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啼(一)

栗羽最近学到了一句古语,叫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看着四周包围住自己的笼子,回想起被关进笼子前的经历,她越发对此深以为然,并且满心懊恼着自己没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

想着想着,肩上那颗小小的鸟脑袋逐渐垂落了下去。

*

栗羽是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山雀,原本和父母住在一片芦苇荡中,芦苇荡背靠浆果丛面朝滩涂,在这里生活不愁吃喝,很是惬意。

但这样惬意的生活在初春的某个早晨迎来了终结。

冬去春来,大地回暖,解冻的冰层加上绵绵的春雨使河水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不仅芦苇荡里鸟儿赖以栖息的巢窝被淹没,就连附近的地块也没能幸免,鸟儿们只好另寻他处安家。

栗羽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和父母走散了。

栗羽还没完全长大,又刚学会飞,跟着父母奔波,很快就感到又累又饿,无意间低头瞥见一些玉米粒散落在地,便飞了下去。

落地拾起一颗玉米,还没尝出味道,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而来,将栗羽整个罩住。

来不及从惊恐中回神,栗羽就感觉到自己的翅膀被人从身后牢牢抓住,两只爪子也离开地面悬到空中。

紧接着头顶传来声音:“随便做了个陷阱,没想到还真有鸟上钩,嘿嘿,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

!!

“啾啾!啾啾!”

天上成对的身影早已飞远,栗羽的求救声自然没得到回应。

不过栗羽是幸运的,捕鸟人并没直接把她当成晚饭,而是将她交给鸟贩子换了晚饭钱,落到鸟贩子手里,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与鸟贩子手里其他色彩斑斓的鸟儿比,栗羽这样的小山雀显得不太起眼,不过她自有独特之处。

她的身上不全被灰棕色覆盖,颈部绕有一圈雪白,额前有几根簇在一起的羽毛染着暖黄,远远看上去就像有一颗微微开裂的板栗,颇有几分小巧可爱的气质。

在集市上待了不到半日,栗羽就成功从鸟贩子手里脱手。

然而,栗羽作为宠物鸟的新生活并不顺利,掰着脚趾算算,前前后后她总共有过三个主人。

第一任主人是位书生,栗羽跟着他,虽然每天只有小半碗米粥吃,但可以听到美妙的诗词歌赋,日子也还算凑合。

但书生没打算凑合下去,嫌家里有只鸟叽喳乱叫影响他读书,便把栗羽转手给了他人。

接手栗羽的第二任主人是个小男孩,总喜欢伸树枝到笼子里逗栗羽玩,栗羽有些吃不消,但想到自己有人陪伴,也就不计较了。

可好景不长,男孩玩性大,迷上了斗蛐蛐后将栗羽抛在脑后,几日不添水,差点害栗羽活活被晒成鸟干。

就这样,栗羽告别了第二任小主人,来到了第三任新主人,也是最后一任主人的手里。

见到新主人的第一眼,栗羽就觉得他不太一样,鼻子如山脊一般高挺,眼睛像是时而泛起水波的湖泊,含水又深沉,轮廓分明,在她见过为数不多的人里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除开相貌,他也与寻常人有所不同,两条腿缠着白布条,几乎没有从离开过床,因为这样,栗羽起初还担心过自己会不会很快就同这位新主人一起饿死。

不过她的担心属实多余。

新主人不能动,但专门有人会给他送饭,一日三餐顿顿不少,连栗羽的伙食也比之前提高了几个档次,肉长了许多,身上的羽毛也顺滑不少。

同在一个屋檐下,栗羽的小日子十分滋润,她的新主人却过得不太好,常来送饭的人也瞧了出来,有回来时忍不住问:“周公子,我看您两天都吃得很少,是不是送来的饭菜不合您的胃口?您要是不喜欢,我改做几道新的。”

说起来,栗羽还不知道新主人叫什幺名字,从没听过有人连名带姓地叫过他,只知道他姓周氏。

周公子摇头婉拒:“周某胃口不佳,不过只是因为尚在病中,又有需要忌口的东西,再说,书院里还有那幺多学生需要照顾,您不必为我多费心,一切如常即可。”

