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静芳核了一遍明天的与谈嘉宾名单和招待流程各项安排之后,跟下属同事简单交代几句,就赶紧打发他出去了。
转身临走之际,那位小伙子偷瞟了一瞬闲坐在沙发上从容剥着凤梨酥又娴熟喂到小女孩嘴边还自然顺手地揩拭去唇上碎屑的男子,目色和神色都像春江一样温温、春光一样融融,什幺锋芒都无。
他只能暗骂自己今天倒霉呗。
“哎,小沈,你刚才讲那个单反啊,下次你还是抽个空,当面帮我搞。”闲人一退场,盛江就演得活像个邻家退休大爷,掩饰刚才针锋不让的争执。掩饰给严若愚看。
沈旭峥到了床下仍是影帝,戏接得机变又稳当,滴水不漏:“嘴都讲干了你还记不住,你干脆放弃吧。”虽然心里清醒,戏做得再好,于已成心照不宣之事终归无补了吧。
“那不行,我老婆就要我带她照!”
……
消极又别怀心思地各自临场发挥了几回合戏词,能觉出那气氛就快虚伪到尴尬的临界值时,沈旭峥忽然听见一直垂头嚼着零食乖默不语的严若愚开口轻唤自己,两手还挽缠上自己的手臂,轻轻摇晃。
循着撒娇似的柔声回头,正见一双倩笑明媚的眼:“既然要拍扇面,不如连展厅中间那个西周青铜卣拓片也一起拍了吧。茶室有一面墙不是空着吗,正好可以挂那里。”
换作平时,她要能主动向自己提要求,尤其是关涉金钱的,他早就毫不迟疑一口答应得爽快且慰怀了。但此时,总归让划破平静表面的意外填塞了满心纠乱难理的忧端怍绪,而拖慢了反应。
“嗳哟,小姑娘好眼光。那可是晚清的全形拓,周围有一圈金石大佬题跋,这场拍卖的重头戏啊,起拍价就是最高的。”好不容易见气氛有转机,盛静芳总算能松一口气,连忙替沈旭峥接过话茬,又朝他挤挤眉眼,“怎幺样,我能不能再跟我爸神气一回,就看沈总捧场啦!”
“我就讲,喜欢什幺让他买,别替他省钱!”盛江也爽朗且乐呵呵地一起打趣。
“嗯,可是家里墙上,已经挂了好多照片,买回去也没地方放呢。”甜软的话音虽是与盛江玩笑,可欲嗔似怨的清眸和嘟起的樱口莫不是冲着怔惘的沈旭峥。
他看得出来,从洗手间回来后的严若愚明显比方才更活泼开朗,更外向,撑着全力耐着拘碍与生人诙谐谈笑,绷起一份欢快意气,想要为他冲淡稀释掉什幺。
既不能不识好歹辜负她的体贴善意,也无法抑止苦涩与痛在心底翻搅,他只能对这种异常情状装若无其事,温笑着点头,迭声应着“好”字。
“唉,小姑娘这品貌学养,要不是名花有主,真想介绍给我儿子。”盛静芳这赞叹虽是玩笑口吻,却也半带真心的惋憾,不全是假意恭维。
“你算了吧!”沈旭峥也顾不上平时管人家客气叫姐,危机感四起,登时冷笑着斥骂回去,不让寸分地捍卫主权。
待语毕,才感觉衣角被一只小手紧攥起,他握入掌中轻挼安抚,语气稍稍和缓下来责让道:“你别吓到她。”
“看你急的!她讲笑话!”盛江忙替女儿打圆场,又看向难为情而羞低下赧颜的严若愚,盼求的老眼笑得慈和,“儿媳是当不成了,芳芳你认严小姐当个干女儿也好啊!”
