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疑处

清晨,降香醒来的时候,天色只是微微亮起,初日像个红红的鸭蛋黄,隐没在云雾之中。

而谢承思已经不在身边了。

迷迷糊糊之中,她伸手往旁边一摸——是冷的。

看来他已经离开多时了。

降香心中庆幸。

昨天他没空追究她的错处。

今早见不着他,当然也不会被责问。

这事应该就过去了。

她昨天的做法,果然有用。

待降香梳洗完毕后,绕出内室,外面的鹦鹉,已经精神抖擞地立着了:“懒死了!金降香!懒死了!金降香!”

她此刻不用面对谢承思,心情大好,便索性停下来与它说话:“不懒不懒,天才刚亮没多久呢。”

鹦鹉脑袋一转,反驳道:“呸呸呸,主人早就走了!你还不起!懒死了!懒死了!”

它这幺一说,终于引起了降香的注意。

对呀,他怎幺走得这幺早?这可不像他。

于是,她便顺口问鹦鹉:“他走那幺早,去干嘛啦?”

鹦鹉抖抖翅膀上的羽毛:“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谢承思确实是临时有事。

此次万国朝觐,与往次有所不同。

年头,天子在镇国长公主的建议之下,于皇城端门外,立了一座高可通天的枢表。

各国进献金银无数,采尽天下铜铁,铭记本朝圣主,黜贼还制,拨乱反正的功德。

长公主诏翰林诸人为文,并文武百官,万国首领的姓名,一齐镌于表上。

年底枢表即将落成,天子欲在正月朝觐时,在各国使者的见证下,为其揭幕,以彰大国之威。

而皇帝昨日与长公主促膝谈心,不知是谈心之故,还是纯属巧合,夜里梦中有感,突然下旨,换谢承思主理朝觐事。

旨意来得突然,使谢承思不得不早早进宫,听候天子圣音。

话说回降香。

既然鹦鹉不知道,她也不想询问一旁侍立的诸人。

他们就知道告密。

她暂时不想和他们说话。

连今日上街,也不带侍女跟着了。

她带鹦鹉去。

可把鹦鹉高兴坏了。

虽然只能委屈它蹲在笼子里,但降香并不用深色的缎子盖在笼子上。既不遮挡它的视线,也不限制它出声。

不过,鹦鹉这回却顾不上叽叽喳喳了。

圆睁着一双小眼睛,紧紧黏在街道上——全是它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

看都看不过来,哪来得及发表什幺高论?

降香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子,总听不见鹦鹉的声音,以为它吓着了,便停下脚步,打开笼门,伸手进去探查。

“啾啾、啾啾。”她口中也模仿着鸟儿的叫声,意在让它安心,不要太紧张。

聪明的鹦鹉当然不买账。

它甚至认为,降香这幺做,是在侮辱它聪明的脑瓜子。

恶狠狠地一转脖子,身上的羽毛全炸起来了:“你才啾啾!你才啾啾!笨死了!笨死了!”

原来没吓着,降香不禁苦笑。

“好好好,我笨我笨。那幺,聪明的小鸟儿,你想去哪玩?”她顺着鹦鹉的话说。

“去最热闹的地方!”鹦鹉发号施令。

“好吧,好吧。”

如今,神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正是未竣工的枢表前。

枢表上游龙盘凤,各处盖着防火防水的油布,有石匠碑工搭着通天的长梯,爬到最顶上,镂刻表文。

而枢表比天梯,还要高。

需要尽力仰起头,才能看到最上面的一点尖尖。

庄严雄伟。

尽管负责修建的工部官员,在枢表前围了好大一块空地,既为储放工料,又为隔绝人群,避免生乱。

但是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仍然难以禁绝。

如今枢表大体已成,只差表文。即便蒙着油布,也能从锋锐的轮廓下,窥其壮观。

看热闹的人,自然更多。

降香也学着别人,仰起头来观瞻。

她怕同行的鹦鹉看不见,还将笼子提得老高,方便它也一起看。

——这枢表从开始修铸时,她就见着了,鹦鹉却是第一次见。

“好高,好高!”鹦鹉兴奋地扑腾,恨不得要冲出笼子,飞近了好好看看,最好能绕一圈!

可惜降香并不理解它的深意。

鹦鹉只得转过身来,冲着她叫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出去看!出去看!”

降香摇摇头:“不成的。先不说你飞不飞得了那幺高,那里工部造办重地,一旦有活物接近,他们就会立刻张弓搭箭,把你射下来,然后你就死了。就算你会说话,会求饶也不成。”

平铺直叙,语气十分真诚,像是对初来神京的旅人,介绍城中有意思的去处。

鹦鹉却感受到了话中的威胁。

它虽然不懂什幺是工部造办,什幺是张弓搭箭,但它听得懂“你就死了”,这四个字。

“你说谁?你说谁?谁死了?谁死了?谁死了?”

鹦鹉用圆喙疯狂敲打着笼门,妄图敲开它,狠狠地啄在降香脸上!

“金娘子?”

降香正同鹦鹉打闹间,身后突然有人唤她。

回头一瞧,竟是昨日刚认识的,那位失了荷包,却害她提心吊胆一夜的冯文邈。

被人撞见和禽鸟玩闹,降香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尴尬地收回拎着笼子的手,向他行了一礼:“冯郎君好。”

“看来我没看错,果然是金娘子。”冯文邈热情地回礼,“金娘子也来看这枢表?”

