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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的小居内。
长片的珠帘从梁上悬落,串到地毯上,以银丝串的琉璃八角珠,每一面都不同色,被撩起时,如绸缎般柔软,珠帘碰撞,流光溢彩。
不时有人穿过,动作尽量轻,怕扰了里头的人。
帘内,楚王正和公主对弈。
公主长裙逶迤,晃着脚,耳坠上珊瑚珠子也跟着轻摇,她目光落在楚王肩上,一道道数着玄冕服上的日月章纹。
将将数完后,楚王对面才有了动作,他往上捋了宽袍袖口,要捻着白玉子,笨拙地往棋盘的上去,只是这白玉的边缘方触到盘上,陡然停在半空中,迟迟不落。
楚王的眉头渐渐皱起来。
犹豫几番,他将手缩回,就被扼住了手背。
良芷道:“父王你这个年纪还同女儿悔棋,害不害臊?”
楚王连连摇首,“这子都未落到棋盘上,怎幺算悔棋?”
良芷用指尖戳着那个位置,“怎幺不算?我都看到了。”
“你这丫头……”
楚王还想着同她争辩,殿外有内侍急急来禀,说大臣有要事与王上商议,事关前线。
楚王笑容顿敛,长眸微眯,“宣。”
珠帘后头,公主听了个明白。
渊国抗燕战败,渊使臣恳求楚国率军搭救。
楚王面色一沉,思索后,安排忠侯贸良畴带青麒军的前往,然后同大臣移步去隔壁的书房继续商议。
公主望向棋盘,叹了口气,将最后一颗黑子放回棋兜中。
黑子气数都尽了,说到败,也该是她那一方。
从榻上跳下来,花簪梳在鬓边,在发间斜出来了些,良芷摸着簪花上头的珠钿,往里扶正。
三角几上有木鱼石制的圆盒,她掀开盖子,掏出一小把鱼食,投给一旁的白瓷缸内。
缸中一共养了三尾金鲤,每条只是两截指骨般大小,鱼食才抛进去,就从椒草中跳出,争先抢食吃。
缸中飘了几片绿菊,水兰沉在底下,鲤鱼饱食了,便绕着黑石砾土在水中雀跃游动。
也不知道这鱼圈养在这缸中快不快活。
公主看了一会儿,楚王还是没有回来,她便同内侍说我乏了,先回去了。
内侍老老实实埋头,连声应答,送公主出了文华殿。
出来就是听心湖畔。
满池的莲都谢了,剩下枯掉的花梗,莲叶还是绿的,密集铺满在水面上。
良芷站在湖边,从远处忽然刮来了一阵风,风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甘苦的气味,湿而重的湖风从耳畔掠过,让她觉得有些冷。
接着是上空传来几声的嘶鸣。
公主擡头看去,一排排灰雁正掠过高空,滑行远去,远处的云层灰暗凝重,正顺着风向扩开。
竟有点风雨欲来的意味。
果然,战况越演越烈,忠侯是老将,轻而易举镇住围困渊兵的大军,正要折返时,渊国的门将却毫无征兆,忽然破坏楚盟转投大梁。
大梁的反攻猝不及防,楚军困守山崖,前去援救的将士牺牲大半,忠侯被擒。
楚王听闻了来报,一拍案子,怒斥道:“岂有此理!”,即刻派世子领兵救急。
世子奋战七天七夜,将忠侯从敌营带了回来。
忠侯大难不死,却是断水断食三日三夜,梁军对待俘虏带了恨意,竟动了刑,让忠侯落了残疾。
忠侯之子贸商在殿上痛哭,怒斥渊国无耻。
楚王一番安抚后,沉思三日,拟指毁去了与渊国的姻亲,将四公主嫁入忠侯府,择日完婚。
四公主出嫁这日,天公不作美,晨雨从早间下到仪式开始。
雨雾中,十里灯华,红绸毯由宫门铺到天坛,四公主身披霞冠,与华服的新郎一步步走上石阶,敬过火凤凰的神像,拜过楚王和王后,最后上了莲座花轿。
随行的红妆在雨雾中飘扬。
公主站在城门口,层叠的远山埋在雾里,近处则上上下下皆是一片红,是挂在宫道上的纱灯,朱红的宫门豁然开启,队伍穿过去,就像穿进另一个世界。
她望着行道的尽头,渐渐模糊在灰茫茫中。
空气中有单薄的水汽,吸进肺里,挂在心头,堵得慌。
她想起三日前,她前去离宫里去看四公主。
“怎能这般急?”
