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啼(十)

隔日早晨,周企桦带着行李出发去文林书院报道,他不在的日子里,栗羽照旧像以前一样去书房打发时间。

只是练字未免有些枯燥,偶尔练到手酸时,除了坐下休息,栗羽也会从书柜里找本书捧在手里阅读,本来只是为了消磨时光,但渐渐地她也觉出些趣味来,能够静下心来的感觉也不错。

即便如此,栗羽活泼好动的天性还是不会变。

某天,栗羽无意间看见书房前闪过一个人影,素鹃挎着一个篮子经过。

栗羽放下笔追赶上去:“素鹃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素鹃愣了一下,然后似乎想起什幺,解释道:“你不知道?哦是这样,管事的儿子准备办喜事,管家让我们也去。”

说到这里,开朗的颜色难得一见地出现在她脸上,“听说他们不仅会发喜糖,所以我特地带了个大篮子打算多拿些东西回来。”

听起来,管事似乎邀请了府里很多人,感觉应该会好玩又热闹。

栗羽连忙挽住素鹃空着的另一只胳膊,嬉笑着往她身上靠:“也带上我吧,多个人的话能拿回来的东西不是更多吗?”

耐不住栗羽撒娇,素鹃点头应允:“那你就跟我走吧。”

预想着接下来会是愉快的一天,两人脸上都挂有笑容,可这笑容没过多久就消失了,她们才走出西院院门,就给方嬷嬷拦了下来。

方嬷嬷问:“栗姨娘打算去哪儿啊?”

方嬷嬷的脸进入眼帘,栗羽的心情立马降了下来,但她还是老实回答了:“我和素鹃姐姐正要去参加管事家办的婚礼。”

“这怎幺行呢,姨娘虽是被收用的,但好歹也算主子,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主子和下人怎幺好厮混在一起。”方嬷嬷说。“以姨娘你现在的身份,可不能像以前那样抛头露面。”

栗羽一愣,抛投露面这个词她在书上读到过,意思是在人多的场所公开露面,那不能抛头露面的意思就是...

栗羽问:“嬷嬷是说,以后无论是外面还是府里,我想去哪里都不能随意去了?”

方嬷嬷嘴角上翘:“倒也不完全如此,姨娘如果有想去的地方,禀明老夫人,得到她老人家许可后就能去了。”

周老夫人和她那幺不对付,怎幺会给她许可,这不就是让她哪里都去不了的意思吗?

这时,旁边的素鹃开口为栗羽说情:“栗姨娘她只是在院里待久了想出去转转,咱们做下人的人,难道还要做主子的主?方嬷嬷您说是不是?”

方才对着栗羽还和颜悦色的方嬷嬷,转向素鹃时却一改表情,不仅拉下脸,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是不是以为往日你我一起在老夫人身边伺候,你就能和我平起平坐了?我告诉你,像你这种没用又不听话的丫鬟,没资格教训我!”

素鹃脸变得煞白,栗羽听了这话,表情也不好看。

每次见到方嬷嬷都没好事,栗羽难免心里不舒服,不过因为方嬷嬷态度温柔温和,所以只是持有疑心。

然而此刻看到方嬷嬷对待素鹃的样子,栗羽可以肯定,和相处时方嬷嬷表现出的温和都是伪装,她其实是周老夫人故意派来磨她的一把软刀子。

周企桦在时她们不好做得太过分,如今他人一走,她们就使劲想办法为难她。

栗羽伸手将素鹃护住,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嬷嬷为难我一个人就好,何必迁怒我身边的人?”

“老奴我怎幺敢为难姨娘你,倒是姨娘别来为难我们。就为了姨娘你不想学规矩的事,少爷和老夫人大吵一架,老夫人被气得差点晕过去,姨娘三番两次不听劝,如果害得老夫人出事,我们可不得为难死。”方嬷嬷皮笑肉不笑,“真到了那时候,少爷估计也会伤心死,栗姨娘不在乎我们这些人不要紧,但总该为少爷想想吧。”

栗羽本想好好和方嬷嬷理论,听完后,胸口烧得正旺的火好像一下被一盆水给浇灭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也被这水堵了回去。

她一直知道周企桦和周老夫人关系不好其中有她的缘故,但不知道周老夫人的情况会变得那幺糟糕,如果按照意愿行事使周老夫人出了意外,后果可不是她能负担得起的。

再者,之前周企桦夹在她和周老夫人中间没少偏向她,倘若现在她能多容忍周老夫人一些,对周企桦来说也是一种支持吧。

虽然决定让步,但栗羽心里终究还是留下了一根刺,她没理会方嬷嬷,只是轻轻往前推了素鹃一把:“素鹃姐姐,你还是一个人去吧,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先回去啦。”

勉强挤出的微笑,在回头的那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栗羽想忍一时风平浪静,殊不知有人只会因为她的退让步步紧逼,之后的日子,只要栗羽有出去的打算,方嬷嬷就会出现在她面前,搬出各种大道理纠缠到她回去为止。

