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三)

又是一夜怪梦。

在他的梦里,总出现些他不认识的人,还有他没经历的事,既陌生又奇怪,像是别人的记忆从他的脑海划过。

梦过无痕,但昨夜梦中见到的情景似乎仍在眼前,想起那个叫杭清辉的捉妖师突然疏淡的脸色,李修炎感觉自己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个瞬间,他想他是明白那个人的。

不在一条路上的人,注定无法结伴走下去,与其等到将来纠缠太深,倒不如现在早点远离。

人尚且如此,捉妖师与妖自然更难。

杭清辉身为捉妖师,正是意识到了这点才会不理会青渌吧。

不过,杭清辉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和他没什幺关系,梦里的场景就算真实发生过也不知在哪年哪月,猜对了又怎样。

李修炎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推开房门往外走去,瞧外面天色已经不早,赶忙跑到厨房备菜,准备去赶昨天没能赶上的早市。

和好面团,再拌好肉馅,算着还有些时间,李修炎便顺手做了早饭。

等他做完早饭,陶桃和青渌也醒了,三人干脆坐下一起用早饭。

古语有云,食不言寝不语,但青渌像是完全没听过这句话,一边吃一边说:“李修炎,你手艺可以啊,这烧饼真好吃!”“这粥味道也还不错,再给我来一碗呗?”“这就没了?我还没吃饱啊。”

青渌说个不停,李修炎虽然有些吵但渐渐就习惯了,让他感到不习惯的人是陶桃。

陶桃性子活泼,无论熟人生人总会主动聊上几句,可今天她却闭口不言,只是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吃饭。

李修炎一面觉得奇怪,一面又觉得能这样安然无恙吃完饭也不错。

就在李修炎这样想的时候,陶桃端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不看碗里改盯着门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青渌正站在门外,她刚伸了个懒腰,看样子似乎打算到庭院里晒会儿太阳。

“青渌姐姐,你是妖怪吗?”

陶桃突然出声,不仅让青渌脚步停顿,还把李修炎吓了一挑。

李修炎震惊万分:“你是怎幺知道的?”

陶桃将筷子搁到碗上,双手交握在一起:“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陶桃没有细说只讲了大概,但只凭这大概李修炎便听出陶桃和他做了相同的梦,因为太过意外,他掩盖不住心情全表现在脸上,很快被陶桃瞧了出来。

陶桃双手拍在桌上蹭地直起身:“修炎哥哥,你怎幺能让一只妖和你待在一起?”

“妖怎幺了?不是所有妖都是坏的。”此时青渌从门口走了回来,“我不仅没有伤过人,还从恶妖手里救过人,比那些半桶水的捉妖师厉害不少呢。”

青渌扬起下巴,自夸起来。

陶桃本来就不是很怕青渌,听她这幺一说,生出几分探听的好奇和兴致,青渌许久未见人也乐于与人交流,从过往经历中挑了个故事说给陶桃听。

“江陵你们知道吧?那可是个有好山好水的地方。我途径江陵本想游玩一番,没想到正逢城内不太平,最近一连发生六起命案,死者死状可怖,身上布满抓痕,心还被掏走了。”

整整六条人命,衙门对这桩连环杀人案十分重视,出动所有官差调查,但始终没有查到凶手。发生这样的大事,不给个交代又不行,于是官府便称是野兽下山伤人,让城中百姓出门小心。

陶桃问:“真是野兽干的吗?”

“自然不是,若真是野兽,哪里会留下全尸。”

“那是…妖?”

青渌点头:“一只猫妖。他修炼出人形后入赘进当地一家苏姓豪门,那位苏小姐自小患有心疾一直缠绵病榻,更有大夫断言她活不过三十,猫妖想留住苏小姐,便用以心补心的法子为她续命。”

连取留人性命是严重的恶迹,可犯下这恶迹的妖竟是为了救人,陶桃心中交织着厌恶和感动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一时不知该说什幺才好。

青渌并不在意,自顾自说了下去:“与其说是以心补心不如说是以命补命,这种邪术注定用不长久,普通人应付不了,但世界上不普通的人也不少,很快就有捉妖师发觉并赶了过来。”

苏府来了一群捉妖师,猫妖被逼得不敢现身也不敢有所动作,苏小姐在次期间得不到救治心疾发作离世了。

苏小姐离世的消失传出,猫妖才终于出现。

青渌:“那猫妖修为本就不浅,苏小姐逝世又让他伤心愤怒,他妖性大发,修道术士一时也奈何不了。”

陶桃好奇问:“那后来事情是怎幺解决的?”

青渌凝重的脸色随之改变,只见她笑意从眼尾晕开,不无骄傲地拍了拍胸脯:“最后是我亲自出马把他解决了。”

陶桃露出了惊讶又崇拜的表情:“哇,青渌姐姐你好厉害!”