其实这提议,可以说正中沈旭峥下怀。盛江夫妻感情很好,严家祖辈有恩于他的妻子,他相信盛江发自真心的感激报答可以为严若愚多一份庇护,是以心里隐隐期待她应下来。但同时他又不敢抱期待,知道她孤高,意外早逝的母亲在她心里的地位更无可取代,让她叫别人作妈,到底为难。
他既没说话,握着她手揉抚的力道也不变,只因着触感小心仔细地觉察她心思有否异动。
“小姑娘还是觉得我们家的家世跟严家不匹配?”见严若愚迟迟不答话,盛江又半开玩笑地试探催问。
“不是的!”被误会了意思,严若愚慌忙否认。
确实如沈旭峥所度,她觉得没有父母之命,擅自与豪富势家攀认干亲,好似见利忘义的江湖习气,对亲生父母冒犯不尊重。但她又以为对方不知道自己父母已双亡,所以一时矛盾,不知该如何解释推辞。
她抿了抿唇,像下了很大决心和勇气:“我是觉得,君子之交喻于义,不在乎这些名义上的。”
“爸你看你!人家小姑娘多大方,君子之交。”盛静芳既有商人的圆融,也有身为母亲的细腻,见到台阶得体合适,就赶紧拉着唐突老爹一起下。
盛江又挨女儿呛了,好像是满身庸俗铜臭的自己,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又拉低了女儿作为儒商的风雅水平,也只能委屈讪讪地笑。
“我看盛老就是想占我便宜,好让我给你当孙子!那我不是亏大了!”期望虽不出意外地落空,沈旭峥照旧不露痕迹地谈谑回护。
尽管不愿定名分,严若愚还是感激地向盛静芳稍点了一下头:“谢谢盛老师。”
文雅脱俗的称谓提醒盛总想起来一件文雅事,便跟他们说:“我这边明天有个碑版文献的名家对谈,小姑娘肯不肯来帮忙做个会议记录?”见严若愚面露迟疑色,她便简单介绍了讲座性质和内容,又惭笑为难地解释:“唉,我公司那些年轻人,都不读书的,来的又都是一些老先生,讲个话,稍微文雅一点,引经据典,他们就不知道字怎幺写了,回回都给我偷工减料、闹笑话,丢人死了。”
严若愚是想着元旦过后的考试还要复习,不知该不该答应,犹豫望向沈旭峥求助,却也只得到一双温和鼓励的笑眼。
“我给你算实习,实习薪水照发,还能开学校那边的实习证明。”盛静芳又补充道。
沈旭峥闻言,不屑地白了她一眼:“嘁,你别说得跟我沈某人养不起老婆一样。”转瞬又是一副怜爱目光,低声劝着踌躇不决的小丫头:“难得有见习机会,就试试吧,期末考试就走个过场,不用紧张的。”
“对了,小姑娘在Z大,还在读本科?你们学校有个钱春秋,现在还教本科生课啦?”钱教授虽然没钱搞收藏,但学问与文辞书法俱工,在学人中声华借甚,盛静芳的邀请嘉宾名单里也是有他的。
意外在此处听到亲切的名字,严若愚也起了兴致,少了许多拘谨,主动聊起钱教授与自家祖辈的渊源和平时的照顾。
“唉,这老东西,讲话才难听呢!我跟他讲,让我儿子跟他读读书,也积累点经典素养,你晓得他怎幺讲?”盛静芳嫌鄙地撇了撇嘴,可眉眼间又分明笑得忍饰不住,“他嫌我儿子底子太差,笨的嘞,怕带他气得血压高,一点不跟我客气,直言不讳噢!”
正谈笑间,方才送文件的工作人员又敲门进来,告知盛静芳有媒体记者过来了,需要她这个总经理下楼去展厅现场接受一个专访。她留父亲陪沈旭峥他们接着饮茶闲聊,并约好晚上一起吃个饭,便出去忙了。
晚餐是去盛江家里吃的,还见到了他那位一天到晚麻将打个不歇的老婆。
本来这饭吃得可以轻松惬意的。可自从老太太听说来的这个看着挺面善的小姑娘是严太史的后人,且不论感念恩德,光是一想起三岁就要跟着大人跑反,枪林弹雨、尸山血海里艰难逃生的惨痛创伤,就伤心得泪珠子直掉,几乎是号啕痛哭止不住:“苦啊,那时候人苦啊……要不是严家给了不少钱,我就给卖掉了啊……”听得严若愚也是不胜惨怛,看着盛江心疼老婆的哀苦相也于心不忍,只好应承给她当干孙女来安慰她……
所以,耐不住这一天到晚又是运动又是社交末了还陪老人家掉了一把眼泪鼻涕积攒下来的疲惫,在回家的车上,严若愚又禁不住困意昏睡着了。
望着她柔谧如赤子般无邪不染的睡颜,沈旭峥不禁想起盛静芳趁她陪老人家说话时,偷偷将自己叫外边嘱咐警醒的那些话。
不单是自己一身的清誉,她是赌上了诗礼之族奕世不坠的清白家风一同作为潜在的牺牲而与他相爱相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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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严小姐可不廉价啊,只是眼光太高,不是商周的鼎彝、汉魏的古碑、宋元的名椠,就没有花钱的欲望……过去遗老家小姐都用这个当陪嫁啥的……
话说回来,沈老板的童年梦想不就是给七八十岁老头当孙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