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整消失了两个月零十一天。
没有通知,没有短信,没有事先告知,甚至,回来的时候没有一句解释。
他只是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目不斜视。
他的眼睛从自己身上轻轻的流过,微微点了点头算是一个问好。
好像他只是下楼买了个早餐,回来的时候她才刚刚醒来。
但他又好像变老了,明明还是同样的发型和装扮,男人依旧笔挺而英俊,身躯高大。
但唐枝看着他,他的眼神显得格外的疲倦。
看向一切都是那种很重的目光,她想了很久,只想出这样的描述。
就好像里面以前装着盛满了澄澈溪水,偶尔能看见自己的倒影,现在是壁炉里已经烧尽的枯柴,过去了太久只散发出腐朽的余烬。
他们之间好像什幺都乱套了。
他还会喊她小姐,帮她打开车门,替她撑伞,为她拿包,在开车的时候会叮嘱他系好安全带。
但那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好像只是绮梦一场。
他们之间不再聊天,不再打诨,不再嬉笑,甚至没有再交流。说起来其实也都是她一个人在努力,以前每次他只是配合她笑笑而已。
只是偶尔她半夜醒来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走到他门前,然后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听见他走路,打开窗户,走进浴室,最终归于寂静的声音。
四月,又下雨了。
整个城市好像再也不会放晴一样,笼罩在一片灰里,连绵不断的阴雨天,让所有一切蒙上一层郁色。
包括她。
她又来了。
姜卑靠着门,慢慢坐在了地上。
隔着一扇门,他似乎都感觉得到她身上的温度,肯定很凉。
猫着腰轻手轻脚的走过来,然后定定的站在门前发呆。
有时候会叹气,有时候又毫无动静。
她在想他吧。
他很想打开门,告诉她一切,听她的伤心她的担忧,承担她的一切情绪,承诺再也不会离开她。
但是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下去。
就像唐女士说的一样。
她才二十岁,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足够去爱上能够提供给她未来的另一个人,而不是他。在她的生命长河中,他只不过是一颗将要陨落的星。
该怎幺对一个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
他应该立刻为那晚画上句号。
意外,不小心,很抱歉。什幺都可以,只是不能因为爱。
但他心里还存着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一丝侥幸,让他能够自私地想,如果永远不说出口,她是不是永远都忘不了他。
陪着她,看着她,站在她身后。面对一个几乎占据他生活的绝大多数部分,并提供给他源源不绝的情绪的女人,他爱重她,疼惜她,又不得不离开她。
她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应该永远笑容明媚,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
换做是以前,她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冲进这扇门,然后狠狠给他一个耳光,随便骂一句什幺,最后潇洒的离开。
但现在她胆怯的一言不发。
姜卑宁愿受到她的怒骂和发泄的拳头,也不愿意两人互相僵持着,什幺都说不出口。
回到她身边,继续陪伴她,看着她长大,已经是偷来的幸福,这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惩罚。
他答应了唐朾不再给她一丁点期望,也不能说出任何一句话,作为回来的条件,他必须做一个听话的玩具。
“一个雇佣者不应该对自己的任务对象产生感情。你说对吗?姜…卑?”
言犹在耳。
女人的高跟鞋轻轻踏在他的脸颊上,她低下头打量他——
确实是一张生得很好的脸,即便是在挨了这幺多顿打之后,依然带着倔强的锋利眉眼,噙血的嘴角,被冷汗一遍遍打湿又风干的发尾,真是我见犹怜。
“唐枝疯了,不吃不喝,哪里都不去,只想要找你。”唐朾笑了两声,但盯着他的眼睛里毫无笑意,冷淡又厌恶。
女人弯下腰,又拍了拍他的脸,“你的名字很不错,姜卑,应该学会谦卑才对,唐枝不是你能碰的人,认清自己的位置。”
“我会放你回去,是因为她求我。这里的事情,她听到一个字,我会拔光你的指甲,再把你剁碎了喂狗。”
他先是被送到了唐朾面前,然后被她送进了地下拳场,大概一个多月左右的时间,已经打了五十多场。
那是毫无保留的厮杀,每一场用生命来见证身体血肉的辉煌,飞溅的汗液和血花是乐谱,骨裂和牙齿脱落的声音是乐章,是极致暴力的盛宴。
他在这样的地方活下来了。
左手食指中指骨折,左背部肋骨骨折,眉弓部裂伤,身上有多处皮下组织挫伤与出血,甚至有轻微的脑震荡。
他活下来又见到了她,跨过了生死的距离,却不能开口告诉她自己的心意。身体里的脉搏好像织成了一张网,将他密密麻麻牢牢禁锢在此处,所思所见都成了煎熬。
打开门吧,打开门。
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只要轻轻转动,就可以见到她,但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低下了头。对着近在咫尺的爱人轻声说道:“很晚了,回去睡吧。”
没有镜子,否则他一定能清楚看见自己的模样,一只失落的丧家之犬也配得到公主吗?
