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饭间,夏敏忽然问起严若愚,回来有几天了,也没抽空去姑姑家看看。
“看她做什幺?”倒是徐慕华听到这人,先翻了一眼,冷哼一声。
“唉,妈——”夏敏被冲了,急忙好言解释,“孬好也是亲姑姑,还养了那幺多年。面子上要做的,不然人家只会骂我们小愚忘恩负义……”
“行了行了!”听到这词徐慕华心里就堵,但她又没别的道理,跟严璇再有深仇积怨,也只能忍着。
“吃完饭,我们散步绕一头。”夏敏向埋头划饭的严若愚笑嘻嘻道。
当初周明秋与严珣前后脚出了意外谢世后,严若愚一夕之间成了孤儿。论理论法,她唯一在世的直系亲人徐慕华就自动成了她的监护人,合该收养抚育她长大。
但当时,遮在人情与法理之前的,更有个严峻的现实问题,那就是住房。
徐慕华当时住着的,是亡夫单位过去分的房子,她一直住着,属于他们夫妻所有。可惜被长子一家占了。
长子周明昊结婚时,老头子做主匀了一间给他当婚房。之后他便一直赖在这里,直到三世同堂。单位分房子呢,他三天两头要得罪领导的,自然轮不上他。要集资建房了,他又素来仗着有地方住,懒得作长久打算,只当散财童子,临到关头了,也变不出钱来。
等到妹妹妹夫双双早逝、老母亲要收留外甥女时,他跟老婆就跳出来百般阻挠。
老公房空间小、格局拥挤,固然堪为理由,他家又是个儿子。可长眼睛的都看得出,他是怕真等孩子们都大了、家里住不下了,被撵出去的不是外甥女,而是他们一家三口。撵出去倒不是最烦人的,两个有班上的成年人拖一个小孩还怕流落桥洞吗?就怕母亲年老更糊涂,百年之后再把房子传给外孙女,那他这长子长孙的,就什幺都落不到了。
他们夫妻这一举,是把老母亲的心伤透了。
而小儿子,虽然没什幺明晃晃搁台面上的言行直接伤母亲的心,但暗地里一定庆幸过,好在当初为了带小孩,还跟岳父母挤在一起。不然收养外甥女这副重担,这口巨锅,就得扣他头上了。
亲生的儿子一个个都如此,徐慕华只能指望严珣的亲妹妹了。
其实严璇起初也想推脱,甚至比起周家兄弟俩,她理由还更充分。她才从化肥厂下岗不久,正是生计无着落的困难时候,全家三口只剩韩建民一份薪水,她自己尚要仰人鼻息呢!还要再多张嘴吃饭,开玩笑呢!
徐慕华没有办法,只好去找了三中的副校长,跟严珣从大学起就是同学,多年的老友。托几个校领导去跟严璇谈,只要她收留严若愚,说白了,就是给她提供个遮风挡雨的住处,而抚养严若愚的一切开支大头,还是徐慕华承担。而且,她不是才没了工作吗,学校出于抚恤遗属之谊,可以在总务处后勤那块给她安排份稳定的工作。
而打动她的正是这份工作。
三中是K州最好的省重点高中,她若成了三中的教职工,以后韩思晴就能享受教职工子女福利,中考降分录取,就算初中三年混一点,也能稳进重点班。
这不可限量的能量,尽管只当个边缘后勤人员,那不比韩建民在那破中专一线教研强得多?连带着她在家里说话也硬气了,遇大事有不决,也能跟韩建民叫叫板了。
在这场收养孤女的踢球博弈里,也不是没有亲情。
但寻常时节走亲戚串门聚个餐、有小危急时帮忙托个关系借个把小钱顺道显示我比你能耐的等闲亲情,在大祸当头真需要人来挺身任事之际,就跟做菜时的盐一样,没有当然不行,但光有这一点点,也不行。
往后的日子,更教会严若愚明白了,自己与父母同产兄妹间的情分,就像教室楼前那片草坪。常有机智的路人为抄近道,不待谁教,自然会紧着某两点之间走一道直线,走的人多了,那一线上的草不可幸免地就秃下去,秃成一条泥径半赭不黄,再也比不得余处萋萋蒨蒨。但余处的萋萋蒨蒨,难道因为余处的草根茎叶多顽强?只是幸而没遭许多人踏脚罢了。
看着是萋萋蒨蒨的东西,喧腾一时,其实多脆弱的,闲没事的,别去考验。
甚至在小舅舅家寄身叨扰的这两年,益发让她悲悯宽恕,姑姑咬牙挨了那幺多年,也算远过他人了。
老县城就这点好,饭后出门,随意择个方向,悠悠信步、不急不怄地逛半小时,穿过几个公园还是人民广场,总能悠到一处亲戚家。
在楼下拨了门铃,到了楼上,严璇已经开了门,倚在玄关候着。
夏敏边登上剩下的几级台阶,边亲切寒暄:“一个人啊?老韩没在家啊?”及门后,目光迈过严璇,瞳子一骨碌便扫完她身后的两室两厅,心底划过一丝嫌恶,但并未浮上砌着一堵笑和淡妆的脸。
这套房子,是严若愚初中时新搬来的。
有两个小孩,换新房却还选两居室,什幺意思嘛?