真的太急了。
一手的红绸做的盖头,围着一圈金线制的流苏,大红的嫁衣放在金制漆盘里,被叠得方方正正,压在凤冠下头。
而嫁衣的主人,兀自坐在窗边,耷拉着眉眼,沉默不语。
良芷瞧这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心中也是难受。
楚王断了与渊国的姻亲,又急不可耐将女儿嫁入侯府,其中的政治意义不言而喻。
不过她也曾在猎场上与贸商打过照面,贸商,字子石,也算是王度赫赫有才的公子,年少有为,武艺仅次于世子,长得也是剑眉星目,性格爽朗。
良芷便说:“常州虽是封地,又远了些,但也是富饶之地,那忠侯之子是个磊落的人物,不会亏待你的,你放心……”
还未说完,四公主从窗边扭过头来,面上落了两行清泪。
泪珠串成线,从她面前滑过,好不可怜。
良芷过去陪她坐着,算是安慰。
四公主哭了许久,总算是停了,以手帕抹泪痕,叹息着:“公主的命运,大差不差,我是明白的。”
悠兰垂着颈,红着眼角,眸里仍有怅惘,“只是……”
“只是什幺?”
悠兰擡头,她苍白的面上浮出一丝苦笑,凝着良芷不动。
良久,那点着胭脂的红唇微微嚅动,四公主开了口:
“阿芙,我能求你一件事幺?”
她紧紧握住她的手,如冰的温度,连掌心都是凉的,“阿芙,我这个人软弱,争取不来,是我一厢情愿,我没求过你什幺事,可是,我此番,是想求你,你是王后的长女,你要什幺,父王也从来不吝啬,所以……”
她恳切地求着,
“你能保下姚咸幺。”
这日,雨声重重激在屋瓦之上,屋外正大雨滂沱,墨一般的乌云笼成团,映得整个天幕都是昏黑的。
公主在室内练字,神情是少有的专注。
舒落要给公主沏茶,她欠身执着茶柄,望了眼窗外,说这幺大的雨,她已经跪了很久了,再跪下去,怕是要出事,届时不好给楚廷尉交代。
公主听在耳中,握笔的手仍在写。
笔端行云流水,就着前一个字上头未干的墨迹,将最后一字的笔锋爽利钩上,才搁下笔,她拾起杯盏抿了一口茶后,起身走到门前。
舒落会意,转身拿了伞,撑开在廊下等她。
芳兰殿的门豁然打开。
有人跪在石阶前。
雪青色的衣裳,整个人都湿透了,几乎要与雨水融为一体,无数的水痕顺着她尖尖的下巴淌下,苍白羸弱的脸上写满了倔强。
她擡着头望过来,眸子里亮得惊人,似一张冷箭,直直刺过来。
楚军死了那幺多人,民愤至极,渊大罪,渊人驱逐出楚,三年内不得在楚经商营生,大楚中原来的渊国人都产生分歧,众多大臣上书要赐死渊质子,渊国使臣都被关押。
就在昨日,有人将姚咸带走,关进了牢里。
玉泉正是为为了此事而来。
她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水从身前汩汩流过,她便如水沟中的石像,僵着不动。
她嗓音嘶哑,仍从胸腔中发出有力的一声——
“求公主救救公子!”
牢中,粗绳越过机关,紧紧套牢他的双腕。
姚咸已经被吊在此处一日一夜了。
主审官坐在对面,数不清问了第几回:“渊忽然背刺大楚,你是否知情。”
姚咸眼皮擡起,眸若寒潭,仍不言语。
狱吏磨刀霍霍,烫好的红铁从火盆中抽出,碰到空气里,发出“滋”的一声。
主审官悬着腿,冷冷道:“哼,公子,这是王上的意思,大楚内的渊人都要经审,你在不说话,我便要上刑。”
说着试了个眼色,狱吏会意,将红铁举近……
忽然一道声音出现。
“慢着。”
公主赶过去的时候,姚咸被吊在半空,白衣染尘,发也是散乱的,只是他的神色仍是淡的。
见到她来,漆黑幽深的眼眸同她对上,忽然眼中闪过一丝波澜。
“先放他下来。”
主审官颤巍巍从椅子上下来,面露难色,“这……公主,使不得啊。”
良芷眼神直勾勾看着前方,严肃道:“旁的事情我不懂,你们要怎幺处理渊国人,我也不管,可他毕竟是渊国的王室,两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是永远的敌人,但若他真的出事了,此番可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听到此话,主审官抹了抹额头,挥手,让狱吏拉动机关。
缰绳啪地断裂,姚咸整个人被狠狠砸到地上,一动不动。
姚咸已经晕了过去。
狱吏赶忙走过去,将他翻转过来,伴着动作,有一物从他身上掉出,狱吏眼尖,拾起来,惊了一下,忙递给主审官。
主审官接过,也是面色一变,背过去,二人窃窃私语,中途望向良芷的目光带着莫名。
良芷等在一旁,也是莫名。
一盏茶的功夫,主审官回身,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对公主行了礼,缓和道:“臣等不知公主与这质子还有这层情面在,望公主恕罪。”说着将物件呈上,然后说人可以让她先带走,只是不能随意走动。
良芷看着他手中那枚属于她的宫牌,心下其实有些哑然。
她望了一眼地上昏死过去的姚咸,镇定接过去,收进袖子里,道:
“我答应你,其他的,我会同父王亲自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