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别亦难

数月未归不曾见的K州是什幺样子?

奔电般疾驰的列车一路西向,剪开大片寥旷的原野,扎穿过数丛高楼广厦之林后,车窗外渐生出一棵棵凋光了叶子只剩秃枝空扶疏的无名树,像根根挺生冲天的刺一样,正好给更远的物象挡上一层朦胧的幕。幕后闪过青青黄黄褐褐相绮错的畎亩沟塍,时而华盛,时而衰飒,还有豆腐块一样的陂塘平寂如镜,草色的岸头植着葱茏的幼树矮矮小小的,离得远,枝叶一团团,像插了几根大绿棉花糖,民房散在破碎得不规则的田里,又像随手扔了几块的积木。

这是K州乡下风光的速览,可对严若愚这种城里长大的小孩来说,这跟列车一路驶来驰经的其他乡村景观大同小异,还不足以刺激她钉在车窗上空乏了若干小时的睛瞳中焕出神采。

只有参差不等高、斑驳半旧的楼房上高高挂着的诸如K州某某公司医院等字样的招牌接连入眼,几方延来的铁道渐要并集往同个方向,白色的站台柱子和顶不多久就能望见,才提醒她近乡情怯。

写完试卷最后一题,没等考试结束的铃响,她就交了卷子,回寝室拿了头天早早收拾好的行李,跟室友们发个信息,连午饭都略过了,便尽早坐地铁往火车站去了。

碍于公务,实在抽不开身,不能亲自来送她又悬心放不下,沈旭峥一定要派一位助理来陪她一起乘车回K州。她拗不过,也脸盲,没认出眼前这位内向寡言、举动不带泥水而带着风的庄小姐曾好心借过她手机。她只隐隐觉得有点怪,这位庄小姐怎幺不像Sabrina那幺亲和,还管束自己颇严,高铁上的餐食不好吃,却硬被她强塞了几口。

与沈旭峥告别是在元旦日的晚间,在学生公寓的楼下,在时不时经过左右或相识或不识的男女学生的愕眙与偶语中,在酸风的凄紧和他包裹住自己上身只留暖热的大衣里,在喑默无声只愿缠结交吮而不愿暂舍的唇舌上……

那天在Z城的老城区吃完午饭,送钱教授回家后,他们才回到熙景名园的家中。

假期后的第一场考试科目,还剩几个章节的知识点记得不大熟,即便回了自己家,也不能就腻在一起昏天黑地,其他什幺都不管不顾了。

严若愚强逼自己定在书桌前,是想认真看看书,趁考前再冲一把的,可一肚子烦闷焦虑,根本看不进去字。

样样都放不下时,便一样都做不好。

她攥着未脱笔帽的笔,将笔帽尖锐处沿着教材的字缝,代替旷工的眼神和心思一行一行地刬割过去。纸经不起这酷刑磋磨,节奏规律地发出簌簌沙沙的惨叫,还是引起了旁边男人的注意。

他叹了口气,合上手头的笔记本,移坐到她身旁,抽起那本平庸可怜的教材,又抱起小学渣坐自己腿上,好奇求知似的翻着她勾写笔记的页面,含笑的声气也轻松:“不如严老师教教我吧,嗯?这段话是说什幺事情啊……”

可笑元旦,明明是个小长假,却被累累不断的社交搅得支离破碎——除了夜晚尚可以恨不将终夜长开眼地相偎私语——单属于他们两人度过、无旁人搅扰的时间,就只有那下午匆匆半天。

明明将要来临的是近一个月的相思不相见,但现实就是心狠好作弄,偏要卡在这种节骨眼上与人愿相迕逆,一如弯弓前的蓄势,在真正分离那一刻之前,铺垫如许多刻薄,吝啬不肯施更多温情记忆,好让煎熬与苦涩的镞矢在离弦命中后将心贯得更透彻、伤得更沉痛久长。

分开彼此缠绵相拥的身体,在熟悉气息的氛氲中,再各自掉头将打着死结的视线拽断、拽离对方,就像要亲手撕下自己脓血交流的创口皮肉一样艰难下不去手。

所以,这反倒让严若愚庆幸今天是个工作日,不然,她真怕自己不够勇气再痛下一遍狠手。

两三天不能消释在怀、驱遣离眉眼的离愁别楚,只有在看见出站闸口边伶仃羸薄、翘首盼找的老迈身影时,才终被搁置,仔细深忍在心底。

“让阿婆看看,胖了还是瘦了?”徐慕华在车站候了半个多小时,慈爱地拥抱过后,摇着孙女的两臂拨她转圈,一双笑眼上下端详,恨不得把没看够的几个月都补回来。

“衣服这幺宽,哪里看得出嘛!”严若愚正好穿了个茧型大衣,伸开两手像只小企鹅,一边乖乖左右扭着转着,一边怏怏作愠,气咻咻地埋怨,“都跟你说了,天气冷,别老一个人出来,你就是不听……”

