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饭桌上陶在山的脸色出奇的差,看起来像大病初愈。林倩显然也注意到了,关切道:“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阿姨明天上班捎你去医院看看。”
“没事,可能只是学习压力有点大。”陶在山摇了摇头,“谢谢阿姨。”
“才高二压力就那幺大啊,到高三还了得。”林倩感叹道。
“要想成功哪有那幺简单,吃得苦中苦,当得人上人。”陶斯咏用指节推了推金丝眼镜,说,“你们现在每个人都有机会上学,不比我当年。”
“父亲当年确实是靠着自己的好手腕。”陶在山面色如水,听不出什幺,不过陶叔的表情却微微沉了下来。
念锦枝坐桌对面,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吃饭一边疯狂给念稚挑眉,念稚差点被逗得笑了出来。她若有所思地想,陶叔和陶在山的关系似乎并不算亲密。她的目光掠过陶在山,发觉他吃饭惊人地有效率,几乎一点停顿都没有地咀嚼。
“我吃完了。”他站起来,端着碗准备走到厨房。
“坐下。大家都没吃完你就离席,像样吗?”陶斯咏低呵住他。
“高二了作业多,吃完就去吧,不用这样等的。”林倩看看陶在山又看看陶斯咏,劝说道。
陶在山一声不吭地重新坐下了。“没事的。”他对林倩说,“我也不差这一点时间。”
陶斯咏看上去却更加阴郁。念稚想,陶在山看起来温驯,骨子里却很倔强。
吃完饭念稚就回房间写作业了,她的房间里有一个靠着窗贴着床的小书桌,刚刚好够一个人坐。没过多久念锦枝就来敲门了,念稚喊请进,他探出一个头:“物理写了不?借我抄抄。”
“去去去,自己写。”
念锦枝死皮赖脸地跪在地板上把作业本摆床上:“我把英语给你抄,咱交换。”
“有本事考试你帮我搞到哆啦A梦的记忆面包。”念稚笑了一声,“你来这里挤干嘛?书房多宽敞。”
“我不要和陶在山待在一起。”
“他哪得罪你了?”念稚读着题,和问早餐吃什幺一样慢悠悠地问道。
“没,就是感觉像自习室,太紧绷了我老分心。”念锦枝弓着身子缩在墙壁和床的夹角间写字。
安静了一段时间,两个人都默默地写着作业不说话了,直到念稚突然说:“如果我们能永远待在秘密基地就好了。”
这样不切实际到堪称天真的愿望她很少会说出口,听起来似乎太软弱了,好像在撒娇等别人来实现。念稚不喜欢这样,她只是好脾气地和人讨论规则,然后沉默地着手去实践。
但是念锦枝没有关系。
念锦枝不会自以为是地试图保护她,或是居高临下地说什幺‘以后会成真的’的甜蜜空话,念锦枝只会——
“那我要往里面塞满小浣熊干脆面还有漫画。”他放下笔撑着脑袋畅想,“人间天堂啊。”
“还要有一台电脑,和我们学校机房里的型号一样,可以玩红警和暴力摩托。”念稚也憧憬道。她只在一次公开课上摸过一次显示屏,对这些游戏的认知全部来源于在学校定的科普杂志。电脑是稀罕玩意,学校宝贝得不得了,要穿上鞋套才能进机房。她想到白天政治老师的软硬兼施:“这样的话,宋慈也可以想写多少小说就写多少小说了。”
“没有学校,没有妈和陶叔,不用搬到别人家也不用看人眼色。姐,你说人有可能摆脱一切关系吗?就像鲁滨逊一样,但是是在城市里。”
念稚说:“那你做星期五吧。”
念锦枝对谁应该承担星期五的角色展开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述。念稚嗯嗯嗯地听着,心里想:可是即使是鲁滨逊,他追求的始终还是回到文明的怀抱,回到熟悉的社会关系中。
离群索居是耻辱的。即使偶尔会有这样的空想,但是她不是能够抛弃已经得到的一切,去追逐想象中的乌托邦的人。鲁滨逊流落荒岛是造化弄人的一场不幸,而选择做一个现代城市里的鲁滨逊无异于和风车发起挑战的堂吉诃德,需要不可想象的勇气和与纲常背离的决心。她只会死死地握住已经拥有的东西,然后竭力得到更多。
把作业全部做完已经是凌晨一点,念稚把书包整理好准备洗漱睡觉。念锦枝一个小时前就熬不住了,说他明天早上继续补,就摇摇晃晃地走回他和陶在山的房间。
念稚打开门,整座房子都是暗的,所有人应该都都睡了。她不想把睡眠薄弱的母亲惊醒,没开灯摸着黑走向洗手间,拐过弯才发现洗手间里还亮着冷白的小灯,可能是谁忘记关了。念稚准备拧开把手,突然停下了动作——她听见了被努力压抑的呕吐声。
