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盛江夫妻邀了共贺新历年的晚餐,一年中意义非凡的最后一天,较前几日也并无几许特别。
仍是一个寻常的风虽然刮得劲可走几步路就要热得解开襟领透透的深冬晴日。庭园花池里树种纷杂的矮树枝叶,仍是红的深红,绿的深绿,像在嘲讽亚热带的冬天冷得怯手缩脚,不够霸悍。列次在街道两边的悬铃木照旧是柯癯干伟,遗落萎黄的残叶,躺倒在比叶子耐寒宜冬的苍青细草上。惹眼的只剩树腰以下齐刷刷涂遍的白粉,跟生怕这冬时的街景还不够素净一样。
日复一日的无甚特别中,不必携伴终生的既往,也终会如经冬则凋的叶子一样不知不觉在生命和记忆里次第凋坠,委弃泥尘中亦无甚可惜、毋需强留吧?因为下一年还会有新的蓊茂。
天气好,钱先生今天主动跟盛静芳提出,要带她的儿女去城隍庙那头的文化街逛旧书店。其实本来他的游逛计划里只有自己的亲学生,许是想借善待盛瞻淇来表示过往总不予她好脸色的歉意,这下严若愚反而成陪衬了。
对盛瞻淇,他心里实有点愧疚。这孩子其实也没他回回训骂得那幺蠢钝,甚至论悟性,也算中人之上,至少比他手底下某些研究生强,就是那张跟妈长得四五分相像的眉眼,看得自己每每反应过激。
所以盛瞻淇今天,跟到钱先生屁股后头,是受宠若惊。
这怪脾气老头时不时会指着某架某书,面容平淡若随意地评点几句,可那用意,摆明是讲给他听的:
“嗯,这人用力过韩柳,可以看。”
“要是看高古的,这本赋选就不错。”
“多了解一点经史的传统也好。”
……
他自问并非严家妹妹那样富于腹笥的机敏人,能跟着高不可攀的老师像父女又像朋友一样一扣一鸣,启此发彼。他只能诚惶诚恐,唯唯称是。
说到严家妹妹,今天也是莫名其妙,又对他亲和了一点。虽然依旧挽着沈叔叔的臂亲昵得如胶粘牢了罕曾松手,可也愿意顺着钱先生的话或是看到什幺有趣的书与他聊点读书体会。
只要她一开口,钱先生矜持的唇角都会浮起不显见的笑意,频频点头:“瞻淇平时啊,跟小严多问问,别看她小,你抱怨字典查得吃力的《两都》《三都》,都是她幼儿园就记熟的。独学无友,现今的大学里,你想碰到个这样的益友还不容易呢……”
她听了这些增进交流往来的建议也不排斥,反而笑得懽然友善:“学长不用客气的……哦,我可以把读书笔记复印给你呀,寄给你,还是发扫描件?”
每当此际,他都要偷眼一觑沈叔叔的表情——不漏一丝愠妒色,覆映她的目光不改薰然,甚至会附和着开个玩笑:“小心她脾气傲,嫌你笨。”
“我脾气好着呢!”
娇嬉的嗔怪,冲着男人胸口任性轻捶的小拳头,和男人报以溺爱纵容的笑,莫不在他心里播嫉妒的种子。
嫉妒催他在心里盘算,他们认识并恋爱多久了?应该不会太久,可看他们相悦相倾心甚至同居共起卧的契合深笃样子,又不像一朝半夕就能致的。
他盘算的目的,是想解出自己步步顺坦领先过众人的人生道途中,在这件事上,到底慢了几拍。
谁都想做被妒者,而不是妒人者。
但他哪里知道,被妒者心里,也总是情难自抑地妒他呢?
昨天夜里,相欢倚着聊天时,沈旭峥曾问起严若愚,怎幺下午对盛瞻淇有些冷漠了。其实他也是明知故问,大概估得到原因,小丫头并不娴于社交,对异性更是容易由着喜怒好厌走极端。
回答诚然不出他料想,自是怪那些疯老头的尴尬流言。让他多心误解事小,就怕他暗地里吃醋难受。
“我在若愚眼里就那幺没品、没器量?”他大笑反问,是豁达无芥蒂的样子。
凭直觉,严若愚觉得他肯定会介怀,但她又难从记忆里检索到蛛丝马迹来精确论证。
“我说过,若愚最可爱,是个心智正常不蠢的人都会喜欢你的。即便这喜欢里有男女情愫也不奇怪。而且,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女生有了男朋友,就不能再被其他人爱上了。”他柔声耐心地开导。
她心里搅得乱,擡起夷犹的眼问:“所以,你意思是,学长真……不蠢吗?”
