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里与乐黛云的重逢激得阿沅死寂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步入卧房,从象牙白的梳妆台上取出一个旧的梨木匣子,轻轻拂去表面的薄灰,然后掀开匣盖,暗红色的绒衬布上静静卧着那只细带银表,久不擦拭,早已不复当初的锃亮,她盯着表很久很久,直到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明天你就动身,和乐家的车队一起去云南罢,仗要打到这边来了,你爸爸和继母已经回德国了。”进来的正是陈周役,他前额的碎发现在也学着那些鬼佬一把向后抹去,大方露出深刻的眉宇,至于他过去是什幺样子,朱沅在心里思索了一会儿,发现她从来也没有看清过他。
陈周役知道小姑娘还得愣会儿神,所以默默叹了口气,手在腰边很快一扣,解下一把勃朗宁“掌心雷”来。朱沅只看了一眼,她当然知道,女中念书时,几乎父母不在沪长居的同学都有一把,有个姓金的高一级的学姐,家中长辈都在日本,虽然每天车接车送,但是也备了一把D-100的双管德林杰,据说这位金学姐用它结果了一个有色心的喽啰,这件事被好事者传得有鼻子有眼,连她父亲都发了一封急电问她学校安保如何,是否需要备枪云云。阿沅接受过洋人教习的童子军训练,当时也有趁手的开刃匕首,只是宽慰了父亲,拒绝买枪。
现在,有了这把枪,她终于相信了乐黛云要带她走的话了,她貌似不经意地接过手枪,刮了一下陈周役的掌心,目光慢慢地转向陈周役的眼睛,手却迅速滑握住枪柄,枪口正对着这个男人的前胸。陈周役还是不说话,他盯着朱沅的脖颈,想象那里有一条斜纹的丝巾的情状,因为他正好有一件相配的领带。 “你爸爸临行前嘱托我一定要给你这把枪,乐家暂时会保你无虞,至于乐黛云,你最好不要向她透露你爸爸的去向,她们对你有所图谋。”
“那你呢?你和乐家、和我爸爸有什幺图谋?”朱沅向前送了送枪,可惜,刚拿上手,她就知道里头没有子弹,枪管在陈周役的胸口陷出一个暧昧的痕迹,尽管眼前迷雾重重,他穿的这件薄马甲真的十分合身,喉结滚了一滚,阿沅想,他也不是毫无动容。 “你爸爸有他必须要做的事,他把你抵给我是个幌子,乐家不能知道这件事,我现在要做出和乐家交易你的假象,乐黛云的爸爸是驻滇三合军的上将乐慎英,我一直在接洽的是他的独子——乐越祺,此人意图让我暗地输送国府管制的药品,承诺这条线唯一,且会一直持续下去,代价就是你,他说这是他妹妹唯一的心愿,但是据我所知,他们更想利用你牵制你爸爸,逼他暴露,你如果不去,等于坐实怀疑,我知道你一心想继续学业,联大个旧的分校也有我和你爸爸的人,只要去了那里,你就会知道如何保护你爸爸和你自己,阿沅,我想…你很聪明,应该明白你非去不可,你同乐黛云有旧谊,手上没有人命,很清白,乐家顾着药和你爸爸,绝不会轻易动你,而你,只要一心向学就好,我盼你业有所成,心愿得偿。”
原来爸爸和他早已把我架到了热汤之上,昔年那突兀的军训,那封打探自保能力的电报,陈周役和那些书,都是为了今时今日让她甘愿做别人案板上过了冷水的猪肉,阿沅很想挤出两滴泪来让陈周役再透出一些底牌,好让自己日后不那幺被动,但是她到底只是一个刚成年的孩子,一颗有用的弃子,惺惺作态只会让执子的人怀疑她的价值,然后放弃她。于是,她只是缓缓移开手枪,迎着陈周役错愕的神色一股脑吻了上去,她恨恨咬了一口这张决定她命运的嘴, 很快表现得像一个真正受了惊吓的少女那样瑟缩着落泪, “我会去的,只要爸爸平安,你也是”,头还靠在陈周役的怀里,眼泪沾湿了他的薄马甲,不知是谁的心跳声落在阿沅耳边,她想起童子军作训时的教官跟她们讲过,珀斯的那场战役,德军的地下指挥部非常隐蔽,盟军一直无从下手,可惜有一个士官竟把爱宠带在身边,营地由此暴露,直接溃败,处决时倒是全了主猫情深。她知道自己不是任何人的那只猫,她只是被这些义无反顾奔向信仰与毁灭的疯子们用来歃血为盟的那碗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