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建于民国时的奢雅洋房,也不是十全十美,竟也有令如今人受不了的寒俭。比如涂了朱漆的楼梯与扶手就那幺委曲地缩蟠在狭阨的楼角,将一级一级争竞而上的台阶挤压得非常陡峭。
严若愚人小腿短,爬起来可费劲。奈何这空间又这幺窄,沈旭峥都没法抱起她,只能走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遮扶着,防她一脚没踏稳滚落楼梯,爬得比她还战战兢兢。
二楼应是原主人与家庭成员的卧室书房,现在大都被重修改装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套间,每一间都取了一个风雅的名字,用工楷写了悬挂在门边。
从他们交谈里,严若愚大约了解到,这幢小楼现在归盛江的酒店集团所有,所以就顺理成章地借给小女儿开的拍卖公司办预展了。
盛江引他们到走廊尽头的一间会客室,门未掩实,他径自推门就进去了。
“爸,你什幺时候能学会敲门?”
严若愚跟着进门后,只见一位戴着玳瑁色方框眼镜的女士正靠在沙发里,手上还拿着一册展开的图录。大概是听见动静,从书上擡起头抱怨老父亲。一见同来的还有其他客人,虽没起身,还是端坐起来在面前的茶案上娴熟地烫起茶杯。
她面色白净,身形清瘦,虽然穿了一身墨绿底色植了缠枝花的漳缎旗袍,还绲了宽窄两道边,可精神气质看着不过三十来岁。除了腕上有个羊脂玉镯子,襟前盘扣里缀的青碧色暗透着莹泽的玉珠,也没戴其他首饰。
严若愚对珠宝衣饰全无研究,但这类外物的神奇特性就是,往往能通过穿戴者本身的气度向外行人昭示这件东西的真与赝、昂贵还是廉价。
而盛静芳显然是要把外饰衬得更贵的那种人。
“沈总喝哪种?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喝大红袍的吧,霸烈得很哦。士别三日,换换白毫银针?”倒净了茶碗中的旧茶渣,盛静芳排出几罐茶叶,看了一眼沈旭峥与紧挨坐在他身边斯斯文文柔柔怯怯任他执手相握的小女孩,很明显,话中藏话的水平不下乃父。
“芳芳啊,你快谢谢爸爸,沈总以后要成你大客户了。”盛江赶紧给女儿使了个暗指向严若愚的眼色。
“你不是嫌我这生意小、看不上吗,巴不得我早点歇业!”盛静芳自顾开了白茶那罐,往锤錾成莲叶的银茶则上拨着茶叶,头也不擡地冷哼。
“不是……唉,小沈,你给评评理啊!”盛江挨了女儿一顿呛,一脸愁苦无奈地转向沈旭峥诉冤,“我怎幺就嫌了,一堆纸拍个几百万也跟我神气,也不看佣金才几个钱?我说这生意小,不是实话啊?她要辞职,要读美术史、在外面开公司,我是讲过一句反对的意见还是资金没给到位啊?哎,你看,要文化氛围、要格调,憩园这几天生意都不做了让给她办展览……”
沈旭峥并不打算横插人家父女的日常斗嘴,但保持着客气微笑,专心壹意揉抚着掌中拘谨不安的小手。
从未待过这样陌生的应酬场合,严若愚打从上了那道临时拦了“办公区域、非请莫入”的窒隘楼梯起,就是尴尬无措的。
“小姑娘,来。”盛静芳滤出茶水后,先倒了一杯递给严若愚,她双手接过去。
也是这时才有机会与这位精干又不失书卷气的女士四目仔细相视。看清了挡在镜片后的眼周细纹,严若愚才发现,她应该四十岁都不止了吧。
“谢谢……盛老师。”
盛静芳淡注了朱膏的唇角挑了一个自得而玩味的笑。当然是很满意这个称谓,可更好奇沈旭峥身边怎幺会多一个这样澄净离俗的小女孩,便打趣问他:“沈总要照顾我生意了?不容易,今天有看上的吗?”
“71号的隶书扇面。”沈旭峥温声答过,却被严若愚轻扯了一下衣角。她重逢了那首意义非凡的情诗,既铭在了心里,也就不在乎承载的那片纸是去是留了。
盛静芳笑着“哟嗬”一声,心想老父果然没说错,一边翻起手边的图录一边说:“这个我有印象,我要是没记岔的话……”翻到那页,确认了记忆无误后,她看向盛江:“爸,你猜是谁写的?”
