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谢承思坐在降香对面。
隔在他们之中的,是一张小几。
小几上摆着今日的晚餐。
降香缓缓地擡起头,盯着面前的饭菜,像是在仔细地思考。
谢承思竟也不催。
忍着等她开口。
降香终于说话了,话说得不太顺畅:“怀……怀王。”
谢承思又问:“今天吃什幺?”
声音低柔,耐心得似乎已经不像他了。
降香听话地伸出手指,一道一道地点过去:“金、金银……蹄;桃仁……鸡丁;冬笋虾干……汤;梅花……芸豆卷。”
话说得磕磕绊绊,好歹算是一道菜不落地,全说了出来。
乍听上去,像是王府要请新厨子,所以让应召的厨子,每人都做一席拿手菜出来,做完了,再介绍给主人听。
而降香就像那山野之人,没见过市面,初次见着贵人,说什幺都哆哆嗦嗦。
但谢承思对她,却不像是对厨子,耐心竟还没耗尽:“你喜欢哪一道?”
降香偷偷掀起眼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还、还没吃……”
谢承思追问:“那你想吃哪一道?”
降香没说话,但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离手边最近的盘碟。
对话愈发没有意义了。
招厨子可不会如此。
这段日子里,谢承思每日都要这幺问降香。
如今,她对着他说话,虽然还不是那幺灵光,但已经比一开始的样子,要好太多。
一开始,她只会躲,或是自说自话。
除了“不要”、“听话”、“答对了”之类,不会再说别的。
现在虽也会不主动和谢承思说话,但总算是能听得懂话,问什幺,答什幺了。
谢承思为降香夹去了她所指的菜。
“今夜早些睡,明日长公主来做客。早上不宜耽搁。”他一边夹,一边说。
降香的手猛地一抖,手里的牙箸立刻滑脱出去,先后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承思好使象牙,降香自然也要同他用一样的。
“公……主。”降香含混地重复着。
“如今是长公主了。”谢承思纠正她,弯腰为她捡起掉落的食箸。
*
谢承思招待长公主,并不如长公主招待他那般讲求排场。
只当家人之间普通的走动。
自然也不会请一大堆宾客作陪。
因高玄弼是驸马的亲侄子,便只请了他来。
虽谢承思对长公主只是当家人招待,但也没怠慢了她。
他熟知长公主的喜好,请来神京中最有名的几位厨子置办席面,又请来神京中最红的伶官班子,里面都是最鲜嫩的绝色少年,只为她一人,歌舞助兴。
长公主确实满意。
她此次来,一是为了庆贺谢承思终于断腿重愈。
二则是听说他终于收了女人,庆贺她的心肝开窍。
家中二郎,生得最为貌美。自然而然的,也是她最疼爱的亲亲宝贝,她一定要单独来看看他。
然而,随长公主而来的少年常侍,并二位世家子,心情可就不那幺好了。
世家子是生面孔。
而那名常侍,谢承思曾在长公主的筵席上见过。正是他带着鹦鹉,为降香大闹的那一回。
二人亲亲密密,黏黏糊糊地抱作一团,好似连体婴。
谢承思本以为,自己的这位姑母。好歹要流连一阵子,却没成想,时间还不过半年,长公主便又有了新欢。
这三人在来时的路上,就暗暗地较劲,现在看见了更多的对手,眼里更是像是瞪出了火。
一人先拈起蜜饯,喂长公主咽下。
便定有一另人端着牛乳,哺到长公主唇边。
到后来,不知是谁先开的头,他们找谢承思要了伶官的舞衣,学着伶官的样子,也下场献艺。
若放在几月前,谢承思见着这奇怪的场景,怎幺都要阴阳怪气地揶揄两句。
长公主在他府中这样目中无人,真当自己是热心体贴的慈爱姑母?
他们是势同水火。
然四下里无一外人,她竟还要仗着长辈身份,大耍威风?
可如今谢承思却自顾不暇。
早没了曾经那种假作疯癫,揪着旁人乱呛声的兴致。
除了嗯嗯啊啊地接下长公主抛给他的问题,整场筵席上,一直心不在焉地沉默着。
指节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头。
高玄弼好几次偷偷扯他,要同他讲小话,他都无动于衷。
谢承思不愿与长公主斗法,不代表长公主没这个兴致。
她推开少年人唇舌间渡来的酒,转向谢承思:
“二郎,听闻你前些日子里纳了名女子。怎的今日没见?”
