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遗泽与负累

“唉,原来是出身书香名门的淑女,有世泽学养在那儿,怪不得小姑娘虽然年纪看着不大,但就有一种林下风度。书里写的,我今天算见识到了。”聊过往事,素来仰慕古之流风遗泽的儒商盛女士望着严若愚如是赞叹。

可当余光瞥到一旁男人面上不加掩饰的得意矜狂之色,她又状若无意地添了恰到好处且适可而止的一句:“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呢。”

被重点照顾了音调的“其他”二字,诚如她所期,挫得沈旭峥的脸色“唰”一下颓黯了下去……

“其实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算累世的簪缨,到我这一代,也早成冢中枯骨了。况且,外人眼中称羡的遗泽,对子孙而言,未必都是幸事。哪怕先人的初衷,果真为取义成仁,但是非荣辱的论定,却是随世颠簸、因时翻转的。”严若愚婉言推却盛静芳的称扬溢美之辞,将近百年波澜摇荡出的萍梗浮沉敛抑在谦淡语气之下。

以往听她提起父亲和幼年读书事,都是孺慕眷念的,没见过这样苍凉隐哀的一面,可有外人,沈旭峥也不便问什幺,只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八十年代后应该都好转了吧。你看严太史的遗墨,现在不也争着收藏。小姑娘也幼承庭训,好好读书,必定能嗣乃家声。”这样的家庭在历次运动里不受冲击是不可能的,盛静芳大概估得到,即便散尽家财、焚尽书契,严太史大义赠粮的部队究竟是一支国军。无论那支川军的番号建制还留不留得到内战、染没染过同胞的血。

她觉得,从这样一个柔稚的女孩口中刨问亲族惨酷事之有无,到底猎奇残忍,也就小心避过,客气勉励几句罢了。

而严若愚似乎并不以她所言为然,只是轻轻摇头,忽然生慨:“历史要能有个结束的按钮,能按一下就好了。结束不了的历史,都是子孙背上的包袱。无论包袱里装的是荣还是辱,负在背上,总归是沉重的。不是人人都有勇力能负重致远的。”

骤听得这番议论,盛静芳也不免一愕再生奇诧:“我是没想过这些深的。别看你小小年纪的,也像是甘苦中来啊。”

“嗯……不止我一个人的吧。”严若愚望着茶汤中浮漾的杯影,若有所思,“像我姑姑,历史背在她身上时,是辱。她还没大记事时,我太爷爷就因为祖坟被毁,伤心大恸,去世了。逝者用一死将自己的肉身从沉重的历史中解脱了,可也变成新的历史加重了生者背上的负担……我父亲还好,他被太爷爷亲自教养到十来岁。姑姑就惨了,没享受过几年爷爷的慈诲,反而一懂事起,就泡在莫名其妙的歧视谩骂里。一个老实听话的小孩,只因为家庭出身,剥削劳苦大众的爷爷畏罪自绝于人民,好像就成了她罪有应得。可她明明过得比班里任何同学都贫困。”

高一要分文理科时,姑姑死活不肯在她选文科班的意愿书上签字。难听的话说尽了,从骂她笨、骂她蠢,数理化都学不好的猪头脑白痴,到痛数家里几代业文的亲人死鬼,读书作文顶个球用,除了给妻儿家小惹祸,带不来半点实利。还有什幺恶言丑辞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让人心惊的刻毒和悲愤印象。

“唉,历史的进程就这样,哪怕一母同胞,有时候就出生差个几年,人生际遇,真是天差地别。”盛静芳从沈旭峥一直凝瞩女孩的眼瞳中捕捉到忧痛,想着还是替他说些安慰话,“令尊还是幸运的,有幸又有勇力负重致远。你也是啊。”

想起父亲,总归令人欣慰的,严若愚面上泛起稍令沈旭峥安心的微笑点点头说:“嗯,他是很好。”可旋又苦笑以无奈,自责自嘲:“可我真不行。我从小成绩就不太好,学习很吃力,大学也考不上名校。世家的荣名,到我身上,就像张网,一举一动都受牵挂。在好多老师和同学眼里,我就是那个专门给才子先人、科第名家抹黑的不肖子孙吧……”

“不会的,老师不是总夸你,是严家的文姬、道韫。人都有擅长或不擅长的,别总为了外人定的衡量标准为难自己。”沈旭峥连忙止住她的话,温言宽解了几句,然后附在她耳边更悄声私语道,“爸爸更不会怪你的。”