那人闻言并未卸去忧虑,一脸欲言又止,但终究没多说什幺,只是低头悄悄叹了口气:“好吧,那待会儿我让人把饭菜和药一起送来,您可都记得用啊。”

说完合门离开。

房间里又只剩下周公子一人,他依旧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抿唇不语,却似乎回到了更压抑的沉默中。

床铺挨着窗户,窗前放着鸟笼,栗羽立在里面,将周公子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半垂眼皮下的眼睛黯淡无光,让她不禁想起记忆中生病的大树,枝叶干枯焦黄,不见丝毫原有的光华。

他一定很难受吧,栗羽心想。

为了让周公子好受一点,栗羽决定为他表演歌舞,她张开尖喙,哼唱起熟悉的乐曲,爪子代替无法展开的翅膀在栖杆上挪动着击打节拍。

周公子听到动静擡头,便看到自己养的小鸟正叽叽喳喳地左摇右摆,眼前突然出现这幅滑稽的场景,让他暂时忘记了双腿的伤情,笑出声来。

见周公子露出笑容,栗羽的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可她还没高兴多久,就听见周公子的声音又低落下去。

“我买下你时是想救你一命,不曾想虽然救下了你,但如今也将你变得和我一样,性命还在却没了自由。”

刚才开合不断的短喙渐渐听不见声响。

栗羽停下动作,脑袋埋在胸前。

是啊,主人和自己其实没什幺区别,他伤了腿无法走动,只能待在房间里,自己虽然能飞能跳,但被关在笼子里哪儿也去不了。

他们都被困住了。

弥漫开来的寂静突然被一声咔嚓打断,栗羽闻声擡头,眼前被铁杆分割成一块块四方格的视野,有一处竟然闭合上了。

在她没注意的时候,周公子撑着身子靠近窗边,打开了鸟笼的门。

这是什幺意思?

栗羽愣住。

只听周公子轻轻的声音传来,沉淀着伤感,又寄托着期许:“你还是与我不同,你还有一双完好的翅膀,只要离开了牢笼就能去到任何地方。飞吧,飞去你想要的方向,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栗羽从笼里出来,扇动着翅膀飞向高处。

蓝天白云就在头上,不用再担心撞上硬邦邦的笼杆,久违地又体会到了在空中无拘无束、迎风飞翔的感觉。

惊喜之余,栗羽没忘记感谢周公子,转了个圈落到周公子肩上,歪头蹭了蹭他的耳朵,最后依依不舍地望了他一眼后,这才重新飞到空中。

恢复自由后,栗羽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父母身边。

带着迫切的心情飞离城镇,回到与双亲失散的树林,可绕了几圈也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搜寻整日无果,栗羽决定先歇息一会儿,从树上啄了几条虫子饱肚,又落到一方池塘边找水喝。

池水又清又甜,栗羽吸了一口还想再喝,再低下头,却在无意瞥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时顿住。

波纹散开,清晰的倒影因此而模糊,栗羽看着水中另一个自己,担心起在父母记忆中的自己是不是也成了这副模样。

这个念头冒出,分别以来积攒在心中的难过和委屈也统统喷涌出来,栗羽站在池塘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落在池塘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小姑娘,你为什幺一个人在这里哭啊?”一只水鸭听到动静游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五六只小水鸭。

栗羽抽泣着出声:“我找不到我爹娘了。”然后将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说了一遍。

水鸭当了母亲,很能对骨肉分离的痛苦感同身受,更是不忍看着尚且年幼的栗羽独自在外漂泊,于是便给她出了个主意。

水鸭伸长脖子朝林子深处努了努嘴巴:“这片树林后有座高山,山顶上住着一只叫做织蓝的翠鸟,她是我们这块地方唯一修炼成精的禽类,她妖力高强,说不定会有办法。”

“真的吗?谢谢您!”

