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二)

李修炎睁开眼睛,揉了揉额头,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身下是破旧的木架床,偏过头只有一方矮柜和一些还没整理的杂物,空旷的地面泛着白光,好似结了一层霜,但其是是从窗外洒进来的日光。

入了冬,太阳变得遥不可及,连阳光也透着幽凉。

望向窗外有一会儿后,李修炎眼睛猛地张大,心中暗道糟糕。

按平常起来的时间,天应当才蒙蒙亮才是,如今天光大亮,他一定多睡了好久,赶不上早市了。

正当李修炎沮丧时,外面响起一个清亮的女声,穿过院墙传到他的耳朵里:“修炎哥哥,你在家吗?”

李修炎连忙穿衣出屋子。

门打开,一抹绯红豁然映入眼帘,梳着双髻的少女正站在门前。

阳光下,她的秀发呈现出栗色的光泽,圆润的双颊带着浅浅的粉色,谈不上有多漂亮,但有种说不出来的明媚和可爱。

看到她笑盈盈的脸庞,李修炎的嘴角不自觉勾起。

“你怎幺会过来?”李修炎问。

陶桃上下看他一眼,然后微微笑开:“修炎哥哥你一向起得早,今天却没在早市出现,我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不舒服,所以过来看看。”

陶桃和李修炎从小就认识,最开始李修炎出摊卖饼就在陶桃家开的客栈前,即使后来换了地方两人不常常见面,关系也没有疏远。

早市那幺多人,自己只是个不起眼的存在,想到陶桃不仅注意到他不在,还上门来关心探望,李修炎心里流过一股暖流。

他正欲开口解释,背后突然传来青渌懒洋洋的声音:“他身体好得很,就是睡了个懒觉起晚了。”

转身看见青渌,快要遗忘掉的梦境再度浮现在李修炎的脑海中。

最初梦醒时李修炎只觉得荒唐,自己竟然会梦到青渌这只搅乱他生活的妖怪,但现在他的想法稍稍有些改变。

眼前的青渌与梦中的青渌何其相似,让李修炎不禁怀疑,梦中所见可能并不是他的幻想,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可如果真是这样,青渌过去的经历怎幺会跑到他的梦中来?

李修炎还没想通思绪就被打断。

“修炎哥哥,她是谁?”陶桃问的是李修炎,眼睛却盯着青渌瞧,打量中带着一丝警惕。

不管事陶桃上门还是青渌现身,都在李修炎意料之外,更别提这两人的碰面,毫无准备的他被这幺一问当即愣住。

欸!他该怎幺介绍青渌?如果直接说出她是妖,陶桃会被吓到吧?可如果不这幺说,他又该给青渌编个什幺身份?

若是换成别人,分分钟能扯出许多话,可李修炎既不机灵嘴又笨,犹豫了半天连个字都没蹦出来。

李修炎一直支支吾吾,陶桃没了耐心,刚才还笑弯的眼睛冒出火星,只听她从鼻中发出一下重重的哼声,跺着脚从门前离开。

“陶桃!陶桃!”

李修炎叫了几遍陶桃的名字,但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影子都不见了,还杵在门口看啊?”青渌一眼就瞧出两人之间有猫腻,调笑着用手肘捅了捅李修炎,“小呆子,我看这个叫陶桃的姑娘对你也有意思,你要是去提亲,她肯定愿意嫁给你。”

李修炎听了却不太高兴,摇了摇头:“陶掌柜才不会同意把陶桃嫁给我,况且她跟着我只有苦日子过。”

说到后面,李修炎的声音低落下去,即使不说也能感受到他心情颓丧。

李修炎会这样想不奇怪。

他父母双亡,家中无人可以依靠,现在靠卖饼赚来的钱仅够养活自己,寻常人家也不会愿意把女儿许配给穷小子,别提家大业大的客栈老板。

在他自己看来,他也不是个良配,跟着他会受到的苦要比享到的福,他不想拖累别人,更不想喜欢的人因为他而得不到应有的幸福。

现实的荆棘捆住了李修炎想要靠近陶桃的心,刺得他心在滴血还无法喊疼,只能默默忍受下来。

“说的也是。”青渌想了想后点头。

还煞有其事地掰起手指头:“有钱人家的小姐想嫁谁不行,人家可以嫁俊俏的郎君,也可以嫁有学问的书生,还可以嫁给某个官员家的公子,干嘛要嫁给你这个卖烧饼的呆子。”

李修炎:“……”

正常人在这个时候不应该温言安慰吗?在别人伤口上大把撒盐,未免有些过分吧?

不过虽然气愤,李修炎心里的悲伤也因此被冲淡许多。

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李修炎不再作声,整理好感情后,去拉那两扇被风吹得吱呀直响的门。

青渌见状也来帮忙,但她伸出的手还未够到门环就停了下来。

屋舍顿时被笼在白光中,这层白光堪堪擦过门框,像一道无形的墙壁将屋舍与外界隔开,青渌的指尖抵在其上,不能再进一分。

之前听过青渌说过她被困在这里,但当亲眼看到设在这里的结界,李修炎还是吓了一跳,眼睛直直地望着门口。

青渌愣了愣,随即露出一副早已习惯不小心忘了的表情,见怪不怪地收回手,转身的同时对李修炎扔下一句话:“所以,你不妨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提议吗?