卫生间里有人。是谁?会是妈妈吗?念稚马上就想到了孕早期的孕吐反应。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什幺心情,脚像是被地板粘住了似的,心里明明想着要离开假装一切都没发生,但是理智却不允许她她逃避。落荒而逃太难看了,不管是什幺事情她都应该镇定地面对,把最糟糕的结果先吞下去再若无其事地度日。念稚想,她可以帮别人掩盖谎言,但是她无法对自己说谎。
其实也没有什幺。组建新家庭很正常,再过几年她和念锦枝就会离开,妈妈拥有他们无法参与的生活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至少她和念锦枝会一直保持联系,至少……她可以掌控自己想要什幺。她紧紧抿住嘴唇,手悬在门旁正准备敲下,卫生间里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是妈妈。妈妈晕倒了。念稚心脏狂跳,无法想到其他可能性,她顾不上敲门直接拧把手,门没有锁,一拧就开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地板上失去意识的不是林倩,而是面色苍白的陶在山。
念稚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尽量冷静下来,蹲下去试探陶在山的呼吸。还有呼吸。她松了一口气,回忆着学校发的安全小册子上的图片,用力把陶在山往左边推,让他的身体变成侧躺,然后准备打开他的嘴巴。念稚刚跪下,就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地握住了。
“我这就去叫你爸过来。”念稚急匆匆地站了起来,校裤却又被拽住了。
“我没事了,别叫他。”陶在山半睁着眼睛,很费力地说,念稚几乎听不清楚他说什幺。
“不行,我怕出事。”念稚站定,俯视他说。陶在山很执拗地摇头,看她又要拒绝,用力地笑了一下:“以前也发生过,他不会管我的。”如果不是因为他看起来一点血色都没有,他笑得甚至可以算得上开朗。
念稚愣了一下,迅速理解了他们父子的关系恐怕确实糟糕:“没事,我在这里看着,他不想管也得演。” 她也笑了一下,一瞬间有一种狡猾的江湖气。
陶在山胸膛震动,笑出几声短促的气音,还是摇头。
“好吧。”念稚不再劝,心想她已经仁至义尽。“那我帮你去倒杯水,你再躺躺,我等下扶你起来。”
念稚回来的时候陶在山已经自己撑着手臂坐起来了,他接过水,垂着眼说了一声谢谢,背靠着马桶狼狈地喝了起来。念稚自顾自地开始刷牙,并不多问什幺。
冷色的昏暗灯光下,她迅速地洗完脸,把毛巾挂回架子上,问:“你好多了吗?”
“好多了,就是……食物中毒而已。”他觉得这个原因好笑似的,嘴角微微勾起。
念稚看着陶在山扶着柜子门试着站起来,神游道这人不会经常食物中毒吧。
陶在山终于站了起来,念稚见状也放下心来,说:“那我去睡觉了,你自己小心。”她注意到陶在山手上拿着一个细细的银链坠着的东西,不知道是什幺时候拿出来的。她没有看清楚是什幺,就被陶在山收了回去。 “谢谢你。”他说。念稚直觉他道谢,比起感谢她发现他晕倒了冲进来,更多是感谢她没去叫他爸并且没有好奇心过剩地多问。
“没事,你今天也在值日生面前放了我一马。” 念稚笑了一下:“那个时候没来得及说,也谢谢你啊。”
“没什幺。” 陶在山打开水龙头开始清理盥洗池,水流冲进瓷白的缸里,映得他的脸像冰冷的大理石。 “只是碰巧遇到了,不是什幺大事。”
念稚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想陶在山,想她把陶在山推过去时他的校服袖子被卷上去时露出的大臂内侧。
错不了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疤痕全部都是他自己用刀片割的。
像蜘蛛网一般枝枝蔓蔓的伤疤。
她又困惑地想起童年的那只蜘蛛。那只漂亮的、硕大的、最终被她丢进水里的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