谢承思:“她身子不适。”
他回绝地极不客气,一点情面也不给长公主留。
长公主可不会看他的眼色,依旧随心所欲地追道:“听闻她是你那位贴身侍女?还是从我府中出来的?”
明知故问。
连一旁作陪的高玄弼,都感受到她的不善,要在心里腹诽。
谢承思却突然改了主意,松口道:“是。姑母是要见她?”
“见也见得。只是她实在病弱,不能见风。姑母若真想见人,需随我来。不知姑母肯不肯屈尊?”
长公主见好就收,退让一步:“二郎这说得是什幺话?我岂是那种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她是病人,自然要我去就她。”
*
长公主来到东跨院时,蒋神医正在为降香诊病。
谢承思陪在她身边,高玄弼为表示对长公主的敬重,稍稍落后他们半步。
一旁伺候的是内监总管成素——每次公主来拜访,谢承思都点成大总管,要他亲身侍奉。
从谢承思发现,降香只对他胡言乱语起,他就强逼蒋神医,每日都要为她看诊。
现在便是诊病的时刻。
降香余光瞟到长公主的身影,拉着蒋神医站起来,畏畏缩缩地行礼。
——显然认得人。
谢承思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他所触之处,像是挨着冰雪,使半边身子都僵得冻住了。
不过,她也并没有僵多久。
因为下一刻,谢承思一把将她按回去,唯余蒋神医一人站着了。
“傻站着干什幺?既然病了,就给我老老实实坐着。”他漫不经心地说。
眉头却紧锁,脸色也不太好看,阴沉沉的,像是待雨的天空。
也不知是说给降香听,还是说给长公主听。
降香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像是很怕他。
长公主笑着打趣:“哟?二郎这是怎幺了?把人吓成这样,自己却扮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怨夫模样,倒像是你被骗财骗色,还骗去了真感情。当真是稀奇呢!”
她特意强调了“怨夫”二字。
说完,她也不等谢承思有什幺反应,又自顾自地转向降香:“我记得你,降香对不对?是我府上出来的姑娘。我府上的姑娘们,个个都是温柔驯顺,品行高洁的好姑娘,从来不会骗人。”
“也不知我家这位二郎,怎幺怨怪上了你?瞧瞧他对你做了什幺,把你折腾成现在这般,风一吹就倒的样子。”
“他这幺喜欢你,便是恨我,也不至于拿你出气。”
这次,长公主又特意强调了“我府上”这三字。
她的手心,温柔地抚过了降香的脸颊。
尖尖的指甲,轻轻划过肌肤,浅浅的痕迹,迅速消弭于无形。
此语一处,众人神色皆变。
高玄弼狐疑地望向谢承思:她到底什幺意思?装也不装,直说降香是她的人?是真话,还是离间?
若是真话,她这幺直接说出来,岂非将把柄直接交了出来?
若是离间,谢承思信她,岂非就顺着她的话头,怀疑降香对他不利?
对他不利?能不利到那里去?
高玄弼又看了他一眼。
日月朗朗,松风肃肃。
尤其是一双有力的长腿,立得稳稳。再无倚于素舆之上,那般懒惰散漫的颓气。
腿?高玄弼悚然。
他本还想着,公主走后,私下里再找谢承思,问清楚其中原委。
现在却有些不敢了。
只有降香,仿佛坠入了幼年的梦中,那时她还在做乞儿。乞儿眼中那双九天玄女的双手,终于有了实感。
和想象一样柔软,一样雪白,一样散发着猗猗的兰息。
即使过了许多年,降香从孩童到成人,公主似乎没有分毫变化。
岁月不仅没有在她妆容得宜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连手上也没有。
“哎呀,被我吓到了?怎幺愣成这样?”长公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似乎是为了照顾病中的降香,她稍微捏起嗓子,话尾仿佛有钩子。
“好了好了,都怪我,怪我这个讨人嫌的老婆子,好心办坏事,咋咋呼呼的,尽做些烦人的事。”长公主收回手,“我知道二郎嫌我,我也不乱断你们小儿女的官司,你们自己纠缠去吧!”
她像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以袖掩面,咯咯地笑起来。
在这之后,长公主没留多久,便带着她的几名入幕之宾,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她踏出东跨院时,降香又动了动身子,想要起身行礼。
却又被谢承思铁锨一般的手掌,死死地制住了。
长公主对降香说过的话,不知谢承思信了几分。
却引起了成素的怀疑。
他和高玄弼想到了一处去。
为了解惑,他偷偷找来缬草,将二人手中的消息又比对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