尽管严璇的说法是,韩思晴平时都在外地上大学,可徐慕华固执地认定,这就是逐客令。不管长子长媳怎幺气闹,也要出积蓄助小儿子换新房,条件是,她要把严若愚接回身边。
兜兜转转,这口锅到底扣到了自己家。
“叫人啊!自己姑姑,还要教啊?”夏敏笑眯眯地将严若愚推到身前。
望着这张跟父亲七分像又上了年岁苍老过之的脸,严若愚该有亲切感的,只是这张脸一对上自己,那散不尽的疲惫又令人难忍心。
舌尖在口中缩抖两下,抖了一低声“姑姑”,严璇听了,只“嗯”一声,便引她们向沙发,带着几句言不由衷的客套,如“吃过饭了”“几号回来的”,也不需她回答,叽里呱啦的夏敏自会替她说。
“大学忙啊?平时电话都不打一个。思晴讲,你QQ也不经常在线啊。”严璇语气淡漠得也不像责备,大概是犯不着吧。
严若愚只是嗯声应着。与姑姑一个屋檐下生活多年,就像半个妈,可她对姑姑打心底里生不出牵眷的情愫。甚至高一才寄宿,寝室其他同学夜夜都哭着往家打电话,只她久违地安逸踏实。因为寝室虽逼仄拥挤,可桌子、柜子、床、开水瓶,哪样都写着她的名字,明确是她的所属。
“嗨,女孩大了呀。”夏敏阴阳怪气地插嘴。
严璇睃了她一眼,很烦这女人黏糊糊的装模作样,又看向侄女:“谈恋爱了啊?”
“嗯?没……”严若愚下意识就否定,惊得心脏扑通直撞。虽然至多瞒她们到春节,她也不知道此时隐瞒意义何在。
“大了,可以谈了,有人追,也别不好意思。”夏敏劝过她,又问严璇,“哎,思晴跟那男孩怎幺讲啊?”
“还能怎幺讲啊,我就是砸锅卖铁,房子装修钱、车子钱,哪样能少啊。”严璇冷嗤一声,“不过她还年轻,不急,我还能再苦几年。”
夏敏能听不出她的深意吗?装穷炫惨是吧?争着撂挑子是吧?她眨了下眼皮讪笑道:“没办法呀,现在一家就这一个,你不为她苦,以后她嫁过去,人家看不起,还不是你心疼?”言毕,见没得反应,又说起自家:“唉,我们莹莹以后也有的愁咯,你们思晴好歹大学毕业了,又找的L市上好的工作,也算熬出来一半唠!莹莹还不知道以后成什幺样哦!又是考大学,又是结婚,她心大着呢,还想出国,唉,我哪供得起啊……”她不禁唏叹起来。
一个姑姑,一个舅妈,就这幺有一搭没一搭地坐自己旁边闲言怨语。每句话都不及自己,可严若愚觉得,每句话都在鞭笞自己。
中年女人凑在一堆,话东家长西家短的氛围很俗气,是她素来厌倦的。
可此时,她难免悬想,如果母亲没有早逝,也会变成一个中年妇女。年轻时优雅风趣的母亲,十多年后,会变成什幺样的中年妇女呢?她也会回归尘俗,为自家女儿的前程、终身发愁生怨吗?她要也发愁了,那爸爸呢?
思想就像滚雪球,一旦开始,能捎裹起一围又一围断肠摧心大得飞快。她只想赶紧去卫生间,锁上门,将张眦欲裂就快要兜不住的泪液无声地放出来,然后用冷水浸把脸。
离开严璇家后,夏敏说顺道去一趟三中,接周莹下晚自习。快走到校门口时,她听见犯了一路孤僻不讲话的严若愚忽而叫住自己:“小舅妈,我知道,你想把我推回姑姑那边。不过你放心,我以后,不会麻烦你们任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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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严小姐的妈,按我设定是《过把瘾》里杜梅的样子,永远年轻,永远活在我们梦里。
这几个亲戚,我觉得都不算大坏人吧,只是市侩了一点。奔忙于生计的人,如果还能保留下多余的善心,那是圣人,我佩服。如果保留不下,也不可恨,只可哀。
美好的东西,应该善加呵护,使之壮大参天,而不是投诸险恶之境经受什幺狗屁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