“是啊,怀瑾握瑜,令尊的期待绝不在几门应试分数的。”盛静芳也附和着劝慰。

可能是沈旭峥吐字不清晰,抑或就是她对世家文人情操的美好想象与滤镜使然,她先入为主地认为这小女孩名字叫“握瑜”。

所以听到她误解,严若愚不由笑得歉赧,跟她理清了字的形音,而后又解释名字的来由和寄意:“爸爸不希望我有太大出息的,他说我要是能一生平庸无大过,便是不辱没家声了,其他的不用在意。他教我读书,既不是想让我做什幺吾家千里驹、咏絮才,也不是信奉‘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他只是希望我能从书里得一方天地,安心于平庸与无用。但我这修为吧……尚浅,不如他坚毅不移,总做不到他那幺澹泊处世……或者说勇于傲俗。”说罢,又是豁然一笑。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要如何深,如何远,又取决于父母的识度。有深识宏度者,乃能深爱。

同是有子女的人,盛静芳听后有片刻默然无以对,心内暗为这位洞看世事沧桑翻覆的父亲一膺拳拳爱女之心而震触自恧。

“芳姐,茶淡了,要换新的了。”沈旭峥轻推了面前的空茶盏,眼底深晦莫测。

凭他对这位儒商的了解,她素好结交雅人奇士,此时若不赶紧打住这个话题,她下一句便要问令尊如今在何处高就了。

而为了找点事做,好排遣在局促陌生场合里的尴尬无聊,严若愚在方才开口之前,一直闷头喝茶,盛静芳续一杯,她便喝一杯,如是一杯复一杯。现在茗汁终于化作内急,便告了离席去洗手间。

而她离开后的房门甫一带上,默契的盛家父女就双双向沈旭峥投去如出一辙的复杂眼神,像伦琴射线一般要把他看个底穿透。

“她父母知道?”上洗手间小解花不了几分钟,盛静芳只能拣最关键点,低声讯问得言简意赅。

沈旭峥也小声又小心地道出“过世了”三字,食指紧跟其后封在唇前,微眯起眼,沉缓地摇头做了一个噤声勿泄的动作。

父女俩会意后又是双双震惊回不过神,可没时间给他们发愣无语,只听盛江压低声音吼斥:“简直瞎搞!我看你平时不蛮能忍的?”

“就是!你要知道人言可畏!”盛静芳既懂得严珣爱女之深,不免代入那位父亲的忧恐。

沈旭峥接连被不明内情又他妈凭什幺立场的外人指责,也激起了一股火气,声音虽低但也快压不住了:“我是能忍,但我不能让她也忍!不然我爱她还有什幺意义?”

“你几岁了,不知轻重!”

……

就这样互相压不住火气与声气,待严若愚从洗手间回来,走近门边时,适听见门内传出不耐的一声:“我只有一个未婚妻!上厕所去了!”紧接着又响起慌急的女低声:“唉你声音低点!”

如在水底投了个炸药,许多回避装作不关心的潜流,就这样腾翻出苦苦平静的表面,让她滞下要敲门的手,驻足倾耳,当了可鄙的偷听者。

也许是发泄过情绪,后面沈旭峥的声音明显小下去许多,她凝神细听,也只影影绰绰听得“四月”“辞掉”若干字眼,还听到个别她不认得的名字。

“小姐,您有事吗?”

正高度紧张着,突然有人在身后说话,严若愚一受惊,不由“啊”一声尖叫出来。而房内听见响动的沈旭峥也敏捷地从沙发弹起,疾步冲到门口,猛拽开门便看见惊惶怔愣在门外的小丫头,一把拉入怀中,和抚着头安慰道:“看见什幺了?吓到了吗?”

随后擡眼,剑戟般森凛的眸光刺向她身后别着拍卖公司工作证正拿着一叠书册发呆瞪眼不知该进该退的青年男子。

“不是、我……我来给盛总送、明天有几个讲座……”工作人员被盯得浑身发毛,本来挺自信也什幺错都没犯的小伙子,现在支支吾吾,还没来得及出卖严若愚在门口站了多久,就听见盛静芳叫他进去了。

“我……刚回来,也没看见什幺,就是准备敲门……”严若愚是真犯了错,心虚得撒谎也不利索。

“嗯,没事就好,进去吧。”沈旭峥将连绵起伏的疑绪按下心底,调整得面色和声音都像无事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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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这章好烦,注释要加死……如果读者老爷们都是古典文学爱好者,是不是可以不加了啊……

《世说新语·贤媛》:

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

谢遏的姐姐就是谢道韫啦,嫁给王凝之,故称王夫人。林下之风,大概是说谢道韫有竹林名士的风度。

《孟子·离娄下》: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屈原《九章·怀沙》: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吾家千里驹”是个史书里常见套话,家里长辈夸小孩长大一定大有出息,多用于建构一种传主幼年不凡有夙慧的神话叙事吧。

“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出《汉书》,汉代通经学之后能做官,致利禄,当然比黄金更值钱。

《战国策·卷二十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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