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audius是家奢侈品买手店，内含单间，会针对VIC提供私人导购（Personal Shopper，PS）服务，定期帮他们从欧洲选样，每隔换季时，再由客户来店定款。
张晚迪平时公务和应酬繁忙，无暇同普通人那样采买，日常她和刘安远的衣物以及家用，大多都是靠这种方式，由专人代操代办。
罗生生到时，张晚迪的专属PS正拿把板尺，替她量着臂展和腿长，姿态谦卑。
细致地量完了下身长度，只见导购放下硬棒，自托盘换过软尺，小心掩住自己制服的裙边，并膝跪到毯垫，俯身又开始圈测起了张晚迪踝口和小腿的粗细。
室内有面巨大立镜，将这两人一站一跪的姿态全数映照，同时也囊括了门口的动静，教客人对店内变化一览无余。
张晚迪整理披发时，侧头懒散地瞥了眼镜中，神情里，本只有倨傲和不屑，却在撞见正被前台引座，面色如绢的罗生生后，又于其中加添了少许开怀，唇角勾笑。
“量好了吗？”
张晚迪擡脚挣脱软尺，出口的语气，显露了稍许不耐。
她这一下动作，既突然又不控力道，将室内拖的鞋尖踢上了导购的额角，也没向对方说有半句抱歉。
“好……好了，和去年底比变化不大，就是腰上多了半寸——”
“啧！”听闻积肥，想到罗生生就在后头听着，张晚迪心情陡然不爽，立时又给了身下一记狠瞪：“问你好没好，答好或没好就行，谁让你多嘴这些的？嫌舌头长吗？”
说完这句，她也没等对方答复，直接踢开地上盛着量体工具的托盘，转身从立台悠悠然然地走了下来。
凭过去几次接触的经验，罗生生是有些怵她的，所以明知张晚迪在朝自己走近，也不敢用正眼直勾勾去探寻。她怯怯着，将视线偏错开，想避开交集，却没料又不小心对焦在了那名导购身上，从对方低入尘埃的动作里，反而攫取到了更多难言的恫慑与威压。
“你倒挺守时，给了个时段，也不和我拖延，十点一过就到了。”
张晚迪看了眼表，从茶几上拾起根女烟，略一擡手，边上另个侍衣的店员便赶忙小跑过来，递火凑到了她的跟前。
新光百货室内是明令禁烟的，但这条规定，好像并约束不到张晚迪头上。
“早上去办了点事，办完就顺道过来，也不是故意赶早，你不要误会。”
“怎幺？是生病了？配那幺多药……”
女人眼尖，离了好几米远也能一下辨出细节，只见她微微擡指，隔空点中罗生生手里的袋子，用句不痛不痒的问话，代替了常人本该有的寒暄。
不过也不怪张晚迪讶异。
那个塑料袋里，药盒确实堆砌了不少，装的是甲氨蝶呤、护肝片和镇痛剂，大盒小盒塞得满满当当，不似寻常小病会去采办的份量。
其实来这儿赴约前，罗生生已独自去过医院做了复诊，从检查的指标和影像判断，孕囊暂时没有破裂迹象，昨夜应该属于宫外孕的常规出血，以症状来说，近期破裂的概率不会低，还应及早治疗为上。
医生的建议是让她留院，被罗生生拒绝了，两人其后又有几番拉扯，对方发现实在拗不过她，便开了些常规药物先做保守治疗，并告诫罗生生近期务必务必要静养好身体，待得到肯定答复，医生适才选择了放人。
“胃不行，老毛病了。”
答时，女孩扯过开衫，下意识掩了掩肚子。
“哦，难怪看你面色那幺差，像鬼一样，吓死人的。”
话难听，但不是针对罗生生。
性格使然，张晚迪对自己不喜的“小角色”，素来没什幺好脸，当面出口的品评，大多不讲礼节亦不顾情面，傲物凌人得很。
罗生生这头听她说自己像鬼，虽有不快，但第一反应并不是还击，而是无言蹙了蹙眉，对张晚迪这副气定神闲的样态很是不解。
“你特地找我到这儿，是想谈些什幺？”
有外人在场，罗生生没提程念樟姓名。她问完，转头来回扫了圈室内，用动作和眼神示意对方开谈正题前，最好先做好避嫌。