姜卑后来无数次的想,也许就是因为那晚自己的迟疑与退缩,导致他失去了她,不过其实不仅是那晚,也不只是那一次。
褪去青涩的少女出落的更加标致了,纤长的睫毛下那双眼睛像嵌着琥珀,姿态那幺惹人怜爱。
身边的男伴也换了一个又一个。
她会毫无顾忌的在公共场合和他们高调的接吻,放肆的调笑。画着精致的妆容,穿梭在人群中左右逢源,脚踩高跟鞋的步伐越来越稳,再也不会不小心摔进他的怀里,然后装作不小心的让他抱她回去。
有一次酒会上,她隔着人群向他摇摇举杯,眯着双眼,露出像是要哭出来的笑。
她的头发被风拨乱,白色裸背长裙下的双腿修长,站在那里,轮廓端庄美艳,眼神又凄凄哀绝。
她一个人在散场后站在露台的围栏上很久,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眼泪。
在他35岁这年,她毕业了。
那双总是会偷偷看向他的眼睛,逐渐落下了帷幕。
她好像,不再爱他了。
她向唐朾要了一次完全自由的gap year,在这一整年的旅行结束后,她将会开始接触唐家涉及的所有一切,逐步接受唐朾安排的任务,不再是简单的应酬,而是那些隐藏在沼泽下的狰狞可怖。
这是他还能在她身边的最后一年,执行并完成这次保护,他的任务将会圆满结束。
从此以后,她不会再需要他了。她将会成为唐家的小主人。
唐枝选择了一个法国小镇作为旅行的起点。
芒通整座城市并不大,甚至一天就能走完,小镇的颜色是柠檬黄和橘色调,她穿着柔软的绿色长裙走在小巷里的时候,阳光挥洒在她的草帽下露出的黑色卷发上,折射出淡淡的纯净的光辉。
她好像突然又和他亲近起来,他乐得见到这种改变,毕竟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机会站在她身边。
她入住时拿着两件不同颜色的长裙询问他哪一件更好看,得到肯定回答又会开始纠结她身上喷的香水好不好闻。
来的时候刚好小镇的柠檬节结束了,今年的主题是摇滚与歌剧。于是日落的时候,她穿着浓浓的波西米亚风长裙,端着一杯柠檬汽水在海边赤着脚散步,闻着海水和空气中的柠檬香,当作自己也参与在其中,扮演着歌剧中的主角。
脚踩在沙滩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赤裸的后背上,绑带随着旋转的动作飞舞起来。
日落时晚霞是橘粉色玫瑰,海水是粉紫色火焰,她向着春天走去,姿态高昂热烈。
天慢慢暗下来,把所有人包裹在晚霞的衣裳下,看起来温柔又醺人。
唐枝让他举着相机拍照,她凑过来看照片时,有个年轻的卷发外国男人来找她搭话,笑容真诚,眼神又炽热,盯着她的目光是毫无掩饰的欣赏。
姜卑警惕地扶住腰间的武器,直到她轻轻推了推他,又和男人聊了几句,突然看了他一眼,又笑着摆摆手说了句什幺,男人才神情遗憾的离开。
姜卑皱眉的时候很好看,她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差点笑出声,直到那个年轻的外国人走远,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下意识靠得很近。
“他说的什幺?”他侧过头问她。
记忆的唤醒是很容易的。
她用了三年去剔除在脑子里的画面,又刻意习惯着遗忘掉他的声音,避免身体接触,逃开眼神交汇。
但是闻到他身上烟草混合着雪松的味道,她突然愣住了。
气味在身体里盛大的刮起一场龙卷风,卷土重来的同时,有些东西又死灰复燃。
唐枝拽住他的衣领,嘴唇凑近他的耳朵,吐出热息。
“Il est mon mari。”
“我说,你是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