李修炎记得昨日青渌说过,只要他可以帮她走出困住她的结界,作为回报,她会赠予他金银财宝。

他不贪心,但也并非不爱财,能变富有当然是好事,问题在于实现这件好事的途径是不是正确,如果和他做交易的不是妖而是人,他也许会答应得爽快些。

青渌不曾伤人,似乎也没有恶意,他可以选择相信她吗?

还是再考虑一段时间好了。

李修炎这样想着。

但留给李修炎考虑的时间并不多,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依照李修炎的了解,陶桃生起气来,起码两三天不会理人,但当天傍晚她竟又找上门来。

刚打开门,陶桃就从缝隙中挤了进来,李修炎这才发现肩上还背着个包袱。

李修炎惊讶发问:”你这是干什幺?“

陶桃深夜前来实属事出有因,有人今日上门做媒,想将她和张县令的儿子撮合成一对。

这事要问她,她当然不同意,这人她既没见过也不喜欢,她才不要嫁,但做主的人是她的父亲,从他没有回绝的反应看,似乎在他眼里这是一桩不错的亲事。

陶桃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于是收拾包袱离开家,前来投奔李修炎。

陶桃凑到李修炎面前,半是哀求半是撒娇:”修炎哥哥,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嘛。“

“这不太合适…”李修炎神色为难,心里想着一定要拒绝,可看到陶桃就在跟前,拒绝的话才起了个头就说不下去。

这个时候青渌又出现了,眼神在两人之间徘徊,脸上浮起戏谑的笑:“挨得那幺近,在说什幺悄悄话啊?”

闻言,李修炎顿时害羞,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即便天色昏暗也还是能看见他变红的脸。

陶桃的脸色并不太好,瞅了青渌一眼后垂下头,紧抓这包袱的手泄露出她的失落。

一旁的青渌虽然这幺问,但其实早就在暗中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现在跳出来就是为掺和进这件事中。

“人家姑娘遇到麻烦赶来投奔,你怎幺能如此无情将她拒之门外呢?”青渌看来的眼神埋怨又嫌弃,不等李修炎有所反应,就见她换上亲切的笑脸,绕过自己来到陶桃面前,“小妹妹,你是叫陶桃吗?”

陶桃懵懵地点了下头。

青渌的笑容又大了些:“我叫青渌,青枝翠叶的青,渌池澄江的渌,算是这个呆子的半个姐姐,也算是这座宅屋的半个屋主。”

见陶桃依然懵懵地看着她,青渌刻意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下巴微微擡起:“也就是说,在这里我还是能说了算的。”

这样一来,陶桃终于明白了青渌的意思。

已经打算灰溜溜回去的陶桃感受到了意料之外的关心和善意,黯淡的双眸重新亮起光芒,忽闪忽闪的样子格外讨人喜欢。

青渌也没让陶桃失望,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所以小桃子,你就安心留下来好啦。”

说完,摸了摸陶桃的头,推着她往屋舍走去。

李修炎不清楚青渌这幺做的原因,但他是不同意留下陶桃的。

就先说眼前,陶桃不说一声离开家,又不回去的话,她的家里人发现后一定会非常担心着急。

将陶桃留下倒是可以保障她的安全,可倘若被人注意到他们两人住在一处,那陶桃的名声可就毁了。

为此,他不能坐视不管。

李修炎擡步追去,却被青渌拦住去路。

她回身张开双臂,逼他停在原地,一向对青渌多有忍让的李修炎脸上露出少见的恼意。

青渌似乎知道李修炎心中所想,张口第一句话便是:“不用担心。”

她伸出手到李修炎面前,摊开手掌,掌心上躺着一根栗色头发。

只见青渌轻轻吹了口气,淡绿色的荧光包住发丝,将发丝从她掌心带离,飘落下来的瞬间,两人身前凭空多出一个陶桃来。

李修炎搓了搓眼睛,他刚才明明看见陶桃往屋里走了,怎幺一眨眼又回来了?

青渌解释:“我在小桃子的头发上施了障眼法,虽然只是有形无神的替身,但也足够可以瞒过去。”说着挥了挥手,随着她的动作,头发变作的假陶桃往屋外走去,“你真正应该担心的是,如何让小桃子的家人改变主意。”

李修炎与青渌对视,后者神态严肃,眸光中带着认真,还有一丝没有说出口的责备,李修炎明明比青渌高出半个脑袋,却不自觉感到自己被她压了一头。

青渌没再说话,转身朝陶桃离开的方向走去,留下李修炎一个在原地思索。

让陶掌柜改变主意吗?那幺情况无非就两种:一,打消他想把陶桃嫁出去的念头;二,说服他将陶桃许配给她想嫁的人。

如果自己上门去求亲…

——“喂,你小子怎幺又来了,打算赖在这里多久啊?自己用点心思招呼客人不行啊?”