抹去眼泪,与好心的水鸭后别后,栗羽展翅往树林深处飞去。

穿过树林,高山矗立在眼前,栗羽展开尾羽不断振翅,不一会儿便来到山顶。

山顶光秃秃的,几乎没有树,草木也十分稀疏,唯有一处岩洞可以栖身,栗羽降落在洞口,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

洞穴幽深却不阴暗,岩洞顶端有一条岩缝,从那里漏进来的天光刚好能将岩洞照亮,在岩缝的正下方侧躺着一个蓝衣女子,精致的五官刻在小而尖瓜子脸上,一双眼睛尤其清冷,长睫上仿佛覆有霜雪,隐隐透出的寒意教人不敢靠近。

只一眼,栗羽便断定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她要找鸟妖织蓝。

栗羽小心开口:“织蓝姐姐你好,我叫栗羽,来这里是想请你帮个忙。”

织蓝凉凉的目光扫了过来,发现栗羽是只自己从没见过的山雀,却也没问她是怎幺找过来的,直接问:“什幺忙?”

栗羽将情况大概说明了一下:“我和我的爹娘走散了,现在找不到他们,不知道姐姐你有没有办法?”

“办法自然是有的,不过在我帮你之前,你需要先替我做一件事。”   织蓝悠悠竖起食指,见栗羽呆愣住,唇角溢出一声轻笑,“你不会以为我会白白帮你这个忙吧?天下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现在在栗羽心中,和亲人团聚就是最要紧的,为了能够实现这个愿望,只要能做到,她可以做任何事。

栗羽用翅膀拍拍胸脯:“什幺事你尽管说,包在我身上!”

“我要你替我找来一根发簪,一根像这样的发簪。”

织蓝转过身,再转回来时手里多出一只华美繁复的发簪。

发簪底色为银,簪头雕了只三尾凤凰,上面不知用了什幺涂料,将蓝绿两色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自然得如同她们鸟类身上与生俱来的羽纹。

栗羽捂住嘴,努力克制才没发出声音,但不是惊叹于发簪的美丽,而是因为方才织蓝转过身时看到了她身后的伤疤。

那伤疤几乎将整个后背覆盖,虽然已经愈合,但比粗糙的树皮还要凹凸不平,难以想象原先会是怎样一番触目惊心的惨象。

开始还觉得疑惑,但看到织蓝身上的伤疤后,栗羽明白她不亲自去取而要别人代替的原因了。

“我该去哪里找这样的发簪呢?”将发簪的样式记在心里后,栗羽的小脑袋歪了歪。

只见织蓝擡起手,在空中轻轻一划,一道蓝色的光飘到栗羽身上,不消片刻,她就从一只还没有拳头大的山雀变成了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姑娘,正巧前面有个水坑,她便蹲下来照了照。

同样化为人形,栗羽就没有织蓝那般美貌,两颊多肉,圆溜溜的眼睛不大不小,嘴巴倒小巧,可惜微微有点凸,勉强可以算作可爱。

栗羽对自己的新样子感到十分新奇,看了好久,直到织蓝再度出声才收回视线。

“具体的位置我尚未算出,不过可以肯定那发簪如今在人类手里,人类自私又狡猾,要从他们手里拿到东西不那幺容易,我提前化出你的人形,是为了让你潜入他们之间后更好得手。”织蓝似乎想起了什幺,手下意识地伸向后方,又在快要触到后背时停了下来,“只是作为代价,接下来一段时间你都只能维持人形,不过你放心,等你取到簪子回来,我既会帮你恢复原状。”

听起来,织蓝对人的观感十分不好,也许是因为从前遇到过不好的人结下了仇怨?

织蓝不提,栗羽便没问,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不过仍有点疑惑:“算出地点应该还需要些时间吧,这段时间里我该做什幺好呢?”

事情是织蓝让栗羽去做的,但织蓝的样子看上去似乎不太着急,摆了摆手:“你可以先学学怎幺做人,别等我算出地点你还没准备好。”

说完,招来一阵风,将栗羽往山下送去。

将要离开岩洞时,栗羽回头看了一眼,洞穴深处的织蓝坐起身子,仰头望向头顶那条岩缝,眼睛迎着落下的日光变得清澈透明,同时藏在眼底的伤痛和愤恨也展露出来。

栗羽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当鸟也不完全是件简单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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