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钩好一只啦!”
严若愚放下手里的钩针,剪去多馀线头,抻了抻织片,将线圈针结都抻匀后,又拿过先前钩好的放一起比着看,是一双淡粉色超迷你的兔头婴儿鞋,小巧可爱。
月子中心怕妈妈们月子里无聊,除了各种康复护理,也教她们做点手工活,打发闲暇,免得无聊了出精神问题。
什幺毛线钩织、戳羊毛、十字绣的DIY,巧了,是严若愚为数不多的长处之一。她白天一来探望,也会陪着做。
“唉,做不过你,还是你行。”胡琴也望了一眼小鞋,喟叹一声,挫败地抛下手里编了错、错了拆、拆了重新编、如是反复好几回但还是织得歪七扭八、疙疙瘩瘩的半片绒线小帽子。缠指缝掌心里的彩线,都让手汗濡得有点潮,不滑溜也没弹性了,每一针都走得涩,扯得耐心、闲心和信心俱不再。
“哎呀!你别总跟我比嘛,你有你的好。”听这话头,怕她思维又要钻进自抑自贬的死胡同,严若愚亟亟来劝导,“商场里要什幺样的宝宝鞋买不到?做这个,也就图个意思。冬天穿也不保暖,夏天穿又嫌热,华而不实啦,也就哄大人开心。你要是不开心,我们换其他事做。”
她话里眼中满是肫肫关切,胡琴当然也明白她一片好意,遂拈起织物翻弄把玩,轻笑道歉:“对不起啊,我一说这些,肯定又惹你心里自责。可我不真知道还有什幺是开心的啊!”她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就说织毛线,你说你最喜欢,因为简单机械,重复做就是了,不怎幺费脑子,能解压忘忧。可我连这个都做不好了。”
“没关系,我陪着你,就像以前……你陪着我、安慰我一样。”严若愚握上她的手宽解道。
“你知道,我为什幺想生个女儿吗?”冷不丁地,胡琴如是问。被婚姻、生育拖累而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落到旁人眼里,大概会觉得她傻得无可救药吧。
严若愚“嗯”了一声,又说:“旦旦多可爱。”待产那天刚问过,她以为那就是答案。
胡琴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其实小孩子,就是一个愿望的载体,承载着父母从头活过一次的愿望。”
乍地抒发这幺一番沉重心得,严若愚听了,自是惘惑不明个所以然。
她又接着解释:“人要长到十来岁,才渐渐有意识、有能力去选择自己想要什幺,为自己争取什幺。在这之前,只能栖居父母的羽翼下,万事都仰赖父母。也是这时候,开始意识到,过去的自己,缺失了哪些,可是事后诸葛,年华已经过了,又补不回来了。所以就会萌生念头,如果我以后有孩子,我一定会如何对她,我经历的那些缺憾,一定不让孩子经历,用爱自己的方式爱孩子。孩子,不就被当成了从头活过、能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崭新的自己吗?甚至,有的父母,在孩子出生一刻起,就放弃了自己的下半生,甘愿……或狂妄地视自己前半辈子作孩子一生的草稿,自己试过的错、走过的弯路,不用让孩子再走。孩子,几乎成了正式誊写自己理想人生的定稿,一笔一画,慎之又慎,一丝不苟,不涂不抹,没有一个别字,最后交卷时,毫发无遗憾,一定能得个满分。”说到这里,她停下,凝瞩着严若愚,苦笑的唇角浮上一丝讥嘲:“你觉得可能吗?是不是很蠢?”
严若愚本能地摇头,似懂非懂的事,也不忍随着她求全责备,便也不言语。
“我第一次在严老师办公室见到你,你才四岁,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背书,好乖。后来才知道,你当时在背《九辩》。从那时起,我就好羡慕你,是严老师的女儿。我也想好好读书,可我爸那人,呵,总板着脸训我,说你能把老师教的读好就不错了,课内的书还没读好,不要好高骛远。”胡琴不禁𫖯下头嗤笑,边笑边左右摇着颈子,摇到笑意僵了,再擡起的眼眶便盈了泪,“我知道他是吝啬,宁可花钱去买彩票,也不愿给我买本书。我周末去新华书店,坐在书架前的地砖上,冒着店员的冷眼看白书,他就不说什幺。”
“都过去了。”严若愚轻声说,对那些已成烟云散去的幸或不幸。
“后来严老师照顾我,许我周末去你家读书,有时候师母没班,也在家。你知道我多盼着她在家吗?我甚至摸清她医院值班的规律了。”说到此,她们相视笑起来,“我好喜欢她,三十来岁做母亲的人了,还像少女一样,就喜欢拉着我看金城武。”
“别提金城武,爸爸要急了!”想起其貌不扬的爸爸每被天王比得自惭形陋,严若愚便学着他忿忿不服的样子捶着茶几斥道,“徒以色事人尔!恶足慕!恶足慕!”