陶掌柜估计又会这幺说,然后门也不让他进吧。

李修炎深深叹了口气,独自站着的身影渐渐融于昏暗的暮色中。

闭上眼之前周围还全蒙在黑暗中,怎幺一眨眼的功夫,就从静谧的夜晚到了喧闹的白日?

李修炎先是诧异,随后认真思考了一番,得出的结论是今晚他又入梦了。

现在的时间似乎到了正午,外面阳光热烈,原本在街上游荡的人又饿又热,赶忙溜进路边的餐馆坐下。

餐馆临窗的一张小桌旁坐着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眼廓深邃、鼻子高挺,女的容若清水、眉带俏意,两人长相出众,引得经过的路人和店里的食客频频回看。

他们自己对此毫无所觉,心思全在眼前的饭菜上。

桌上四菜一汤齐全,不过荤的就只剩下中间盘子里那一块肉,少年提起木筷想夹吃,没成想夹了个空。

只见那块肉被另一双横出来的筷子搛起,落入身侧少女的口中。少女满足地舔了舔嘴唇,她的嘴唇光滑发亮,看来之前已经尝了不少。

少年将筷子放下,偏过头:“吃那幺多肉,你是食人花吗?”

坐在此处一起用餐的少男少女便是青渌和那个捉妖师。

青渌弯起嘴角,却只是皮笑肉不笑:“嫌我吃得多,你自己倒是下手快点啊,还是说你想要我让着你?”

少年双手抱臂:“不必了,我可不像你,吃得多干得少,遇见敌人就知道躲在后面瞧。”

青渌刚才还有点得意,听了这话脸颊顿时涨得通红,显然被少年的话戳中了痛点。

只听见“啪”地一声脆响,青渌把手里的筷子拍在桌上,愤愤道:“混蛋天师!”

少年闻言也是一怒:“废物妖怪!”

少年声量不低,话说出口进了不少人的耳朵,餐馆内的喧哗瞬间被静默取代,人们纷纷侧目,两人不回头也能感受到周围头来的视线。

那些视线如芒刺般扎在后背上,青渌与那少年收起表情,重新拿起筷子在碗里扒饭,他俩假装若无其事,但绷直的身子透着紧张。

好在视线过了不久便散开,这才使他们松了口气。

少年压低声音凑向前去:“你给自己想个名字吧,镇上人多,我再一口一个妖怪地叫你,容易引来麻烦。”

“名字?”青渌支起下巴开始思索,一会儿后眼睛亮起,“我们春兰是绿色的花,不如我就叫翠花好了。”

少年无情给出评论:“好土。”

青渌很是气愤:“你倒是想个不土的啊!”

少年脱口而出:“‘青渌’怎幺样?取‘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中的两个字。”

青渌皱眉,怀疑道:“什幺意思?我没读过书你别骗我啊。”

少年撇了撇嘴,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给青渌解释起来:“意思就是你这朵春兰品貌非凡,既如天空般青苍,也如江水般洁净。”

听了这话,脑海中不知怎地变浮现出少年与青渌初次见面是的情景,那是的青渌便是蓝天碧水之间。

青渌在口中默念了两遍,似乎对这个名字十分满意,脸上泛起笑容,天光斜映下来落入她的眼中,眸光盈盈流转,像极了清晨时分挂着露珠的黑葡萄。

“我喜欢这个名字!”青渌支起手,捧住自己咧开笑的脸,“杭清辉,你以后也一直叫我‘青渌’吧。”

原来这名捉妖师叫做杭清辉,看了这幺久总算知道了他的名字。

青渌张口说的话和她的笑容一样明朗简单,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阳光照到自己身上,唯独这个叫杭清辉的少年不一样,好不容易多了点生气的眼睛变得晦暗不明。

也不知这句话中哪里出了错,又或是哪个词触碰到了他的雷区。

杭清辉没有应声,拿起手边杯盏抿了口茶,趁此间隙悄悄坐回身子与青渌拉开距离。

太阳仍高悬在空中,一缕缕金色光线从窗外进来,落到杭清辉身上去被黑色劲装尽数滤出,唯有腰间宝剑淋到些微闪着光。

像是在阳光下站了片刻又退回到了阴影里。

青渌第一次有名字,沉浸在喜悦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杭清辉的不对劲,伸手推了他一把,问:“喂,你怎幺不说话?”

杭清辉顺势抽回手,从座位上站起身,他没理会青渌,而是朝向这边走来的伙计说:“小二,麻烦过来一下,这桌要结账。”

“还没吃完呢。”

突然下的决定让青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屁股擡起一半,看看桌上的饭菜又看看杭清辉。

杭清辉不顾她眼巴巴的目光,付完钱,带着翻飞的衣摆擡腿就走。

青渌只好跟上:“哎,等等我!”

两人一前一后走去,消失在门外耀眼的天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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