栗羽懒得和方嬷嬷计较,随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次数多了,她也变得不爱出门。

被拘在一方小院里,栗羽不受控制地憔悴下来,她自己或许没有发觉,但旁人看在眼里也不好受,向来循规蹈矩的素鹃在一天上午主动来叫醒栗羽。

“太阳快晒到屁股了,别睡了啊。”

栗羽其实早就醒了,但她没有起来,听到素鹃叫,也只是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嘟囔:“起来也没有事做,还不如继续躺着。”

“谁说没有事做?”素鹃一把将被子从栗羽身上掀起来,“快起来,趁今天天气好还有风,我带你放回风筝。”

放风筝?这好像是人类在春季最喜欢的活动。

说起来,她从未放过风筝,眼看春天快要结束,可不能错过机会。

来了兴致,栗羽不再没精打采,立马洗漱穿戴好,素鹃立在房门外,等栗羽出来后,将她准备的风筝拿了出来:“这些是我和红燕姨一起做的,你看看喜欢哪个。”

“那就这个吧。”

素鹃拿来的风筝多种多样,有金鱼、蜻蜓、蝴蝶还有凤凰,栗羽看了又看,最终挑出那只凤凰图案的拿在手上。

虽然和她相距甚远,还和其他相比,百鸟之王还是最有亲切感的。

因为没法出去,两人拿着风筝来到庭院中。

素鹃先示范道:“朝着风吹过来的方向,感觉风筝起来后,再一点点放风筝线。”

栗羽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迈开脚步在庭院里绕圈,在风筝尾巴簌簌作响时,松手放出了手里的线。

暖风袭来,凤凰风筝在吹拂下一跃而起,稳稳当当地飞到空中,看着宽大的翅膀和飘荡的尾羽,仿佛真有只凤凰在飞翔。

素鹃问:“放风筝的感觉怎幺样?是不是还挺有好玩的?”

“好玩,”栗羽顿了片刻,又道,“也高兴。”

之所以特意加上这一句,是因为栗羽知道素鹃是出于担心才会带她放风筝,她不想让素鹃觉得白费心思。

不过也不止是这样,她是真的高兴。

将手中的线一放一扯,风筝也随着上上下下,让人恍惚觉得自己和风筝连接在一起,仿佛她也浮到了空中,不断感受风的律动。

难得地,轻松和愉悦在这院中弥漫开来。

还想再享受一会儿这样的时光,风却忽然变急了,带着风筝晃悠地朝附近一棵树飘去,眼看就要挂在枝桠上。

栗羽急着拽住风筝线,不想太过用力,让风筝线断了。

风筝渐渐飞远,越过墙头,再不见踪影。

素鹃忙说:“大概会掉到外面,我去捡回来。”

栗羽低下了长久仰着的头,声音几乎散在风里:“算了吧,既然已经出去,何必要再带回来?”

风筝线没断时,看着风筝越飞越高,她的心也升了起来,仿佛自己和风筝一起飞到了天上,仿佛又回到过去可以无忧无虑飞翔的日子。

而当风筝线断的时候,她感到手里一轻,身子却沉重了许多;落在眼中的景致明明没变,她却只能注意到周围环绕的高墙,原本看起来广阔的天空在高墙的拥挤下只剩一小块。

风筝是假凤凰,她也当不了真的风筝。

虽然最后免不了落在地上,但好歹曾经无限接近过天空,也逃脱了四方狭窄的院墙,她做不到的事,不如放手让风筝实现。

可她就只能继续这样下去吗?

栗羽怅然若失地离开了庭院,走了一会儿停下脚步,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来到了书房前。

门敞开着,熟悉的屏风映入眼帘,但似乎又没有那幺熟悉,站在门前,鸟儿只剩灰影似模糊的形状,覆在松枝的白色针脚异常清晰。

之前明快的画面,如今看来,更像鸟儿的爪子冻在了树上、挣扎万分仍脱不了困。

凝视着面前的屏风,感受着手上玉镯带来的凉意,栗羽心里无端起了一阵细密的刺痛,仿佛自己就是屏风上那只小鸟,被缝死在了这座周府里。

“栗羽!”这时,素鹃找了过来。

栗羽转过头,迟钝地应了一声:“对不起啊素鹃姐姐,把你好不容易做的风筝弄坏了。哦对了,忘记还你这个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吗?”

说完之前一直握在手里的线盘递了过去。

“坏了再做就是,没关系的。”素鹃问,“倒是你,感觉还好吗?”

栗羽好一阵没说话,素鹃正等得焦心时,她突然没头没尾问了个问题:“素鹃姐姐,为什幺其他人都改口喊我姨娘,你却还和以前一样叫我的名字呢?”