“哈哈哈,就是这样,一点没错……”胡琴难得被她逗出一串畅怀的大笑,笑声稍止后,又接着感喟,“我从没见他们吵过嘴,更不要讲拳脚相加、摔桌子掼板凳。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样恩爱的夫妻。而且师母一高兴,就亲严老师,旁若无人,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像童话。”
严若愚并不插话,只跟着她点头,陪她涵浸在旧忆里笑。又想起某人曾问她为什幺这般黏人,不由笑得更会心,大概是遗传吧……
摇篮里忽然响起哭声,约莫是旦旦又尿湿了屁股难受。她们手忙脚乱地给小宝宝擦洗小屁屁——才来月子中心没几天,刚学,还不熟练——围好新的尿不湿,又抱回摇篮里,小小一团,没一会就惬意地闭上眼,嗍着小指头,未识世事,更不识愁滋味。
胡琴拍着婴儿慨然道:“都说小孩是父母爱的结晶。可是,别说父母之间是否有爱,有些人,他就没有爱,不爱自己,又岂会爱别人,就是一块粗粝的、只会刮伤人的石头。不想做石头的人,努力想将自己琢成璞玉,可琢成了玉又如何呢?还是要处在瓦砾之间,与石为伍,只会更痛苦。”这时,她蓦地话锋一转,问道:“你记得有次我去你家,是发了烧的吗?”
“嗯?”严若愚没什幺印象。
说起心底的珍存,胡琴冲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师母正好在家,她给我量体温喂药,给我涂酒精,敷湿毛巾降温,时不时还用掌心摸摸我额头。她的手好软,好暖,还有股郁美净的香气,抚在我额头上。我觉得整张头皮直到脊骨都在发痒,好舒服,那种通身浸在幸福里的触感,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楚。哪怕都擦一块钱一袋的郁美净,她手上的,就是比别人的好闻些。”
“嗯,她最好了。”严若愚忍抑下眼底泪意,极力牵出一副令人安心的笑,应答也低声短促,怕漏泄嗓间的哽咽。
温柔,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惊鸿一瞥,萍水邂逅,都足以在人的记忆里深铭难忘。更况乎她,曾在那样温柔的怀抱里纵性撒娇,享尽纯粹的爱,本当那爱是赡裕永不会枯竭的,却不及反哺,一早戛然终止。
过了半晌,各自平复了心情,胡琴忽尔望着她郑重道:“我打算让旦旦姓秋,纪念他们。希望她以后,也做个温柔的人,能爱人。”而且,情知是怒众骇俗的事,料到她会有什幺顾虑,就说:“蒋骞那边,我身体恢复后,就着手办离婚,还在哺乳期,抚养权绝对没问题。”
“可学校那边……”严若愚下意识就想到他们在一处上班,以后低头不见擡头见,还有同事间闲言碎语……是了,已经是孤军奋战了,思及此,她也忙表明决心,“你要怎样,我都支持你。”
胡琴微微一笑:“学校那边,等时机合适,我也辞了。”
得知这个决定,严若愚讶然吃惊不下方才,胡琴摇着头,且笑且叹道:“这几天我想明白了,过去,我总放不下少年的许多情结。无论是选职业,还是结婚对象。我做老师,原是想像严老师那样,用书本以外的知识,为像我一样的学生多开一扇窗,播几粒种子。可我没悟到,时代是会变的,现在的学生和家长,比我上学时,更精于算计分数。他们最烦的就是我这种老师吧。又仗着网络信息多发达,看你,就像在自作多情。少年时立下梦想,以为功在不舍,就一定能实现,就没思量过,多年后,那片土壤还在不在。”语罢也不免一阵怅然,而后又说起:“蒋骞也是,过去他吸引我的,都是因为人在少年,有青春为之耀光华。可当青春流逝,光华也随之黯去,渐渐露出本相,原来也还是瓦石。”顿住了话,她忽然伸手捏住严若愚的肉脸蛋,嬉笑告诫:“你可睁大眼!别学我啊!”
“知道了!”严若愚情急,扭头就躲,敛着笑口,红透了两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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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标题出韦庄诗。
《九辩》,宋玉的作品,与悲秋有关,妈妈的名字有个秋,就玩个拙劣的文字伏笔咯………
抱歉,本章屁话有点多,但我用我下半生的睡眠质量发誓,绝对没跑题…………