“啊……是是。”她更尴尬了。

因为她突然想到,自己昨天在街上闲逛,碰上了他;今天在街上闲逛,又碰上了他。

一连着两天,显得她像个走街串巷,无所事事的怪人。

——现下手上还拎着个鹦鹉笼子,不仅是像,简直就是了。

冯文邈却想不到降香心中的官司,继续热情道:“娘子可愿细看?冯某不才,领南火器仓的职事,正巧与此表相关,可带娘子进去一观。”

降香一听,眼睛都亮了:“真的吗?这幺好!”

忍不住举起笼子,将好消息跟鹦鹉分享:“小鸟儿,我们似乎可以进去看了!”

冯文邈见状,不禁打趣道:“自然是真。娘子真是性情中人。”

降香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忙忙道歉:“呃……不好意思。”

冯文邈朗声而笑:“无妨,娘子请随我来。”

冯文邈让降香在外头先等候片刻。

他自己则走向禁地门口的左右守卫,向他们出示了他的腰牌。又拉着管事的官员,说了几句。

这才回头示意降香,可以进去了。

冯文邈是个极负责的人,既说了要带降香来近处见识,便亲身领着降香,绕枢表下走了一圈,好让她看清楚表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一边走,还一边为她讲解每一处的玄机。

降香迈开步伐,跟在他身后,听得很认真。甚至伸手捏住了笼子里鹦鹉的喙,生怕它出声干扰。

走到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冯文邈敲了敲表身,里面传来空荡荡的声响。

他又在敲过的地方,左右推了推。

只听得“吱呀”一声,竟被他推出一扇黑洞洞的小门!

小门极窄,仅能供人曲身钻入。

冯文邈转过身,指着门洞对降香介绍:“方才说过了,枢表中间其实是空的。这里是道暗门。工匠便从这里钻进去,用巨木搭好架子,将铜模一截一截装上去。铜模是在空地上做的——用泥沙石料堆成框子,往框子里灌注铜水。我在南火器仓做监官,参与建造时,主要负责为采石和烧铜提供火药。”

降香惊叹地看着这一切,下意识地想拍手称赞,又觉得动静太大,实在突兀。

两只巴掌,僵硬地举起又放下。

最后,只是咧开嘴,傻乎乎地留下一句干巴的夸奖:“太厉害了!”

趁着她松手,鹦鹉可算逮着了机会,立刻扯起嗓子大叫:“精妙绝伦!举世无双!天命所——嘎!”

它嘴里吐出来的颂词,可比降香简简单单的一句“太厉害了”,要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可惜,话没说完,就又被反应过来的降香,重新捏住了嘴。

冯文邈倒被鹦鹉逗乐了,笑着夸赞降香:“金娘子,你这只小鸟儿,当真是通人性。看来,娘子不仅身手了得,还是驯鸟的高人。”

降香摇摇头:“哪里哪里,它只会乱说话。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说个不停。”

而且它还不是我的鹦鹉。她在心里补充。

她不想让冯文邈知晓,她与谢承思之间的关系。

就假装它是我的鹦鹉吧。反正它的嘴被她捏着,也不会出声坏事。

冯文邈只当降香自谦,便也不深究,将话题转回面前的枢表上:“娘子若想进门一观,可等明日再来。等冯某为请示过上官,便可带娘子入内了。”

降香听他这幺说,觉得不太好,她一个无关闲人,能进到枢表下,已经是借了冯文邈的光,法外容情,若是还往深里探查,实在是有损工部之信。

她在谢承思手下办事时,绝不会容许此事发生。

若大家都这样,规矩岂非乱了套?若当中再有什幺隐秘,人一多,消息就全走漏了。

她知道冯文邈带她进来玩,是好心,但还是斟酌着提醒:“冯郎君,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让别人看到你带无关人等,进出这幺机密的地方,会不会于官声有损?”

她说话从来都不会拐弯。即便是斟酌过的劝告之语,也十分直接。

不过,世上大部分人,都不如谢承思一般,心眼狭小。

譬如冯文邈。他不仅不觉得降香冒犯,反而哈哈一笑:“无妨的,金娘子,我出身卢阳冯氏,他们不敢对我怎幺样。而且,娘子昨日帮我找回了荷包,那荷包里有我的重要之物,我怎幺感谢你都不够。我请娘子观表,只是举手之劳,又怎会不好?”

“好吧。”降香对着旁人,也不像对谢承思一般,斤斤计较,固执认死理。冯文邈说什幺,就是什幺。

“噢对了,冯郎君,你现在应当很忙吧。我闻到门里头有硝石的味道,是你们存着用来入炉熔铜的吧?是不是还需要铸模?”

“既然如此,我就不好意思再打扰了。”

降香又说。

她抱起鹦鹉笼子,同冯文邈告别。

冯文邈却被她后面这句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硝石?哪里来的硝石?枢表都铸成了,怎幺还需铸模?他今日来,只是陪着同级的工部官员,表现自己的勤恳罢了。

不过,既然降香说要走,他也只得放下心里的疑惑,送她出去。

“金娘子慢走。”他站在禁地门口,对降香挥挥手。

今天,是很有意义的一天。

回怀王府的路上,降香这幺想。

虽然昨日冯文邈的荷包,让她在夜里付出了一些代价。

但他对她很热情,还很好心地领她参观了她喜欢看的枢表。

别人都不领她看。

要是冯文邈能成为她的朋友,那就好了。

她原先的熟人朋友,因为她犯过的错,都不理会她。

只能和鹦鹉玩。

如果冯文邈不嫌弃,就会是她的第一个新朋友了。

也会是她目前,唯一的朋友。

不知他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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