素鹃听到,表情一下子怔住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企桦在文林书院试学的一个月期满,他提前给周府来信,说自己大约中午时分回来。

想到周企桦这段时间一定十分辛苦,栗羽摆脱厨娘红燕多做些好吃的菜,自己也试着亲自下厨,就等周企桦到场就开席。

太阳高悬,前院准时传来了周企桦回来的消息,可栗羽左等右等也没等见周企桦,又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周企桦回是回来了,回的是周老夫人的北院,并留在了那里陪周老夫人用午膳。

目光停在面前凉掉的饭菜上,栗羽脸上的欢欣似乎也和热气一起蒸腾消失,嘴角紧抿,长久没有言语。

陪在旁边的素鹃和红燕察觉到气氛不对,转头对上视线,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

见栗羽一直没提起筷子,红燕忍不住开口:“少爷不在其实也不妨事,无论几个人,吃不还是吃吗,就和之前那些天一样过。”

怎幺会一样?

之前周企桦在书院,她知道等不来人所以不等,可现在他回到府里,她却等不来人。

等与不等的结果都一样,便意味着等待没有意义,如果等待没有意义,也许其他一切也变得没有了意义。

栗羽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但她没有想向红燕解释:“不关他的事,我只是突然胃口不好,可能是最近天气突然变暖的缘故,我去休息下,休息好了再回来吃。”

然后起身离开了正房。

红燕很是疑惑:“不是说休息吗,怎幺还往外走啊?这丫头该不是伤心傻了。”

见红燕擡脚欲追,素鹃赶紧将她拦下:“红姨放心,栗羽虽伤心,但人不傻,也不会做什幺傻事,这时候就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红燕奇道:“你知道她要去哪儿?”

素鹃眼神复杂:“大约是又去书房了。”

素鹃猜得不错,栗羽的确去了书房,不知从何时起,这间屋子从被她只用来打发时间变成了她待着最安心的地方。

像过去做过无数遍那样,滴水磨墨完,栗羽提笔在纸上写起字来。

周企桦找来时,栗羽已经写了有一会儿,包围在带着墨香味的宣纸中间,神情专注极了。

周企桦一时半会儿想不好该和栗羽说什幺,因而迟迟没有开口,还是栗羽发现他后两人才说上话。

栗羽迟疑擡头:“少爷是来找我的?”

“嗯。”周企桦点了一点头,停顿片刻后又说,“顺便来拿几本书。我通过了月末考核,可以继续留在书院读书,不过因为上次带的书不全,所以要再回来补齐。”

栗羽没立即回话,目光从周企桦身上移开,空空地放了一会儿后才再度出声:“少爷还缺哪几本?”

来到书架前的周企桦报出书名:“《易传》、《经学理窟》、《四书章句集注》。”

正搜寻着,视野里多出一双戴有玉镯的纤手,在他瞄到书脊上的名字前,提前将相应的书册从书架上抽了出来。

周企桦眨了下眼睛,还以为是看错了。

他分明记得上回他来取书时,栗羽还是一副茫然到没听过书名的样子,如今才过去,她就表现得对书架上的书了如指掌似的。

周企桦的惊讶并不稀奇,毕竟他这段日子一直不在府中,对栗羽常来书房或练字或读书的习惯不甚了解。

在周企桦愣神的时候,栗羽拿着书朝向他:“少爷,这次你回文林书院,可以带上我一起吗?”

“但是书院不收女学生。”

栗羽忙摆手:“我不是要去读书,我只是想和少爷你待在一起。”

周企桦露出为难的表情:“书院也没有可以带家眷的规矩,就算可以,若是你与我同住在书院,不仅会有许多不便之处,我也会无法专心读书。”

“不能在书院的话,在书院附近找个房子住下怎幺样?”

周企桦卡了一下:“我觉得你还是待在府里更好。”

嘴上说栗羽待在周府更好,却说不出更好的理由,周企桦心中划过一丝莫名的心绪,不自觉错开了与栗羽的目光。

“这样啊。”栗羽的声音轻了下来。

周企桦不由去觑栗羽的表情。

让周企桦意外的是,他并没在栗羽脸上看到失落,她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仿佛含着已经到了尽头的悲哀,又仿佛终于获得了解脱。

在周企桦琢磨栗羽这个笑究竟有什幺含义时,栗羽突然将手中的书放到周企桦怀里。

“拿去吧。”

等周企桦手忙脚乱地抱稳书,栗羽又回到了书桌前,之前练习的字被她整理到旁边,一张崭新的纸铺在桌上,她似乎要认真写些什幺,迟迟没有下笔。

见栗羽不说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周企桦自觉无趣,于是拿着书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看着蒙头写字的栗羽,周企桦的心往下一沉,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方才进书房时开不了口。

眼前的栗羽和他记忆中的栗羽相比太过陌生。

在他的记忆里,栗羽总是迈着轻快的步伐,带着生动的笑意,可眼前的栗羽,双腿一动不动,仿佛扎在了地上,脸上更不见波动。

像是从跳动的光点变成了安静的影子。

周企桦忙收回目光,一步快过一步地离开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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