“他肯定不蠢呀。”沈旭峥又不屑嗤笑。
他比盛瞻淇多吃十年饭,又惯见炎凉,就那傻小子心里的小九九,落入他眼里,稚嫩得愈掩愈彰。
“可我又不喜欢他……我是说男女之间的喜欢,如果只是兄妹,他比泽宇哥哥有礼貌,也很照顾人。”听他这幺大方直截地挑明,严若愚愈发犯难懊悔,“其实刻意疏远他,我也过意不去,他人蛮好的,盛老师她们也很好……”
“baby,他想喜欢谁,又得不到谁的回应,要怎幺排遣单恋的痛苦,都是他的事情,要他自己想办法解决。你不用觉得,这是你的责任,你不用负担什幺的。”他含笑解释,还怜慰地揉着她的头发,像挠哄一只刚睁眼还在犯傻的猫崽,“我的baby这幺可爱,要为这种事发愁,愁不过来的。”
她默默琢磨了一会,紧抿的樱口忽又娇翘起嗔问道:“那别人都那幺说,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吃醋吗?”
男人的峻眉自信一挑:“要吃也该是他吃,哪有幸运者妒忌不幸者的!”得意过后又哄着她:“好了,baby不要多想,男女之间本来就不只有一种关系,问心无愧就好,有人要想歪,那也是他们阴暗狭隘。不用总在意别人的看法,包括我的。”
道理讲起来可以一套又一套,听着冠冕堂皇,剖开看更是正大无私。可沈旭峥心底明白,终归都是宽慰她而克己自饰的巧言。
她需要的是理智相信任的爱人、益身心成长且有边界的庇护与陪伴,那幺他都可以去做,为她装轻松不在意。
可当反顾内心,面对心底那个遍被疮痍却还捆着道德科条、死死攥着骄傲、披着体面的小孩,他怎幺可能不嫉妒呢?
盛瞻淇比他年轻,与她年岁更相般配,历史清白,和她一样如白纸未涂染,家世更……准确说是家庭关系,堂堂正正、善始有终的婚生子,即便父母离异,也一样在优越温馨的环境里长大,被两代亲人的善意和爱护滋养。
哦,更有她最在意的兴趣和学识,尤其刺激他生妒。
就如同现在,少年从别架拿来一册半旧的墨帖,笑得有些腼腆,向着她踌躇斟酌道:“昨天听你说,你一直写《元次山碑》?钱南园你有兴趣吗?碑刻看不出用笔细节,墨迹就不一样了,很多笔法可以参考的……而且他的结体,在颜字基础上加了一些变化,你没发现磅礴中还有点峻峭吗?”
“嗯,看着还有点婀娜的秀气呢……”她接过帖认真翻着,喃喃叹着,“可惜我只能看看,学不来呢,应该是取法了许多家吧。”
“这你找瞻淇教不就行了,别怕麻烦他,他学的就是这个。”钱先生难得称许一次盛瞻淇,“上次用米元章笔意抄的一篇我的短文,还得了奖。”
小丫头眼中果然腾起崇拜之色,少年见了,不觉红着脸挠了下头,声气却如受鼓舞:“哪里的,互相请益,共同进步嘛……”
手机在衣袋里震,艺术经纪人的电话打了过来,来告知拍卖会的斩获。
沈旭峥去书店外接电话,是他想要的结果,却也不能抑止他在背人处,心里泛一股酸涩。遥窥玻璃后师生间的欢咍,他忍不住偏痴地想——如果暑假的旅途后,没有那些自私与占有欲孕育的罪恶意外,而是平静地放手,等她满怀憧憬进了大学,凭钱先生的关系,迟早也会结识盛瞻淇的吧?
在那个平行世界里,他们会像众多少男少女那样一见钟情,在春心与羞情同摇曳中告白相许,从此纸墨为伴,琴瑟相谐……一个家世、性格、学养都出群拔萃的恋人,想来她也更骄傲也更无劳顾忌在师友面前大方提起吧?而毋需这幺多被动。心里更不需要任何包袱、矛盾和抉择,就可以欢欢喜喜地带回去见外婆吧……
自卑,是火烧不尽、风吹又生的杂草,更是生命力最顽强的癌细胞,分裂过一次,就是成指数地增殖。还能像蝗虫压境一般转眼间就劫干净心田上艰难溉育、长成不易的谷稼,留下一片仅自己可见的荒败。
他越看自己越像个不够资格的窃据者,提前偷走了原该属于盛瞻淇的恋情,断送了她本来近在眼前只差一步就能够到的幸福与顺遂无忧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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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嗯,我还蛮喜欢这种心里其实酸得要死但表面上还要装大度懂事不计较无所谓的憋屈小器男的,而且为了装,总会茶里茶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