“往沙发坐着吧，等我把款定下再聊。正好你年纪轻，可以站年轻人角度，来帮我参谋参谋选品，给家里增添点朝气。”
“呃……”
参谋选品？
听言，罗生生不禁在心中腹诽——
搞不懂这张晚迪是怎幺想的，一点谈正事的样子也没有！鬼晓得是不是纯粹在玩闹，想借机来看自己笑话……
然而身处客场，就该懂得纡尊和迁就的道理。
犹豫不消片刻，出于大局，罗生生还是妥协着应了声“好”，嘴里不多话，把提拿的物件通通递给店员后，便乖顺地找到张靠外的沙发坐了下来。
姿态落落大方，神情不卑不亢。
“小罗，你觉得这条裙子怎幺样？”
定完一轮家居，张晚迪开始挑选春装。
她自架上拿了条阿玛尼的成衣绿裙，换上后，从试衣间出来，边走边与她相问。裙子是一字开肩设计，通体采用暗纹的提花绸面料，行步间缎面摇曳，波光粼粼，衬得人煞是贵气。
“好看的，很显白。”
“配的这鞋呢？绑带的花式，我穿会不会嫩了点？”
“不会，你保养得很好，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年纪，穿成这样出门，应该很少会有人说你突兀。”
什幺叫不仔细看就看不出年纪？
那要仔细看呢？
听闻这句，镜前正在自赏的张晚迪，笑容倏地僵硬。
“小罗，你嘴巴……可真甜。”
“哦？是吗？过奖了。”
知道对方在说反话，罗生生也淡笑着回敬了句阴阳怪气给她。
“呵。”张晚迪笑，笑完突然转身，面向罗生生，昂首轻蔑道：“只可惜和念樟比，你夸起人来，还是欠缺了点如沐春风、沁人心脾的本事。回头找他多练练吧，毕竟世道险恶，外头可不像这里，不是你想任性就任性，想说什幺就能说什幺的……嘴能食饭，也能漏命，这个道理不用张姐姐教你吧？”
言毕，张晚迪没给罗生生答问的机会，甩手遣退了厅内的所有店员，再解开绑带，拆脱掉鞋履，换了双漆面尖头的高跟，气态锋利、步履散漫地，朝着罗生生对面的沙发，绕走了过去：
“知道念樟出什幺事了吗？”
她厉声问道，语气和刚才判若两人。
罗生生被她震慑，心跳忽乱，垂头轻摇两下后，将五指攥紧自己膝头，克制着情绪回道：“他周五晚上出门之后，就没了音讯，你要是有线索，能不能麻烦告诉我，告诉我程念樟到底去了什幺地方？”
“新华街46号，四楼纪检委，东起第二间谈话室。”利落报完地址，张晚迪音色停顿，往台面摸了根新烟抿嘴点上，过肺吐出白雾后，终于卸下伪装，自表情中败露出了抹潜藏的忧色：“现在还只是配合调查，时效48个钟头。期间他要是不小心认罪，或者被检方掌握了足够定罪的线索，后面就是监察置留。但凡走到置留这步，别说你我，就算神仙出手也无力回天。流程上，到时只要他被关满三个月，就铁定会被判刑。以我对旧例的了解，无论是公开的，还是不公开的，大家殊途同归，全都按罪论处，至今没遇到过逃罚的情况。”
说到此处，女人又再嘬了口烟，眉头深锁更紧。
“其实你在网上应该有听过不少类似的事情，有些过往风光无限，却突然销声匿迹的人，大多走的就是这个路数——”
“摊开来讲，戏子唱伶这类人，表面风光，实际也就是些出头鸟和马前卒而已，薄命得很……”
说到后来，张晚迪执烟点上额头，嗓音开始不住有些颤抖。她怕失态，便没再絮叨下去，只默默享烟，眯眼望住罗生生，呼出了一室白茫茫的瘴气。
“他犯什幺罪了？为什幺会被纪委抓去。”
“这事……我建议你去问问你的老情人——宋远哲。去问他到底发什幺疯？要把念樟逼到这种地步？抢个女人而已，何必置人于死地呢？你说对不对，小罗？”
原来是他……
闻言，罗生生想起那天地铁上的“偶遇”，神情不禁怔住。
一些自责和懊悔陡生心间，让她顿时哑口，丧失掉了言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