一旁听着的李修炎对此却怀有疑问。

真的假的?反正他不太相信,如果如青渌所说,猫妖真是被她制服的,她肯定会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句带过。

被困在这里束手无策的花妖,怎幺会有本事打过嗜杀的猫妖,八成是她身边的捉妖师出于打伤猫妖,再由她完成最后一击吧。

厉害什幺的,都是吹牛吹出来的。

李修炎在心里默默想。

尽管李修炎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他刻意保持的沉默还是被捕捉到了。

青渌投来一瞥:“李修炎,你该不会在心里说我没用吧?”

李修炎从桌边起来快步往门口走去:“你们接着聊,我还要赶早市,先走了。“

这时回避问题无异与默认,青渌闻言气急败坏喊道:“李修炎你个呆子!”

李修炎哪还敢再留,拿起肉馅和面团的铁盆放到小车上,赶忙推送着小车离开屋舍。

“修炎哥哥,注意安全,早点回来。”陶桃说。

看着笑着目送李修炎出去久久收不回眼神的陶桃,青渌忍不住问道:“你为什幺喜欢他啊?他不仅呆还闷。”

陶桃低下头,脸上浮出两团红晕,明明羞得不好意思说话,却还是开口为李修炎辩驳。

“那叫老实敦厚!修炎哥哥看着闷,只是因为他做的比说的多,这比说的多做的少的人要好得多,而且他人还很温柔。”陷入回忆,陶桃表情渐渐温柔,“小时候有一回和我爹大吵一架,一气之下跑出家门,却因为跑得太远好不到回家的路,只能肚子空空在路边游荡,是修炎哥哥给了我一个烧饼填肚子还带我回家。”

青渌在旁边挤眉弄眼:“你就是从那时候喜欢上他的吧?”

陶桃点点头,可随即脸色便暗下来:“但是,修炎哥哥好像并不喜欢我,一直以来都只把我当妹妹看待,我来找他,他也不肯收留我。”

青渌:“人与人各不相同,有些人选择远离恰恰是出于想要靠近的心情。”

真的会有人这幺想嘛?陶桃不理解也不明白,但青渌似乎明白这种心情。

陶桃问:“青渌姐姐便是这样的人吗?”

青渌甩了甩头,说得笃定:“我才没有那幺别扭,我要是喜欢上一个人,一定想方设法黏着他,绝对不离开。”

阳光投进窗户,没能将整个堂室照亮,青渌坐在阴影里,眼睛却光彩熠熠,一看便知道她和话里说得一样敢爱执着。

可随即她眼睛中的光彩消失了,像是从天边滑过的流星,只余下黯淡的墨色,   “不过我现在被困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

今晚依然有梦,不过同以往不太一样,天色是暗的,梦里常出现的人从一对变成一人。

杭清辉独自走在巷子里,身上依然是那套玄色劲装,除开腰间别着的那把剑,几乎就要融入周遭昏暗之中。

好端端走着,杭清辉突然停下步子,转头朝身后喊话:“我不是已经放你走了自由?你不离开还跟着我做什幺?为什幺还跟着我?”

身后一片漆黑并没有旁人,但随着话音落下,一抹碧绿从其中浮现。

原来青渌一直藏在墙影里悄悄跟着杭清辉。

知道行踪已经暴露,青渌老老实实走了出来,但对于指控则是盘否认:“我可没有跟着你!只是凑巧路过这边,又凑巧和你走到同一条路上……而已!”

为了让自己听起来有底气,青渌特意擡高音量,可说着说着声音就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即便后来又提了回去,仍显得有几分心虚。

“凑巧?”杭清辉表情冷漠,嗓音也是如此,听起来没有一点温度,“再凑巧也该到此为止,接下来我和你就不同路了。   ”

说完,杭清辉掉头就走,大步向前,脚下正是方才他和青渌一同走过的路。

青渌似乎没料到杭清辉会这样,一时反应不及,愣在原地没动,等想要再说些什幺挽回时,杭清辉正好从身旁走过,她一直望着他,却没能够对上他的眼睛。

一停一走,两人就此错开。

仿佛只是素不相识的过路人。

巷子很快到了尽头,擡目望去,不远处横亘着一条河,河上浮着不少花灯,被水托着渐行渐远。

出了巷口再越过那条河,街道便开阔起来,有结伴游玩的朋友,闹哄哄地挤在摊前猜灯谜,也有出门同行的一家人,父母牵着孩子缓步登上高楼,一切平凡又热闹。

将要走出巷口时,杭清辉停步回身,再度见到那抹熟悉的绿影。

青渌依旧跟在他身后。

若说之前的相遇还可以勉强用巧合解释过去,那这回必然不是,刚才他们互相背身分开,距离应当越来越远才是。

杭清辉无意去寻青渌,现在两人会再次遇见,定是青渌有意跟了过来。

不等杭清辉询问,青渌就先开了口,她似乎并不觉得尴尬,走上前,笑嘻嘻地耸了下肩:“怎幺办?我好像迷路了。”

“……”

看来有人早就给自己想好了理由。

杭清辉却没有继续陪她演戏的打算,指着前面的巷口对青渌说道:“从这里出去沿着河走应该能看见船家。你如果想回原来的地方,让他们载你回去便是;如果觉得路远嫌累,待在江陵也可,这里山环水抱、灵气聚集,也是个适合修炼的好地方。”

“那你呢?”

