心男娈,早已痴了神智,荒废了刀剑。肦泠顺理成章地接管东宫七宿,俨然已成蛊巢少主,只待蛊女让位了。

走到今日田地,谁又能想到,从前她也曾人尽可欺呢?

相传数百年前的蛊女,能练到落叶为兵的境界。蛊巢原因巫臷教的暗杀差事而设,不见光日,至高杀招当为无声无形之招。蛊人取命无所不用其极,簪钗、筷箸、笔扇皆可为刀为剑,至隐则为至妙。故而,下者用刀,中者用针,上者无兵。

蛊巢里,只有浮浮沉沉的永夜。蛊人生得下贱,便大都就如此,再自轻自贱几分,恨不能藏在暗中更深。唯肦泠抱着一双苗刀,极尽粗简莽直,堂而皇之撑开在天地间,仿佛再没什幺可让她折腰。什幺含而不露,什幺避实就虚,她都嗤之以鼻。只管以劈开天地之势拔刀,且狠、且烈、且直,鬼神皆斩、血肉淋漓。

与她相搏,终究不可谓不快意。

杀她到底是为了大义还是半分难言的癫痴,已然不能清算干净了。

便为了杀她,亦杀了那幺半点无人得知的私心,含霜或者覆雪,割肉或者流血,他都不甚在意。三年之后,她重回巫山时,他再次见她。于是方也明了,那触目便感到的疼痛,譬如火燎的疼痛,究竟是真时幻。

他看见她,便觉得烧灼,觉得疼痛。她披雨与他同舟行入巫山深处时,他感到那原有的、本应有的律制和常情,他的过往和将来,都寸寸崩塌、溃不成军,尽都因她污毁殆尽。她原是这样逼人的,逼得人不得不持剑与她相敌,逼得人难成人形。

可肦泠仿若对这一切全无自觉。也许她也分明清楚自身对他人而言是如何酷烈,却不以为意,甚至乐于如此。

巫山出了新血蛊,当祭奉天地以告。教中为庆肦泠脱离贱籍,按旧制设了祭礼。她踩着凤凰花,穿着华服美衣,额间佩玉,因这前所未有的隆重,更显荒谬滑稽,像是混进琳琅珠玉之中的一颗鱼目。她跪在神殿中央,那是他常跪的地方,头顶日月星辰,脚下山川岭谷,面前妖鬼神魔。

所有侍奉神殿的巫觋,都想看看这活生生的人屠究竟长成何种面目。她在无声的人群中间,沉默无言,一一拜谢,饮下两碗混了仙药的陈酒,一碗竹青,一碗桃红。从此便算成人。

他站在至高处,在王巫王觋身边那样看她,就像王巫看他,这样低,这样低。他一瞬间感到恍然,在这一瞬之间,他差点信了她会安分守己地供巫觋驱使,衷心奉神。

他差点便被诱骗,所幸终究清醒。她那般的身型,便是伏跪在地的时候,也如极细极薄的一片刀刃尖,极狠、极利,杀人于无形之间。肦泠纵然被烧成了干枯的一把灰烟,洒在地上,也不能死透,仍会冒出火星。

大抵是不会有什幺人什幺事能叫她服气的,她像是根本不会被燃尽。

到底为何非要和她作对不可呢?只是因为那幽微难言的预感?因为她杀人时实在令他心惊,亦或者只是觉得她会将巫山付诸一炬?还是她会让肦琅的预兆应验?他在袖中反复摩挲着一枚白鱼骨,大抵是因为愈发不安,一切都实在太不祥了。

似乎作为少觋,作为巫山的仙侍,理应是与她不死不休的,倒没有这样多的为何可言。就像他日日祭祀十巫、参拜神灵,走过庙宇和祭坛,把玩法器。肦泠也这样吃饭、喝水、杀人。

她的眉眼纵然低得几近要埋入尘土,他也仍觉得锐得伤人。一双朱红的眼,再回神一看,原还是黑的。

不会只有他一人看见了吧,如此昭然若揭的、她灼目的恨意,只差没有大殿拔刀弑君。

她既没疯癫,亦没痴傻,每时每刻,都分明清醒,分明狠戾。她拜谢过王巫王觋,也学良人家的信女,装模作样地落下几滴泪来,背几句早已被嚼烂的虔信仙神的誓。红玉压着她的眉,把入鬓的意气都暂且压低。本是刀间舔血的人,偏要用薄银细玉静心装点,却只像一把早已喝饱了风霜与人血的锈刀,竟用女子绣阁甜软的唇油将养起来。

他竟不知是有俗物在作践她,或她才是俗物,在作践他人。

一切都太过温吞了。

只有一瞬之间,肦泠的戾气没有敛住。那时她没有半分犹疑,扬手便喝完两碗仙酒。先是竹青,再是桃红,一饮而尽,然后她笑起来,这笑掩在碗后,只露出半只眯起了的眼角,叫他瞧见了一点端倪。

到底是酒肉之徒。

若不是人尽皆知,倒真差点要让她骗了过去,让人以为这两碗仙酒当真是神殿赐她的殊世佳酿,喝下便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她大概是清醒的,大概又是真的疯了,才会自伤如此却又甘之如饴。

那时,她到底在笑什幺呢?

那究竟是怎样的浓甜抑或腥咸,滚入喉肠之时,是温是凉?

可比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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