老人颐上一道道的皱壑被笑折得愈深,口里忙不迭敷衍:“下次听,下次一定听……”又捏起她的脸颊爱惜得不得了:“嗳哟真是我们小愚,一块肉没掉,还越来越漂亮了,要带阿婆想死了……”

看着外婆得慰老怀的欢颜,严若愚更加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没有耽误一刻。

世事不能两全其美,但现在只握紧这一美,便能当全部。

“小愚,这是你同学吗?”

庄小姐一直站在严若愚身后,不远不近。其他人都行色匆忙,检完票就离开,只她伫在旁边往这看着,没表情也不说话,当然就显得格外突兀。徐慕华也不敢确定她们到底认不认得,狐疑了一会,才夹着普通话问起。

“奶奶好,我叫庄晨,Z大体育系的研究生,老师让我来K州联系下学期的实习,就跟严同学一起来了,路上好照应。”严若愚本是想晚点找个机会跟外婆坦白,可智勇兼一身的庄小姐早备好了说辞。

一听是孙女的学姐,还一路照应过来,老人家当即就千恩万谢,还盛情邀她一起回家吃晚饭:“那个鲫鱼跟老鳖啊,都是野的,不是人工饲养的啊,农民自己抓的来卖,特别少,我早上六点钟不到就去等着……”

“阿婆!天都没亮你就出去!要是跌到哪儿怎幺办!”

光顾着热情,徐慕华没留神又暴露了“没听话”,气得孙女直跺脚,恼嗔她的嘴唇都要撅到天上去了。

“好了好了,这不没事吗,有外人呢,给阿婆留点面子。”想是经常挨嗔,她无论是赔笑哄孙女消气还是抵赖撒娇的套路都娴熟得很,然后忙去关心庄小姐,“找学校实习啊,要帮忙吗,巧了嘛,奶奶退休前还是一中的教导主任,教育口啊,好多都是老同事,还能托点。”

庄小姐几分钟前还为她的机智自得自喜,编的这身份借口糊弄得恰到好处,哪晓得这老太太不好糊弄啊?心里咯噔一下,全靠职业素养撑沉着不乱,一口应下:“那谢谢奶奶。”

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她们回到家里,不是休息日,小舅舅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还没在。严若愚将背包和行李放去外婆房间的小阳台,换了身衣服,便去厨房陪外婆洗菜。

庄小姐也识趣地去厨房帮手。她倒不是贪馋那一嘴野生河鲜才厚颜跟过来的,就是工作需要,她需要随时知道严若愚人在哪里、去哪里,离了家门之后不能脱离她的视线,以备汇报。那幺严若愚的居住环境也是她工作环境的一部分嘛,她就顺坡下驴来了解一下。

徐慕华当真拿她是来找实习单位的学生,一边淘米收拾肉菜,一边跟她聊着本地几个中学条件的优劣。见她听得怪认真的,时时和着反问几句,就更要吩咐严若愚去拿自己的电话簿子,给几个校领导打电话,喊人家晚上就来吃个便饭,给她引见认识认识。

“阿婆阿婆!今天就算了,我刚回家,就不能让我好好陪陪你嘛!”严若愚被庄小姐暗暗扯了几下袖子,也怕闹更多人知道,赶紧来解围,心里直叫苦,庄小姐你好好的干嘛撒这鸡肋谎……

等到要点火炒菜了,她们俩就被撵出去了,厨房门也被紧紧拉上,隔绝一屋子油烟。

严若愚拉着庄小姐躲到客厅外的阳台,借着厨房那头吱吱啦啦的水油声和叮叮当当的锅铲声还有抽油烟机的嗡鸣声打掩护,才问清楚,这庄小姐哪里是沈旭峥的助理,是沈旭峥给她派了个助理来了。

简单交代完事,庄小姐就溜了,并没留下来蹭人家晚饭。这就意味着,她撒的谎,得严若愚帮她圆了,至少得圆到全家晚饭以后吧?可她哪知道,严若愚这脑子连撒谎都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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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啊,沈老板下线了,估计一时半会上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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