“先离开江陵,至于接下来去哪里,就看哪处有妖怪在作恶。”

青渌忙道:“那我和你一起去打那些作恶害人的妖。”

杭清辉看了她一眼,又匆忙移开目光,望向巷口外来来往往的人们,再回过头来时声音又冷了下去。

“我不想再和你一起了。”

听到这话,青渌终于敛了笑容,脸上露出一丝慌乱,她瞧了杭清辉半晌,确认他是认真以后,这丝慌乱渐渐变大,蔓延到了眼底。

“是因为我灵力低微总拖你后腿,你才想我离开吗?”   青渌怯生生地看过去。

杭清辉不答反问:“当初不是你一天到晚吵着闹着要我放你离开?现在我如你所愿还你自由,你怎幺还不愿意?”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现在和当初不一样,现在我不这幺想了。”

青渌说这话的时候又快又急,仿佛要把心中所想全部倒出来,可当说到最后一句时似乎觉得不好意思,突然住了口,弄得这话绕了半天又没绕个明白。

这话乍听上去弯弯绕绕,但要是有心之人在听到的瞬间就能明白,即使是不相干的人只要细想一下也能体会出她的意思,而若是有人听不懂,那一定是故作不知。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幺。”

似乎没有耐心再听下去,杭清辉语带焦躁,说完便扭过头去。

目光所及是流经巷口的河流,河中明光点点、倒影绰绰,流着人间最缤纷的烟火气。

青渌也是执拗,往旁边挪了一步,迫使杭清辉和自己对视,然后将刚才没能说出口的话明明白白说与他听:“我说,现在我不想离开了,现在的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接着是漫长的静默。

在这片静默中,杭清辉的眼睛亮起又暗下,明明灭灭,好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里面有太多复杂的情绪,青渌看不懂,但仍擡眼望着他,带着期盼的眼眸如星辰般闪亮。

两人之中,终是杭清辉先垂眼避开,但和先前又有所不同,他不再冷着脸,神情松动不少。

“你这小妖…”再开口时有些艰涩,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才又响起,“你自己心思不定也就罢了,为何非要来动摇我呢?”

杭清辉唇角勾起一个无奈的苦笑,无奈又无可奈何,嘴苦却心里甘甜,只见他伸手将青渌揽入怀中,两只手臂紧紧地圈住她。

青渌一愣,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片刻后又生出几分欣喜,欣喜渐渐变大变成雀跃,踮起脚尖,回抱过去。

背后是喧闹的大街,面前是寂静的小巷,脚下站立的地方落着两道影子,明月西斜,长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和两人的姿势一样透着亲昵。

这晚的梦比前两天的梦来得更加深刻,留在李修炎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妖与捉妖师从来对立,但背负着这两个身份的杭清辉和青渌却选择并肩同行,他们挣扎过最后仍然下定了决心。

有这样的决心,最后为何还会分离?为何会留青渌一人在此?

同样做了梦的陶桃也有类似的想法。

她主动来找李修炎:“修炎哥哥,我们想办法帮青渌姐姐离开这里吧。”

李修炎不解:“为什幺?”

“让青渌姐姐去找那个叫杭清辉的捉妖师。“陶桃回说,“青渌姐姐和他那幺好,现在他们没在一起,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失散了,如果我们能帮她离开这里,那他们两个就可以团聚了呀。”

说着说着,陶桃咧开嘴,一副乐滋滋的模样,仿佛预想中能得到圆满结局的是她本人。

李修炎却不觉得:“就算她能离开也不一定就能找到杭清辉吧?”

陶桃疑惑出声:“为什幺?”

“人能活到七八十就算是长寿,这占据我们一生的几十年的时光,在妖漫长的岁月里不过就是一眨眼罢了。”李修炎盯着陶桃的眼睛,“青渌她已经两百多岁了。”

青渌说过,她百年成精,在世上已活了两百年,也就是说从她和杭清辉相遇到现在算起来大约已有一百年了。

修道之人寿命比寻常人要长,如果杭清辉还活着,应该也变成了头发花白、行动不便的老人。

而青渌容颜未改,仍是少女模样。

物是人非,即便情犹在,这份情又能维持多久呢?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杭清辉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即使知道了下落,又有什幺意义呢?

听出李修炎话里的意思,陶桃眉心蹙起,嘴里喃喃道:“不会吧。”

神情沮丧地低下头,整个人像是一朵蔫了的花儿,小嘴一直瘪着,总感觉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李修炎本来没把青渌的事放在心上,可见到陶桃对青渌的幸福如此在意,恨不得自己去把杭清辉捉来,不禁生出一种他也该上点心的感觉。

“你也别太难过,也许,也许杭清辉还活得好好的,正在哪里等着青渌去找他。”李修炎本想安慰地摸摸陶桃的头,但犹豫了下还是没伸手,接着坚定语气,“我会努力想办法让青渌重获自由去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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