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有一些小小的沙丘,电灯有长串长串的臭虫爬下来,这时候能有小小的纱罩笼在小几上,挡掉一些恐怖的想象,然后安心看着眼前的书,是什幺书呢? [When one forbids me to do a thing, it is soon done.]哦,是了,是梅里美的《卡门》。”
阿沅感到战栗了,那是从前在受彤楼必读的一本,出来之后,楼前就是张贴着季课成绩的“哭墙”,每次她都和乐黛云一起去看,她先看到乐黛云的名字的时候更多,对了,乐黛云,她在哪里… 背后是个硬枕头,脸上有一两缕尾巴似的东西逗弄她,蹭来蹭去,受彤楼小室里可怜的烛光摇曳,反而越来越亮,逼着她突然探向前方。
“嗨,终于舍得醒过来了,你这两天怎幺不吃一点东西…”阿沅甫一睁眼,就看见乐小姐一脸不赞成地看着她,只是垫在硬枕后的手和上扬的眼角出卖了她真正的心情,阿沅先笑笑,坐直身子,深深望进乐小姐的眼里去,“ 我梦见受彤楼的虫子了,真讨厌。”乐黛云僵了一神,讪笑道: “沅姐姐,咱们此去云南又有…你知道的,那里林子密,避不过的,我保证没有女中多,没有女中臭…”
乐小姐伏低做小的情态实在难得一见,阿沅一下子笑起来太急,还咳了两声,没想到倒要跌到地上,她想起来了,这是在沅江南源的马尾河上,在水上已经飘了一星期之久,这是乐家的私船,厢底有一库兵火,都是耐用的老毛瑟,可见这船本并不为她们辗转求学之用,而是水上换防的流动驿站,思及此处,她拍拍蹭上的灰,佯装倦了,抱住了乐黛云,撒娇道: “到底还要多久啊,船上总有味道,我根本吃不下。” 乐黛云没有直接告诉她,而是牵住她走到船中的甲板: “你看,这样好的山和水,竟然是由我们两个逃难的小安妮独占的。”
阿沅听了这话,倒是心有戚戚余, “见新郎面———新娘,这礼堂不是杀人的屠场”,她突然朗声高颂起《新催妆曲》,乐黛云这时看向早已挣开她手的阿沅, “新娘,把钩消的墓门压在你的心上,这礼堂是你的坟场,你的生命从此埋葬”,原来阿沅已经走到船头眺望沅水,她们之间已经拉开了距离。
乐黛云知道阿沅在想那个朱家远房的那个长腿叔叔,他曾写下《催妆曲》,是为推行白话的古体新作,只是学运先锋一派的一个徐姓诗人批评说新作应赋新意,戏和了一首鼓励新女性从旧家庭走出来,反对包办婚姻的《新催妆曲》来,没过多久,甚至还等不到中西女校的这些女孩子传诵这两首酸诗,这位长腿叔叔就从一艘驶向日本的轮船上纵身跃下,此生休矣。
那滔滔江水并不吓人,阿沅只是想起长腿叔叔从前留学归来,第一件事就是为他父亲节葬,于是他凭一己之力得罪了家里所有族老姻亲,那时候他满不在乎地一意孤行,只有阿沅尚幼,能让他忽悠忽悠:”小阿沅,我最讨厌三爷爷了,我爹最怕水,他倒好,还要把灰扬到海里,我看,他是自己喜欢那个死脑筋屈子,想在那一堆老的酸的臭腐儒里全一个好名声,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这个爹是马上风发作,也配。”三爷爷确实被他气得直拄拐,可是堪堪几载,他就以他生前最不屑的方式殒命了,同船的学伴谁也不知道一个光芒正盛,有望重振学运的时髦青年领袖是如何心死如灰的,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供人指摘,与他平素的落拓相比,这就是此生唯一的决绝了。
遥望江面茫茫,水声群山回响,天不够青,水不够碧,阿沅暗暗苦笑,若白白把这里做自己的死无葬身地,只怕到了地下,还要被那个傻叔叔嘲笑,刚刚转过的死念和冲动之下高讴的诗句都不值一提,她第一次在这场漫长的押解中体会到生的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