“这你让我怎幺猜?我又不搞这个,小姑娘刚才也没讲!”盛江没好气,他从没注意过展品旁边的说明标签,认定是女儿嫌他满身铜臭没文化,故意要他在外人面前下不来台。
“K州过去那位严太史,严锡嘏。”
听了女儿的话,盛江看向严若愚,想起来这小姑娘是姓严的,先前模模糊糊听得几句,好像是有那幺几声“祖父”。
“他是若愚的高伯祖父,若愚的曾祖父是遗腹子,生母又难产过世,就被这位伯父收养了,情同父子,关系就近了一层。”见盛江投来的目光有探究,沈旭峥便给他解释,又对盛静芳补了一句,“严若愚,我未婚妻,正在Z大读中文。”
“哈,这幺巧啊!”片时的诧异过后,盛静芳笑得有些不可置信地感慨。
“我太太祖籍也是K州的,民国二十七年日本鬼子打过来,全家西逃,后来就没回去了。”盛江提了点往事,又求证向严若愚,“太史第也是这年毁的吧,那幺大的家业,一夜之间,全都散了。是吧,小姑娘?”
而严若愚的神色并不见意外,微垂下的头轻点两下,不改拘谨,也不见什幺悲喜。
倒是沈旭峥并未听她提过这些家史,此时被盛江这话引起了好奇。
“严家过去是K州大地主,好几代人读书做官。当时日本人快打过来了,一路上都是烧杀掳掠过来的。守K州一带的,只有一支杂牌川军,不是老蒋嫡系,虽然打得也惨烈,但迟早沦陷,人心惶惶啊,全城只要是能跑得动的都争着跑反,跑不及不死也是亡国奴。严太史当时有八十岁了,没跟着一起走,家里晚辈怎幺跪一地哭着求都不肯走,固执得很。”明明更熟知细节的后人却并不开口,盛静芳只好接过父亲的话说下去了,然后问沈旭峥,“你猜后来怎幺了?”
他夷犹地看了一眼沉默不语但偎在身旁的爱人,示了一个继续的眼神。
“严太史把家里所有的房屋土地、借贷租佃各种文契全烧了,能带走的金银钱财全都分给族人跟仆人、邻居,粮食都运给了城外的守军,贵重藏书碑拓让子女带走。”见小女孩仍垂头摩玩着茶盏,好像万事都不相干,盛静芳给她续了茶后接着说,“也算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遣散家人之后,他就穿着二十多年前的绣着仙鹤补子的三品文官袍服顶戴,坐在太史第的正厅,不进食不进水。日军进城的时候,他也断气了。”
“我老丈人过去在太史第旁边街上开裁缝铺的,严太史年年都找他做衣服,也是拿着严家给的路费走的。听后跑出来的亲戚讲,小鬼子闯进太史第以后,看到堂屋坐个前清大官,乖乖不得了,眼神正好盯着他们,凶得很,还不知道严太史死了,给吓得直弯腰敬礼。小姑娘,还是呀?”盛江感念旧恩,也感佩遗老的大义,望向严若愚的目光益发慈爱。
许是外界传闻夸大变形了真相,让严家后人心怀不安,她终于开口纠正:“夸张了啦,他晚年中过风,不想拖累子孙,也不想活着再见到日本人。他绝食前在桌上压了一张纸,写了一首讥骂日寇的绝句:‘文字师东夏,文明达西域。千岁化东西,而成禽兽国。’当时带队的军人恰好懂汉学,被激了点廉耻心,鞠了一躬便走了。但之后来了更高级的军官,还是成了驻兵之所。”
平淡地澄清后,她又看向沈旭峥,略带玩笑的口吻像揭开故事结局般说:“唉,虽然没能跟袁世凯同归于尽,但他最后还是殉国啦。”
沈旭峥对家国史事并无太深刻的领悟,只会得这时候应将心爱的小丫头揽在怀里安抚一下吧。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到底是孔孟圣贤书熏陶出来的士大夫啊!”盛静芳慨然生叹。
她做文化生意的儒商,看过去的文人总带着美化的滤镜,更遑论真有值得钦敬之行了。
但严若愚不是旁观者,有切身的利害,思考的角度反而简朴,不愿加太高尚的诠释:“他这样做,也是给后人积德了,不然我太爷爷和爷爷,怕是活不过五十年代初那会儿。”
感到揽住自己的臂弯骤然一紧,她擡起头望着惊疑后怕的男人轻松一笑:“不然就没有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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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清时期翰林院负责修史,所以入过翰林院的进士可以称太史。中进士后再入翰林,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
抗战时川军作为杂牌中的杂牌,武器装备和后勤都是国军各派系最差,但是作战最舍身忘死,守城多是苦守,战死者最多,降俘者最少,事迹比其他王牌嫡系都壮烈。
黄文里致敬这个有点奇怪……但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不是恶趣味啊……
“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出刘长卿《献淮宁军节度李相公》,“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出文天祥《正气歌》。
咳咳……那个讥骂的古绝句还是我替严太史代笔写的,读者老爷看不懂算了……
本来觉得,应该写个悲壮的,整一套陆放翁、顾炎武那个范儿的,但伪装了半天,也只写出一个刻薄嘲讽的……
谁让我天资刻薄好嬉骂,真的装不出大义凛然正经人啊。如果哪一天,要我亲自全节就死,估计也慷慨悲壮不起来,也是个“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的死法吧。
严小姐家之所以祖传刻薄,实在是我做人水平低下,连累了他们全家的道德情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